這江南的秋雨纏綿,淅淅瀝瀝下了數日,將浮梁縣衙的青瓦白墻浸潤得愈發清冷。后園廂房內,李治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琴弦,目光卻始終追隨著在藥架前忙碌的窈窕身影。
“師姐,這雨下了三日,我胸口悶得慌。”
小武當下已不是那個瘦弱的少女了,她早就出落的亭亭玉立,而自從與面前這少年郎初嘗云雨之后,那更是將青澀稚嫩與嫵媚端莊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她正將新采的草藥分門別類,聞言頭也不回的說道:“殿下若是悶了,不如去書房臨帖。前日送來的摹本,正適合這樣的天氣揣摩。”
李治卻不惱,反而起身湊到藥架前,輕輕拉住她的衣袖:“臨帖哪有看師姐制藥有趣。這是什么?”
他指著案幾上一堆淡黃色的花苞。
小武不動聲色地抽回衣袖,將花苞收入青瓷罐中:“合歡花,安神解郁的。殿下若是夜里睡不安穩,可以縫個香囊佩著。”
窗外傳來賣花女的叫賣聲,悠長婉轉。李治忽然眼睛一亮:“師姐等等。”
說罷也不撐傘,徑直冒雨往后園跑去。
不過片刻他捧著滿懷的桂花回來,金燦燦的花瓣沾了他滿身,發梢還掛著水珠,濃郁的甜香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我記得師姐最愛這個味道。”
小武望著他衣襟上沾著的花屑,輕輕嘆了口氣:“殿下是太子,不該做這些事。”
“在這里我只是師姐的師弟。”李治將桂花輕輕放在藥案上,忽然壓低聲音,“再說,父親遠在西域,哪里管得著這些。”
這話說得輕,卻讓小武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她取過一只白瓷碗,開始仔細篩選桂花中的雜質:“先生前些日子來信了,說叫殿下不要將功課落下,可是殿下整日就惦記著花前月下,我都不知該怎樣回答先生,倒叫是我耽誤了殿下一般。”
李治臉上的笑意淡去幾分,他默默在一旁坐下幫著她挑揀花枝,良久才道:“父親總是這樣,他自己風花雪月的時候不說,反倒是管起我來了。”
“殿下!你怎可如此說先生!?”小妹妹的聲音陡然嚴厲了起來:“先生的一舉一動都關乎千萬人的生死存亡,若換做他人誰能做到他這一步?”
小武這會兒將挑好的桂花鋪在竹篩上:“昨日我去城南施藥,見著幾個從江北逃難來的百姓。若不是先生在西域穩住局勢,只怕流民會更多。殿下從小便在這些安穩地方,不知外頭有多么兇險。”
這話說得在理,李治卻別過頭去:“師姐總是替父親說話。”
外頭的冷雨滴滴答答個沒完沒了,兩人因為這事鬧了些小別扭,一直到下午時分小武都在煎藥,而李治就坐在一旁讀書,只是那書頁卻未曾翻動。
“師姐可還記得,還記得夏日時我們出去游玩遇到的那場雨么?”
小武握著蒲扇的手微微一頓:“記得。殿下為了避雨,拉著我躲進一個山洞,結果還發現洞里竟有前朝修士留下的丹爐呢。”
“那時師姐的衣裳都濕透了,頭發上還沾著野草。”李治唇角泛起笑意,“比現在這般規規矩矩的樣子可愛得多。”
藥罐咕嘟咕嘟地響著,白霧裊裊升起。小武沒有接話,只是默默添了把柴火,她還能不知道么,自己這師弟又在討好自己了,這叫她著實有些生氣了。
暮色漸濃時,小武將煎好的藥倒在瓷碗里,推到李治面前:“殿下該服藥了。”
李治望著那碗深褐色的藥汁,忽然輕聲道:“若是回了長安,怕是再喝不到師姐煎的藥了。”
這話說得極輕,卻讓小武端藥的手微微一頓。她正要答話,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侍女在門外稟報,說長安有急件送到。
李治接過信,拆開看了片刻,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師姐,伯父將我與父親的關系公布于眾了。”
這話如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小武手中的藥匙輕輕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很快恢復平靜,將藥碗往李治面前推了推:“先把藥喝了吧,要涼了,叫你不要貪涼你總是充耳不聞。”
李治卻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讓她無法掙脫:“師姐,我這次可能要回長安了。”
他的指尖微涼,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小武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先生是殿下的父親,他不會害您的。”
“那又如何?”李治湊近了些,直直的抱住了小武,鼻子貼在她的脖頸之間,近乎貪婪的吸了幾口然后便忍不住的親了一下:“在浮梁這些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時光。師姐,你就當真舍得?”
