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見到那些名妓時,蔣慶之發現這些美人兒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對勁。
好似有些探究之意,又好像是有些不忿。但也有人在笑著示好。
這是為何?
蔣慶之不解。
但他沒工夫深究這事兒。
松江府最大的一家酒樓被徐渭包了下來,此刻他在酒樓前等候,身邊是掌柜。
“徐先生,這錢小人不該收啊!”掌柜一臉歡喜,“伯爺親臨,傳出去多大的面子,此后但凡有貴人宴客,他還不得來這里?就這,小人就該倒給錢不是。
再有,那些名妓一來,更是增輝不少。等她們回了南京,在秦淮河這么一說,別說松江府,南京那些貴人有錢人都得對小店趨之若鶩不是。”
別以為網紅打卡是后世的專利,此刻的大明早有這等風氣。比如說某位名士在某家酒樓中吃了一頓,覺得味兒不錯,隨后提筆寫幾個字贊譽,或是在朋友圈中這么一散播,這家酒樓馬上就會被擠爆。
徐渭淡淡的道:“伯爺,不差錢!”
掌柜悻悻然,隨后告退。
晚些他出現在一處豪宅中。
豪宅的主人便是黃麟。
“老爺,那徐渭不肯。”
黃麟四十余歲,嘴巴頗大,而且棱角分明。早年間有相師說他這是嘴大吃四方,黃麟頗為得意,時常以交游廣闊而自夸。
黃麟拿起茶杯輕啜一口,作為松江府第二豪門,不,在黃麟眼中自家才第一豪門。至于徐氏,在黃麟眼中不過是暴發戶罷了。
“這只是試探罷了。好生去侍候。”黃麟擺擺手,等掌柜走后,邊上一直在喝茶的清客說:“秦淮河名妓數十南下,蔣慶之好大的手筆。黃公,他這是要一硬一軟,徹底拿下松江府。隨后以松江府為核心,席卷南方……”
“他席卷何處老夫管不著,就一個,黃氏在松江傳承數百年,哪一任知府對我家不低頭?”
“徐家那位大公子低頭了,蔣慶之大概覺著我松江府無人,便得意了起來。”清客笑道:“他卻不知黃氏的底蘊之深厚,非徐氏能比。說實話,若非徐階入閣,這松江府那輪得到那位所謂的大公子帶頭。”
黃麟摩挲著拇指上的玉環,緩緩轉動著玉環,眸色沉凝,“蔣慶之要做過江強龍,若是拿徐氏開刀,那老夫便看看熱鬧。若是他自不量力,拿黃氏當那只猴兒,那就休怪我翻臉!”
“不過,黃公早些時候放的狠話,在下卻以為……”清客見黃麟的眼神不對,想起這位東主的秉性強橫,容不得別人反對,便搖搖從倭國進口的折扇,笑道:“不過如此也好,讓松江府的人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帶頭人。”
黃麟面色稍霽,“那番狠話會招致蔣慶之的敵意,老夫豈會不知?不過既然他要挖斷我黃氏的根基,老夫和他客氣什么?”
“就怕此人睚眥必報。”清客婉轉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聽聞蔣慶之曾當街斬殺俺答使者,可見是個跋扈的。”
——黃氏是牛逼,可和俺答比起來,遠遠不及吧!
蔣慶之一旦發狠,真要動手……清客見黃麟蹙眉,想想便覺得食君之祿,也該為這位黃公分憂,便硬著頭皮繼續說:“一旦他對黃氏動手,那位大公子……在下以為,他不會伸出援手。”
“不會。”黃麟笑了笑,“你不懂那些人的心思。徐氏那位大公子說實話,行事肆無忌憚。咱們兼并田地也得講個吃相不是。那位卻不管不顧,香的臭的什么都往家中劃拉。且過程不堪。”
清客說:“黃氏傳承多年,自然氣度不俗。哎!罷了,蔣慶之多半會先拿徐氏開刀。咱們先觀風色。”
黃麟點頭,這時有人來稟告,“老爺,府衙那邊來人了。”
“何事?”黃麟漫不經心的道:“那位府尊當眾投靠了蔣慶之,這幾日在松江府名聲掃地。他這是要作甚,難道想反悔?”
清客搖頭。“若是八九品官反悔還好說,知府乃是一方要員,朝夕改變立場,便會被人看不起。陳連必然不會。”
“那就是……讓他們來。”黃麟拿著茶杯,說:“聽聞蔣慶之還準備在城中弄什么花魁大賽?”
“是。”提及此事,清客頓時神采飛揚,“據說是要讓圍觀的人一起評判。另外,說是賞錢豐厚,蔣慶之更是會親自出面。”
“你啊你!你等文人就有個毛病。”黃麟笑道:“但凡提及美人兒,便會精神百倍。”
清客一想也是,不禁笑了。
賓主正笑的開心,一個官員進來,拱手。“見過黃公。”
黃麟收了笑意,淡淡問:“府尊遣你來作甚?”
官員看了清客一眼,黃麟說:“只管說。”
這官員以往和黃氏往來密切,每年的冰敬炭敬沒少收。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等小官看似不打眼,三年下來,少說也能積攢下數萬家產。
要知道,做三年京官都沒有那么多好處。
官員微笑道:“府尊發話,讓下官來告知黃公,家中田地和人口,該申報了。”
黃麟一怔,清客卻面色大變,霍然起身,“怎會先是黃氏?”
