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湖是被管事叫醒的。
“老爺,倭寇進城了!”
管事的臉在昏暗中看著有些猙獰。
“什么?進城了?”梁湖一怔,想到了前張一雄曾說過,沿海倭寇們正準備聯手給蔣慶之一擊。
難道就是這個?
“是哪股倭寇?怎地能混進了城中。人數多少?”梁湖說:“杭州城最近守軍頗為謹慎,怎會讓倭寇輕而易舉進了城?”
“老爺,定然有內應。”管事的語氣中有些幸災樂禍的味兒,“人數還不清楚,不過那喊聲聽著人不少。小人覺著,定然守軍中有人被倭寇收買了。興許是一伙兒的。”
“是了,那些人恨不能弄死蔣慶之。杭州官兵被各家各戶滲透的如同篩子,有人里應外合不奇怪,可特娘的,竟敢放倭寇進城。”
在梁湖眼中,倭寇就是一群獸類,今夜若是突襲成功,杭州城怕是要成為一盤廢墟,尸骸堆積如山。
“老爺,咱們看熱鬧就是了。”管事笑道,“蔣慶之就在城內,若是被倭寇輕松擊敗,那還是什么名帥?就為了這名帥的名頭,他蔣慶之就得拼命。他拼命,咱們躲在后面就是了。”
“那些人就和野獸無二,咱們家在城中的鋪子和生意,不過是一把火的事兒。”梁湖跺腳,“令家中護衛們趕緊戒備。”
至于鋪子和生意的損失,在小命之前一文不值。
除去生死無大事……梁湖想到了父親臨去前的話,那一刻父親好似大徹大悟了,交代了一半生意上的事兒,話鋒一轉,用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梁湖的手,奄奄一息的說:“知足……我兒……要知足……”
這是父親留給梁湖和這個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悲痛隨著歲月漸漸消散,隨之一同消散的還有父親最后的那句話。
要知足!
王侍一直在喝酒。
晚飯他是一個人吃的,說是想靜靜。
去書房前,他還去祠堂看了兒子王健一眼。
“爹,回頭吧!”王健跪在祖宗牌位前哀求道。
“逆子!”王侍冷哼一聲,對看守的護衛說:“餓他一日。”
“是。”
回到書房,王侍令人換了一桌菜,把上好的女兒紅也撤掉,換了北方的烈酒。
一口酒進嘴,嘴里仿佛是進了一團火,咽下去后,感覺一條火線順著咽喉一路到了胃部。
王侍沒吃菜,任由灼燒胃部的感覺蔓延全身。
他甚至在笑。
“人活著作甚?不就是出人頭地嗎?不就是為了讓妻兒能在外人面前的尊榮嗎?”
他一飲而盡,嘆息一聲,哈出了酒氣,“祖宗,祖宗若是在天有靈,也定然會為了老夫的決定而倍感驕傲。”
他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半夜,喝到迷迷糊糊的王侍叫來了小妾,“舞蹈!”
半夜被叫醒的小妾忍著不滿之意舞蹈,王侍拍手喊道:“樂聲,樂聲何在?”
外面心腹管事進來,“老爺,家中沒樂手。”
“什么?沒樂手?”王侍瞪著通紅的眼珠子,“老夫有錢,為何沒樂手?有錢吶!有錢能通神。什么高官,什么權貴,在錢財面前也是孫子!是孫子!”
他興奮的口角泛起了白沫,拍打著桌子,不顧碗碟叮當響,說:“明日就用錢去買官,為大郎買個……嗝!”
王侍打個嗝,“買個九品,不,買個五品官,五品……”他看著管事,“能做知府了吧?”
“是。”管事低頭苦笑,心想就算是嚴嵩親至,帝王開口,也不能讓一個白身突然變為知府不是。
就算是皇帝昏聵,臣子們也不會通過這等荒謬的旨意。
“不夠!”王侍甩著頭,“五品不夠,要三品,讓大郎執掌浙江,浙江……浙江……”他低著頭,“讓浙江姓王!對,讓浙江姓王!”
王侍興奮的拿起酒壺,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烈酒入喉,頓時燒起了他的野心。
“要結黨,什么嚴黨,在我王黨之前也得灰飛煙滅。王黨……權傾天下,哈哈哈哈!”
王侍狂笑,管事給了小妾一個顏色,小妾不懂,管事指著外面,低喝:“不該聽的聽了,小心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小妾打個哆嗦,悄然出去。
她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里面王侍狂笑,“老夫是皇帝,老夫是皇帝,大郎,你是太子,太子何在?皇后何在?來人,來人吶!朕……”
“老爺,倭寇進城了。”
這時前院管事跌跌撞撞的沖進了后院,一邊跑一邊喊。小妾認出了此人,乃是前院一霸,往日偶爾見到自己,那色瞇瞇的眼神讓她惡心。
可此刻管事卻面無人色,見到小妾恍若是空氣。
“閉嘴!”
書房外傳來了王侍心腹管事的喝罵,“拖出去,關在柴房中,等老爺酒醒了處置!”
“老爺,倭寇……嗚嗚嗚!”
