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湖在城外有別業,距離水師碼頭不遠。
蔣慶之安全歸來后,梁湖便搬到了別業中,對外聲稱是避暑。
浙江的盛夏炎熱的讓北方人無法理解,那種粘著你熱的感覺,仿佛天地之間就是個大蒸籠,大烤箱的味兒,讓人打不起一點精神來。
但人類的適應性太強大,比如說此刻悄然來到別業的客人。
“浙江的天熱的要命,剛到時頗為不習慣,如今卻也習以為常。說實話,回到倭國后,我反而覺著不自在。”
賈三親自出面接待,聞言腳下減慢,瞥見邊上一個侍女正在擦拭亭子里的石桌,便頓了頓。過了這一段,轉過一間精舍后是一蓬修竹,他這才說道:“浙江的熱,熱的多情。”
這話意味深長。
來客個子矮小,戴著斗笠,身上一股兒海腥味。他笑了笑,“正如梁公般的多情。”
這個比喻怎么有些不對味兒呢?賈三說:“如今看似盛夏,不過杭城中宛若冰窖。”
“我來,便是為了擊碎堅冰。”
賈三眼中多了些歡喜之色,鄭重伸手延請,“請!”
“請!”男子微微一笑。
前方是個水池,梁湖坐在水池邊,手中拿著釣竿,悠閑的垂釣。
賈三快步走過去,俯身低聲道:“老爺,去倭國的人半道遇到了那位大明的使者,使者叫做前張一雄。”
梁湖猛地一提桿,一條魚兒在水中掙扎著被提出水面。
“上鉤了!”梁湖笑瞇瞇的把魚兒解鉤,丟進水池里,順勢用布巾擦拭了一下手,起身道:“按照航程,此刻我的人應當在去倭國的路上,沒想到卻遇到了使者。看來,是有志一同啊!”
前張一雄拱手,“前張一雄見過梁公。”
“客氣了。”梁湖點頭,“去書房喝茶。”
他走在前方,前張一雄跟在左側,賈三在右側。
“主公對那筆買賣很是關切,我本該去尋小村,卻發現海寇猬集小村所在小島,我并未停留,我問了梁公的人……”
前張一雄看著梁湖,盯著他的眼睛,“梁公的人只是推說不知,不過神色不對。梁公,為何隱瞞?”
賈三看了老爺一眼,心想要是早說了小村一郎被蔣慶之弄死的消息,你可還敢來?
梁湖淡淡的道:“你的主公,可有膽略?”
前張一雄盯著他,眸色轉冷,“主公有一統六合之志,否則怎會耗費巨資采買火器?”
“一統六合嗎?”梁湖笑了笑,“聽聞當下倭國亂作一團,征夷大將軍四處逃竄,朝不保夕,那位所謂的帝王,躲在宮中不敢露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誰能最后稱雄,還得看實力。”
他頓了頓,前張一雄說:“來之前主公說過,想來梁公該是博學之士,讓我多聽聽梁公的高論。”
能讓一位實力雄厚的倭國大名如此評價,讓梁湖也難免有些自得,“大明與塞外異族這數十年戰戰和和,一直被異族壓制。可最近幾年卻被蔣慶之打的滿地找牙……”
前張一雄蹙眉,“蔣慶之是誰?”
倭國此刻是戰國時代,大名們的注意力都在內部爭斗上。至于外部,誰在意呢!
“那么,草原異族總該知道吧”梁湖覺得自己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自然知曉。”前張一雄笑的有些輕蔑,“當初明國帝王親征被草原異族擊敗,自家都被俘了。京師更是差點被攻陷。”
這是大明的恥辱。
梁湖笑吟吟的道:“當下草原異族與當年一般強大。”
他看著前張一雄,等他消化了這個消息后,繼續說道:“那首領雄才大略,叫做俺答。他麾下鐵騎只需數百人,就能令大明九邊大軍不敢冒頭。”
前張一雄想到了當年的蒙元大軍,若非神風,倭國想來早已淪陷。
“蔣慶之能擊敗俺答,靠的便是火器。”梁湖莫名其妙涌起了一種優越感,“俺答十余萬大軍南下,京師震怖。蔣慶之率軍不到十萬出擊,大敗俺答,令其幾乎只身遁逃。”
“這是名將!”前張一雄說。
“大明上下都稱之為不世名帥!”梁湖幽幽的道。
“梁公提及此人作甚?”前張一雄問道。
“如今,此人就在城中。”梁湖說:“我問你的主公可有膽略,便是為此。”
賈三補充道:“小村一郎便是覆滅于蔣慶之之手。這筆買賣……貴主可還有膽子做下去?”
“原來如此!”前張一雄呵呵一笑,“為何不敢?”
