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在墨家基地里學習的事兒其實并非所有人都贊同。
王庭相就不以為然,曾說裕王該學的是帝王之道,而不是工匠之術。
自從投到墨家門下后,王庭相就是墨學的負責人,蔣慶之這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胸襟,令王庭相暗自佩服。
對有大才的人,就得敞開、敞亮了用……蔣慶之當時和反對這個決定的徐渭等人說:“越是倨傲之人,越是喜歡端著架子。我用王庭相負責墨學,便是把他架在了架子上。他不會下來。”
士為知己者死就是這個味兒。
自從執掌墨學后,王庭相堪稱盡職盡責,蔣慶之給他的待遇頗為優渥,可徐渭每次見到王庭相穿著很是樸素,有一次便忍不住問了為何。
王庭相不答,徐渭去打聽了一番,得知王庭相每月的俸祿大半都用于資助學生。
城外墨學最早一批學生出身貧寒,家里不說揭不開鍋,但也就是能勉強果腹而已。
有的學生家中三餐難繼,幸而墨學免費供應兩餐。王庭相有次接到舉報,說幾個學生偷藏食物。
王庭相大怒,便把幾個學生叫來。
一番問話,王庭相這才得知,這幾個學生家中艱難,自家在墨學能吃飽喝足,想到家中父母兄妹饑腸轆轆,便忍不住拿了些食物藏著,帶回家去給家人吃。
墨學的食堂沒有數量限制,只要你能吃,就可以無限制去打飯菜。
幾個學生利用了這個規矩,一次藏一些,食堂打飯的人發現了貓膩,便稟告了上去。
王庭相拿著棍子抽了幾個學生一頓,每人給了一百錢,讓他們帶回家去。
從那時開始,王庭相每月的俸祿都會拿出大半來資助墨學中的貧困學生。
“咱很是好奇,長威伯明明可以自家掏腰包資助那些學生,如此也能得個好名聲,為何讓王先生私下資助呢?”
裕王去學習,楊錫沒事兒,正好遇到周夏,便問了此事。
當時裕王得知此事后,只是嘆息了一陣子。
周夏負責墨家基地,每日事兒多如牛毛。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坐在墻根那里乘涼。他懶洋洋的道:“老師說過,救急不救窮。每月都給,看似仁慈好心,可卻會助長那些人的惰性。另外讓王先生私下資助不是壞事兒。”
“嘖!救急不救窮……也是。”楊錫覺得這事兒還真是如此,“讓王先生資助為何不是壞事兒?”
周夏突然有些懷念老師的藥煙,他曾抽過一次,覺得味兒……怎么說呢!古怪,但印象深刻。
“一個人傾注于某件事上的心血越多,就越會不舍。”
楊錫一怔。
“長威伯這是想留住王先生?”
“留不是問題,是用人之法。”周夏跟著老師耳聞目染,學到了許多,“墨學乃是我墨家和老師的根基,執掌墨學之人,必須要傾盡全力,盡心盡力。
老師曾說,讓一個人一年兩年盡心盡力不難,難的是長久如此。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墨學成為王先生的心血所系。”
蔣慶之當時說的是:讓墨學成為王庭相的事業和一生追求。
后世用人之法最高明的不是報酬優渥,而是把工作變成員工的事業和追求。
“周夏。”
正說到王庭相,這人就來了,急匆匆的過來說,“今日工課改成下午可好?”
墨學有工課,也就是實踐課。近水樓臺先得月,工坊就是他們的課堂。
周夏起身,“為何改期?”
工坊已經做好了準備,你學堂改期這不是放鴿子嗎?
王庭相眉間有怒色,“有學生的家人來了,問學生畢業后是否要進工坊做事,老夫問這話誰說的,說是外面都在說。”
楊錫覺得這事兒有些詭異。
朝中才將反對墨家基地從工部抽調工匠,這外面就開始傳謠。
別小看這個謠言,對于那些學生家長來說,寧可讓自己的子弟去種地,去經商,就是不肯做工匠。
一旦做了工匠,弄不好就會成為匠戶。
大明戶籍制度很操蛋,一人是匠戶,他的兒孫都是匠戶。
匠戶也就罷了,每月特喵的還得免費自帶干糧去給官家干活……類似于勞役的性質。
誰愿意干?
所謂士農工商,這是四民尊卑順序。可實際上除去士之外,其他三等人早已換位了。
讀書人第一,商人第二,農戶第三,最后才是匠戶。
當然,還有最差的軍戶。
也就是武人。
所以一聽到這等傳言,那些家長便坐不住了。
周夏蹙眉,“這風來的不是時候。”
王庭相說:“老夫不是那等坐井觀天的書生,長威伯南下清洗了松江府和南直隸,引得京師震動。那些人是想借此來打擊長威伯。圍魏救趙的把戲罷了。不過那些學生如今人心浮動,這事兒得給他們一個準信。”
他看著周夏,“要不,快馬令人請示長威伯?”
周夏搖頭,態度很堅定的道:“老師對當下的戶籍極為不滿,說前唐府兵制便是前車之鑒。王先生可去告知那些學生家人,這些弟子,不會成為匠戶!”