管事被兩個護衛堵住嘴拖了過來,小妾趕緊躲在樹后,一個護衛說:“這蠢貨不知老爺要做大事,咋咋呼呼的。”
什么大事?
小妾不知,她想到了歷來舍不得呵斥大兒子的王侍,竟然破天荒罰他去跪祠堂。
難道是……
小妾也曾被寵愛過,隱隱約約知曉王氏和倭寇有些聯系。
江南大族但凡涉及走私的,大多和倭寇有聯系。
否則船一出海就回不來了。
聯想到先前前院管事的話,小妾身體一顫。
倭寇進城,老爺歡喜。
難道……
小妾急匆匆往祠堂去,她走到祠堂前,對看守的護衛說:“老爺喚你!”
護衛不疑有他,加之王侍多年來一直寵愛長子,他看了里面一眼,見王健老老實實地跪著,便去了。
等他一走,小妾進去,“大郎君!”
王健回頭,“是你?”
除去生母之外,兒子要和父親的其他女人保持距離,這是大族的規矩。
小妾問:“敢問大公子,可是為了老爺要做的事兒煩惱?”
王健一怔,“你知道?”
“奴方才聽到了,說是倭寇進城。”小妾看著王健,見他面色突然慘白,就知曉自己猜對了。
小妾退后一步,“大郎君,奴……”
王健猛地想起來,膝蓋剛抬起來就慘哼一聲,重重的撲倒在地上。他抬起頭,“扶我一把!”
小妾搖頭,有些后悔來了。
“我知曉他們在城中有人,準備了手段想弄死長威伯。”王健嘶聲道。
“難你……那是老爺啊!”
“我爹糊涂了,這事兒……長威伯用兵如神,豈會沒有防備?”王健慘笑道:“我爹忘了,松江府當初有人與倭寇勾結,準備突襲華亭,被蔣慶之一網打盡。”
小妾一怔,“那大郎君是想勸老爺嗎?勸不動呢!方才奴來時,老爺已經瘋了,說自家是皇帝。”
“他是被欲望弄瘋了。”王健掙扎著,扶著供桌咬牙站起來,小妾過去扶了他一把:“那該怎么辦”
“去尋官兵。”
“啊!大義滅親?”
“不,是拯救我爹,拯救這個家!”
二人悄然從后門出了大宅子,轉過去,剛到大街上,就見前方一陣火光,接著就如同過年時放鞭炮一般,密集的爆炸聲傳來。
王健伸手擋在眼前,瞇眼看著,“是火槍!”
這時數騎疾馳而來,“讓路!”
打頭的騎兵拔出長刀,在這等時候,但凡有誰敢擋在前方,哪怕是官員也照殺不誤。
王健舉起手,“在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十萬火急!”
三騎勒住戰馬,一騎上前,后面兩個騎兵一人用騎弓瞄準了王健,一人接應。
這反應令王健不禁苦笑,心想蔣慶之有這等訓練有素的虎賁,加之有了防備,今夜的所謂大事兒,不過是重蹈松江府覆轍罷了。
“在下知曉,有人在伯爺駐地旁埋了火藥。”
“你是……”
“在下王健,家父……王侍。”王健說。
“可會騎馬?”
“會!”
“騰出一匹馬,帶著他走。”
一人下馬,看住了小妾,其他二人帶著王健疾馳而去。
到了蔣慶之駐地,王健說了地方,“就在右側宅子,他們在下面挖了地道,說是把火藥放在下面,準備今夜點燃。”
波爾眸子一縮,“那是大堂……不好!”
他轉身沖了進去。
波爾沖進了大堂中,“伯爺,有人密報,右側宅子有人挖了地道,直通大堂下面,那些人用了火藥……”
“都出去!”
蔣慶之一把拽住徐渭,另一只手抓住了唐順之,起身就跑。
而唐順之的手也同時抓住了他,徐渭也是如此。
三人一起發力,臥槽!差點撲街。
林夕和周望面無人色,撒腿就跑。
當他們跑出來后,蔣慶之三人才跌跌撞撞的沖出大堂。
右側宅子的圍墻下,一個男子獰笑道:“蔣慶之此刻應當是起來了吧?他必然會在大堂議事,點火!”
火把湊到了引線上。
嗤嗤嗤……
火星一路往下延伸,順著黝黑的地道沖了進去。
爆炸聲中,男子得意的道:“告訴老爺,蔣慶之歸天了。”
“咱們還得聽聽動靜吧!”有人說。
“放心,馬上就會有動靜。”男子笑道。
圍墻在眼前突然倒塌。
男子用手扇扇眼前的飛塵,罵道:“狗曰的,這火藥怎地這般犀利?差點把老子給埋了。”
他發現前方的幾個手下緩緩舉起手,罵道:“作死呢?趕緊走!”
他聽到了牙齒叩擊的聲音,便走了過去,“是見鬼了不成?這是……”
煙塵漸漸散去,外面數十軍士列陣。
火槍林立。
對準了他們。
大堂前。
蔣慶之心有余悸的看著倒塌的大堂,問王健,“為何主動出首?”
王健猶豫了一下,蔣慶之說:“只管說。”
王健低下頭,“只因……怕到了地底下,無顏去見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