“好!”梁湖一拍桌子,“不過老夫想提醒貴主,蔣慶之此人嗜殺,喜攻伐。京師傳聞,他對倭國不知為何深惡痛絕,曾說此生有個愿望。”
“什么愿望?”
“去倭國走一遭!”
“這筆買賣要好貨色,那等不堪用的一律不收。”
“那些火器未曾用過,大多都用油脂包裹著。”
“竟然沒用過?”
“無需懷疑,水師多年疏于操練,人稱爛泥。那些將領上下其手,把京師發來的火器私自藏下。”
“那他們對京師如何交代?”
“漂沒。”
前張一雄愕然,“漂沒何意?”
“就是……正大光明的貪腐。”梁湖為了做成這筆大買賣,不惜自爆大明的短處。
“竟然……竟然能明目張膽的貪腐?”前張一雄覺得不可思議,“哪怕是征夷大將軍都得尋個借口。”
這特么還是那個中央帝國嗎?
這樣的大明,也是爛泥,不是嗎?
唯一可慮的是火器。
倭國內部早已仿造出了火器,只因資源和工匠缺乏的緣故,規模不大。
若是能一統倭國,隨后整合國中資源,大規模打造火器。
想來那時的大明會越發的不堪了吧!
而彼時的倭國正如日中天,集結大軍出海,登陸大明……
二人商議了一番,確定了交貨的方式和付款方式,梁湖邀請前張一雄在別業中暫住。
“這里頗為方便,出海或是進城都輕省。”
“不了,我需要把好消息及時傳遞給主公。另外,錢就在海上。”前張一雄并未說在哪片海域,“如今就等著梁公的貨了。”
“好說。”梁湖紅光滿面把他送出去,“賈三。”
“老爺。”
“你親自送貴客出海。”
“是。”
“多謝梁公。”前張一雄回身,“想來,咱們還會見面。”
“我也希望如此。”
二人都笑了起來。
梁湖覺得前張一雄說的是此后還會繼續交易。
錢財,誰嫌多呢!
至于蔣慶之,他難道還能在杭州待一輩子?
等他一走,梁湖便準備出手,用錢財美女拉攏水師將領。
前張一雄走出了別業,外面兩個戴著斗笠的男子正在等候。
“我們走。”
“等等。”賈三叫來了一輛馬車,“上車說話。”
“這般謹慎?”前張一雄笑道。
“蔣慶之在,咱們還是小心為好。”賈三說。
呵呵!
前張一雄笑了笑,和兩個手下上了馬車。
賈三又和他商議了一番細節,比如說到時候如何接頭,如何交接貨等等。
到了一處偏僻的海岸,三人下車,賈三揮手作別。
船離開海岸線,一個隨從問前張一雄,“此行如何?”
“主公的事兒辦妥了。”前張一雄說:“本以為梁湖會賣關子,乃至于漫天要價,誰曾想卻如此迫不及待。甚至不惜自爆大明短處。”
“不至于吧?”
“他甚至不惜說出了大明當下的最大危機。”
“是什么?”
“新政!”
梁湖說,新政割裂了大明帝王和讀書人之間的關系,如今大明看似太平無事,可底下的怨氣卻恍若地獄烈火,一旦被引出來……
——那必然會天翻地覆!
當時梁湖竟然在笑,笑的幸災樂禍,迫不及待。
仿佛大明滅了對他有莫大的好處。
“我不懂明人的心思,竟然不惜毀掉家國。”前張一雄嘆息,“在倭國,哪怕是農夫也知曉共御外敵的道理,梁湖此等人按理是大明存在最大的受益者,卻恨不能親手毀掉大明。”
前張一雄是真的不理解。
一個隨從說:“當初曾有人說,如今大明,早已不是當初的漢唐。從前宋開始孱弱至今。再無那等豪邁氣息。這樣的大明,國祚長不了。”
“是了,漢唐之后無中原。”前張一雄唏噓了一番當初的中央王朝,突然笑了,“這對于主公不是壞事。”
“主公有一統國內的志向,若是能成功……”
“那定然會東顧。”
“可惜當年那場海戰,若是勝了,興許如今咱們就身處中原,正在享福呢!”
“那場海戰……”
三人沉默著,前唐倭國曾挑戰自己的老師,在白江口被毒打了一頓,老實了數百年。
如今,野心重新在這個弟子心中燃燒。
“那蔣慶之號稱不世名帥,靠的便是火器。咱們此次買了火器回去,當向主公進言,全力仿制打造。”
“正該如此。”
“中原人有句話,叫做師夷長技以制夷,咱們也該如此。”
“反過來,用明人傳授的火器去滅了他們。”
前張一雄回望海岸線,說:“我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