王庭相眉心舒展,“如此老夫就有數了。對了,外面還有傳言,說我墨家缺乏工匠,和工部打擂臺無果,便打那些學生的主意,這才引發了此次糾紛。”
“這是有預謀的。”周夏淡淡的道:“王先生放心,最多半月后,咱們一批新工匠就能出師了。”
“好!”
王庭相風風火火的走了。
楊錫嘖的一聲,“圍魏救趙嗎?”
周夏冷笑道:“老師早就說過,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墨家要發展壯大,苦練內功才是王道。至于外力,不可為倚仗。”
楊錫琢磨著這番話,等裕王今日的學習結束后,他跟著一起回宮。
“看你磨皮擦癢的,有事就說。”裕王沒好氣的道。
“這事兒吧……”楊錫把今日自己的見聞告知了裕王,最后說:“奴婢覺著長威伯用人之道頗為微妙。”
他沒敢問的是:這等用人之道,長威伯可曾教授給殿下?
這話有挑撥離間的嫌疑。
裕王一怔。
回宮吃了午飯,長樂來尋裕王,說是給道爺送早飯。
道爺的作息時間顛倒,別人吃了午飯他才起床。
“也好。”
裕王和妹子一路去了西苑。
“三哥,表叔何時回京?”
長樂提著食盒問。
裕王被正午的太陽曬的有些發昏,懶洋洋的道:“大概秋季吧!”
他若是知曉表叔此刻正在大海上浪,大概會改口說大約在冬季。
“哎!”
裕王有些羨慕長樂,“如今你在宮中無人敢惹,父皇又寵你,還有什么值當你嘆氣的?”
長樂說:“上次我去新安巷,大鵬都會叫爹娘了,可娘在爹不在。”
“大鵬可好玩?”裕王覺得長樂有表叔口中女文青的傾向,多愁善感了些,便轉了個話題。
“好玩。”長樂數著大鵬如何如何好玩,又埋怨兩個兄長還不成親,也好生幾個孩子給自己玩。
“還得一兩年。”裕王也有些憧憬自己未來的妻子。
到了永壽宮,道爺早已起了,正和幾個臣子商議事兒。
長樂乖巧的說去轉轉,裕王隔著一扇門旁聽,這也算是觀政。
道爺一襲道袍,看著越發的清瘦了,和最近開始變胖的老元輔對比鮮明。
嚴嵩,朱希忠,崔元,徐階,五部尚書。
“長威伯上了奏疏,讓朝中派遣工匠南下,說什么開工坊。臣不解,這朝中開工坊也就罷了,為何要去南方?”
嚴嵩說話的速度不快不慢,說到關鍵處時速度更慢,仿佛在斟詞酌句,“墨家城外工坊也在索要工匠,兩邊加起來索要的工匠數目讓工部很是為難……”
“做不到。”崔元補刀,“工部正好在。”
工部尚書姜華有些糾結,“是差了不少人。”
嚴嵩頷首,繼續說道:“此事倒是讓工部為難了。”
這話在暗指工部姜華支持蔣慶之,為此不惜削弱工部的實力。
姜華眼皮跳了一下,卻沒反駁。
嚴嵩說:“如此,臣以為,長威伯索要工匠之事,當批回。不許。”
說完,他垂眸等著道爺的決斷。
這事兒姜華這個當事人都默認了,朱希忠也不好開口。
道爺想到了蔣慶之先到一步的書信,在書信中,蔣慶之闡述了自己對未來海貿和南方工商業發展的思路。
——不能讓南方坐大!
道爺總結了一番,就這么一句話。
一旦出海貿易,以南方的工商業規模,全力以赴的話,不出五年,南方經濟將會迎來一個巨大的飛躍。
而后呢?
“你等說說,人有了錢,有了巨量的錢之后,還會追求些什么?”
道爺突然問了這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
重臣們默然。
門外,裕王說:“父皇,會追求權力。”
不愧是朕的兒子,這哏捧的好。
嚴嵩干咳一聲,“陛下,可工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沒人!
拿什么給蔣慶之?
其實不是沒人,不過朝中也有許多工程要做,總不能停下那些事兒吧?
蔣慶之南下后大殺四方,勢頭太盛,若是再強行索要工匠,樹敵太多。
道爺瞇著眼,“此事……”
“父皇。”
道爺剛想點頭,聞言問:“何事?”
裕王在門后說:“這工匠之事,無需工部操心。”
眾人:“……”
“殿下這話能準?”崔元看似好心的提醒。
“自然準。”裕王自信的道:“我方從城外歸來,墨家工坊中,不缺工匠!”
周夏說半月,但裕王知曉,別說是半月,就算是半年,在朝中反對的大勢之下,墨家和蔣慶之絕不會低頭。
“另外,周夏說了,此后各自安好。”
我不要你的工匠,對不住,回頭您也別開口。
咱們,就此分家!
臥槽!
嚴嵩一怔,崔元卻笑了笑,“周夏年輕氣盛,可能做主?”
裕王堅定的道:“此事,我可擔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