小武輕輕掙開他后轉身去整理藥架,她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聲音卻依然平靜:“殿下說笑了,殿下未來是李唐之主,應胸懷天下,若是因我而耽誤了殿下,我只好以死謝罪了。”
夜深了,雨又漸漸大了起來。李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不絕于耳,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山洞,那時的小試牛刀與初嘗云雨叫他神魂顛倒根本不可自持。。
他忽然坐起身,披上外衣,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
小武的廂房還亮著燈,李治在廊下站了許久,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擺。最終他輕輕叩響了門扉。
門開了一條縫,小武披著外衣,手中還拿著一卷醫書。見到是他,她微微蹙眉:“殿下怎么這個時辰來了?”
“我睡不著。”李治的聲音有些沙啞:“想起白日里采的桂花,師姐說要制成香囊的,可需要幫忙?”
小武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側身讓他進來。屋內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案幾上果然散落著白日里采摘的桂花。
兩人默默相對而坐,開始篩選花瓣。燭火搖曳,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時而交迭,時而分開。
“師姐,你知道為何我一定要你與我一同回長安嗎?”李治忽然問道。
小武的手指在花瓣間輕輕穿梭,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不知道。”
“唉……”李治搖頭嘆息,后又目光灼灼地望著她:“是因為長孫無忌遞了折子,說太子久居江南,終日與女子為伴,有失體統,當喚回長安以教導之。”
小武的手頓住了,燭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師姐不必擔心。”李治輕輕握住她的手,這次她沒有掙脫,反倒是張開了手與李治十指交扣:“我已經想好了,除了父親或者母親,其他人召我回去,我就當沒聽見,反正什么太子什么皇帝都不如小武姐姐對我重要,我寧可什么都不要,寧可跟師姐永遠相守在此。反正不論如何我都不要與師姐分開。”
他的掌心很暖,暖得讓小武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李治時,他還是個瘦弱的少年,如今卻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了。
“殿下何必為了我”
“不是為了師姐。”李治打斷她,然后相當粗暴的將她撲倒在榻前:“是為了我自己。”
窗外雨聲漸急,一陣風吹來撲滅燭火,小武起身要去關窗,卻被李治拉住。黑暗中,他們的呼吸與風雨交織,春意盎然。
“師姐。”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要被雨聲淹沒:“等我繼承了皇位,定要立你為后。”
小武沒有回答,只是用毯子遮住了雪白的身子:“殿下該回去了,明日還要早起讀書。”
李治沒有動作,只是一手探入床頭的衣物中摸索起來:“這個送給師姐。”
錦囊是上好的蘇繡,上面繡著并蒂蓮的圖案,小武接過,指尖觸到錦囊里的東西,微微一愣。
“是那日采的靈芝,我留了一小塊。”李治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得意:“師姐說過,這靈芝能安神定驚。”
小武握著錦囊,久久沒有說話。直到李治起身穿衣裳離開回到自己房間,她這才輕輕打開錦囊。里面果然是一小塊靈芝,還有一張字條,上面是李治熟悉的筆跡:“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字跡有些潦草,想來是匆忙寫就。
小武輕嘆,起身去清理了一下,若是明日叫師娘發現了她與李治之間的齟齬,那兩人都是要挨罰的,她挨罰無所謂但卻不能連累他被責罰。
不過現在她是真的很擔心,雖然李治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但從長安來信的頻率和最近的風聲來看,那邊的斗爭恐怕也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李治便是那風暴中心之人。
小武想到此處不由得長嘆一聲,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不過就是個被趕出家門的破落的小姐,而李治呢?他已經不僅僅是血統高貴了,他的父母親都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他現在雖是話說得滿,但未來呢?
這種擔憂叫小武淚濕了枕巾,她擔心自己的未來,不知道自己未來會不會如她母親一般被趕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