官員嘆息,“黃公那番狠話……找來的。”
你特么沒事兒沖著蔣慶之放狠話干啥?
如今好了,蔣慶之不但不回頭,反而沖著黃氏來了。
你黃麟也算是求仁得仁,不過,后續的麻煩你如何消解?
黃麟冷笑,“他這是要逼迫老夫嗎?蔣慶之在何處?”
官員一怔,“黃公,蔣慶之隨行有護衛和悍卒,動手不靠譜。”
清客搖頭,“黃公不是這意思。”
黃麟但凡想動手,清客第一個會去舉報。
那是蔣慶之,你可以給他下絆子,但別動刀子。
否則來自于京師的報復之慘烈……別說是黃氏,就算是徐氏也得跪了。
黃麟冷冷道:“老夫去會會這位少年權貴!”
蔣慶之娃都有了,黃麟依舊說他是少年,這便是蔑視之意。
黃口小兒,乳臭未乾之輩!
官員笑吟吟的道:“長威伯在宴請那些名妓。對了黃公,府尊交代,依舊是事不過三。”
這是戶部當初定下的規矩,上門三次為限。若是三次后依舊不肯申報,那對不住,休怪我戶部下狠手。
等官員走后,清客說:“陳連這是暗示黃公莫要做王青第二嗎?”
王青便是三次后依舊頑抗,最終被蔣慶之連根拔起。
“這里是松江府,不是他蔣慶之能呼風喚雨的京師。”黃麟起身,“待老夫去會會這位。”
數十名妓此刻云集酒樓,這些名妓一入座,酒菜就來了。
有名妓低聲道:“這是什么菜?”
眾人仔細一看,竟然都是家常菜。
甚至還有野菜。
這是宴請?
眾人愕然,有人嘀咕,“莫不是給咱們下馬威?”
可蔣慶之犯不著啊!
唯有寧玉從容吃了起來,不時點頭。
蔣慶之坐在上首,吃的頗為愜意。
前世他讀書時,因父母時常鬧,許多時候來不及做飯,便給他錢出去吃。到了后來蔣慶之干脆沒事兒不回去,在外面吃碗面,或是幾個包子饅頭。
只要不回家,他就覺得很舒坦。
讀大學吃的是食堂,去南美后,叔叔做的飯菜一言難盡,蔣慶之沒辦法,只好現學現賣,沒想到他竟然頗有些做廚子的天賦,做出來的飯菜令叔叔贊不絕口。
執掌那支反政府武裝后,蔣慶之事兒多,只能偶爾給自己開個小灶。
可以這么說,在小學后,蔣慶之就沒怎么正兒八經的吃過家常菜。
此刻他吃的不是什么美味,而是情懷。
當時他交代此事時,徐渭都為之一怔,說會得罪那些名妓。
別看那些名妓地位不高,可影響力之大,卻不容小覷。
蔣慶之卻笑了笑,“只管做。”
徐渭就在一旁,看著那些名妓愕然。
伯爺啊!
哄女人,不是這么哄的。
一個名妓吃了一筷子野菜,突然眉心舒展,“咦!有些意思。”
另一人吃了快豆腐,“這味兒,竟然是……有些熟悉。”
“是呢!這味兒……讓我想到了當年。”
一個名妓突然落淚,“那年離家,娘便為我做了豆腐,那味……就是這個味。”
名妓起身,“多謝伯爺。”
蔣慶之微微一笑,見徐階不解,便說:“吃多了肥膩的,偶爾來一頓清淡的家常菜,神清氣爽。”
徐渭吃了幾口,覺得還是不及府中的飯菜。
可他也不想想,伯府中的飯菜是遵循了蔣慶之的交代,不可一味油膩和重口,得搭配著來。
“伯爺。”一個護衛進來,“有人求見。”
“誰?”蔣慶之放下筷子。
“說是黃麟。”
徐渭說:“伯爺,這不就是那位放狠話的狠人嗎?”
“來了也好。”蔣慶之說:“省了我許多麻煩。”
黃麟進來,見到數十名妓,哪怕心中有事兒,依舊目眩神迷。
就在他發楞時,孫重樓喝道:“有事說事,沒事兒滾!”
黃麟一怔,旋即拱手,“見過長威伯。老夫此來是想代表松江府父老問問,長威伯此行是來安定地方,還是……”
——你若是要下狠手,就休怪咱們不客氣了。
在黃麟看來,自家手握關乎民生的生意,一旦真要豁出去,和那些人家聯手,便能斷掉市面上大半糧食等物資的售賣。
我主動申報不行嗎?
讓你找不到借口動手。
但我不做生意了行不行?
難道你蔣慶之還能逼著我開門?
老子甚至惱火了,一把火燒掉那些物資。
寧可損失慘重,也要讓你蔣慶之付出代價。
松江府一亂,整個南方就會跟著亂。
蔣慶之莞爾,放下筷子,淡淡道:“船隊到了何處?”
徐渭起身,恭謹回復,“運送糧食的船隊已經到了寶山所。魏國公說后續還準備了不少物資,只等伯爺吩咐,便可起運南下。”
從寶山所到華亭要多久?
尼瑪!
就百來里地。
最大的倚仗被蔣慶之輕松化解。
那么,你黃麟還有什么招數?
瞬間,黃麟面色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