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早年和臣子們分道揚鑣后,遁入西苑,除去宰輔之外,平日里很少見外官。
所以這位帝王的脾氣如何,喜惡如何,外界不得而知。
哪怕是嚴嵩父子,在道爺猜謎般的指示之下,也得絞盡腦汁去猜測這位爺的心思,擔心猜錯了挨批。
當初蔣慶之被尋到后,消息在京師引發了一陣八卦,甚至有人說蔣慶之是道爺的私生子,早年間害怕被人害了,所以寄養在民間。
這等八卦都有人信,可見外界對嘉靖帝的陌生。
而下面的官吏們更是如此。
比如說陳連,當初得知蔣慶之和嘉靖帝的關系后,甚至覺得私生子的說法很有道理。
但隨后京師傳來消息,蔣慶之和二位皇子相處的不錯,二位皇子以師事之。
這年頭你什么事兒都能干,就是不能亂了倫常。君不見當初楊廷和等人便是利用倫常之禮施壓嘉靖帝,掀起了大禮議之爭。
兄弟之間玩師徒游戲,這便是亂了倫常。而叔侄關系更是如此。
所以,私生子的說法不攻而破。
繼后蔣慶之率軍北上,消息傳來,陳連心想若此子真是陛下的私生子,豈會讓他去邊塞赴險?
陳連甚至多了一層想法,覺得嘉靖帝沒把蔣慶之這個表弟當回事。
可此刻他知曉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他微笑看著孫重樓,心想既然嘉靖帝這般看重蔣慶之,當初卻舍得讓他北上,那么只有一種可能……
這位新老板當初在嘉靖帝那里展現了自己名將之能。
那時的他,還是個少年吧?
少年便讓嘉靖帝如此看重,輔以皇親的關系,臥槽!
只要不謀反,這位幾乎可以預定大明未來第一權臣的地位。
嚴嵩!
算個屁!
陳連心頭火熱,目光中難免泄露一二,落入孫重樓的眼中,讓他想起了當初少爺曾說過的一類人。
“老陳,你不會是喜歡那一口吧?”
“胡說。”陳連笑道,“陰陽互補乃是天道,逆天而行的有幾個好下場?”
這廝笑的像是祖父般的慈祥,讓孫重樓想到了富城。
徐渭心知肚明,這位是想通過孫重樓曲線救國,在蔣慶之身邊拉攏些人。許多時候你努力許久,還不如老板身邊人的一句話。
是個聰明人。
但徐渭不覺得此人能威脅到自己在蔣慶之身邊的地位。
智囊不是誰都能當的。
胡宗憲知曉自己不是做智囊的料,故而漸漸的轉向了居中協調,掌控各方消息,篩選等事務。
夏言掌總,沒事兒別打擾他老人家溜達的興致。
唐順之是閑云野鶴。
徐渭反而成了蔣慶之身邊最耀眼的存在。
他目光轉動,卻不知陳連一直在暗中觀察他,見狀便笑道:“徐先生在南方偌大的名聲,當初曾有人說,江南一地有才八斗,徐文長獨占五斗。往日我覺著此言夸大了,今日一見……恰如其分。”
這話說的親切,且陳連神色誠摯,讓人不由自主的覺得他是肺腑之言。
哪怕機敏如徐渭,也不由的對此人生出了好感。
蔣慶之在旁觀,順帶思索下一步當如何動作。
陳連當著他的面兒示好孫重樓和徐渭,便是一種試探。
——老板,允許內部競爭不?
賽馬機制在這個時代并不流行,此刻更多是靠關系和資歷。
但新政就要突出一個新字,吃老本的人,在蔣慶之這里走不通。
所以他默許了。
陳連眉眼通透,示好了一番后,便正色道:“伯爺,縱火案既然查清了,那么接下來就該出手了。是依舊殺猴儆雞,還是……”
殺猴儆雞,那必然是要沖著徐氏動手。
蔣慶之拿出藥煙,“你來說說。”
這是考察和考驗……陳連是這般認為的,他胸有成竹的道:“當下松江府看似群情激奮,可實則許多人都在暗自盤算自家的田地人口。下官得知不少人在藏匿田地人口。松江府官吏最近吃酒吃的整日爛醉的也不少……”
徐渭說:“可是想把那些田地改了主人?”
“正是。”陳連說:“那些人想把田地轉到親戚或是世仆的名下,以避開后續的清查。下官都一一記錄在案,只等伯爺開口……是嚴懲,還是寬宥,當由伯爺一言而決。”
威福只能來自于上位者,陳連這番話說的極為漂亮。
見蔣慶之并未反對,陳連繼續說道:“伯爺甫一到松江,便給了那些人一擊狠的,徐氏那位大公子縮了回去,但伯爺莫要覺著此人是懼了。
就下官對徐璠的了解,此人貪婪狠辣,絕非那等坐以待斃的性子。他縮回去,下官以為,更多是京師那邊……徐閣老的吩咐。”
這番分析絲絲入扣,蔣慶之微微頷首,以示鼓勵。
陳連心中一喜,知曉自己和老板的思路對上了。
做下屬的最頭痛自己的思路和三觀與老板的不符,差異太大。但凡如此,日常處置事務時就會和老板的意思背道而馳。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數多了,老板就會想,你特么是故意的吧?
或是覺得,這人無能之極。
所以,嚴嵩父子以窺探揣摩道爺的心思為秉政第一要務,其次才是做事兒。
體察上意,這是為官第一要訣。
“徐璠并未與伯爺打過交道。恕下官直言,在伯爺進城之前,下官對伯爺也知之不多,否則……”
陳連苦笑,心想否則我哪敢硬頂啊!
蔣慶之莞爾,“不知者不罪。”
“是。”陳連繼續說:“徐璠貪婪狠辣,必然不肯放棄那些田地人口。如此,若是先拿他開刀,必然會引發松江府動蕩。”
孫重樓說:“老陳,那徐璠就是個公子哥罷了,沖進去拿下就是了。”
陳連嘆息,“徐氏乃是地頭蛇,在松江府的影響力和關系……就說府衙的官吏,至少七成徐璠都能使喚。”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地頭蛇。
“徐璠一旦被逼急了,下官以為,哪怕是主動申報,之后他必然會給伯爺使絆子。”
一個地頭蛇使絆子,說實話,真是防不勝防。
“下官覺著,當拿一個豪強來開刀。”陳連說。
徐渭微笑,“先前你說有個狠人放了狠話……”
這便是鋪陳。
孫重樓聽的滿頭霧水,“哎!讀書人就喜歡打啞謎。”
三人盡皆莞爾。
陳連點頭。“那人叫做黃麟,乃是松江府一霸。黃氏在松江府數百年,通過聯姻等手段控制了松江府諸多生意。說實話,若非徐氏出了一位閣老,松江府第一豪強,還輪不到他家。”
蔣慶之問,“那么,此人倚仗什么放狠話?”
“伯爺這話問的高明。”陳連誠摯的贊美老板,說:“黃氏掌控松江府諸多生意,其中不乏糧食等關乎民生命脈的生意。若是黃氏出手……弄不好便會物價飛漲。”
“無奸不商。”徐渭說:“伯爺,這等地方豪強不可小覷。黃氏一旦動了,其他人也會跟進。一旦關乎民生的糧食等物出了問題,有心人鼓動……”
“那就是一場劫難。”陳連說。
蔣慶之瞇著眼,“這番話,乃肺腑之言,本伯,知道了。”
他吸了口藥煙,“殺猴儆雞是不錯。不過,京師那邊陛下也不易。我如是先拿徐氏開刀,難免有針對徐階的味兒。讓陛下輕省些吧!”
陳連拱手。“伯爺英明。”
蔣慶之用藥煙點點陳連,“在我這里不興這個,做好事兒,其他時候隨意就是了。”
陳連應了,但心想誰不喜被人奉承呢?
他為官多年,也曾遇到過那等嚴峻不拘言笑的上官,可依舊吃這一套。
上官說不喜溜須拍馬,你真信就是傻子。
人活著就喜歡被人肯定,哪怕是清官也難免在吹捧中飄飄然,覺得人生太特么成功了。
這是陳連悟出來的道理,他笑道:“如此,下官便令人去黃氏催促。”
蔣慶之點頭,等陳連走后,南眉來了,笑吟吟的道:“伯爺,那些娘子緩過勁來了,都有些坐不住。”
這些名妓生意太好,在南京時幾乎都泡在畫舫上,此刻到了松江府,頓時覺得如小鳥兒般的自由自在。
但沒活動,這人坐著也難受不是。
蔣慶之說道:“中午吧!中午……老徐,讓人去包下一家酒樓,我請諸位娘子。”
“是。”徐渭出去了,南眉說:“伯爺日理萬機,竟肯放下架子請娘子們喝酒,可見親切。誰若是不領情,敢在花魁大賽中玩兒,奴自有處分。”
這女人在秦淮河的能量看來不小。
南眉回去后把消息告知了名妓們,名妓們或是慵懶的說還行,或是輕描淡寫的說可以。南眉蹙眉說道:“諸位娘子,奴說句不該的,這位可是執掌新政的重臣,換個地兒……不說別的地方,就說……寧玉來了嗎?”
“奴在此。”寧玉站在側面游廊一側,并不和名妓團合流。
南眉說:“不信你等問問寧玉,長威伯在京師可是這般好說話”
名妓團看向寧玉,都頗為矜持。
被人追捧久了,這些名妓都有些眼高于頂的味兒。什么帝王將相……給錢!
寧玉淡淡的道:“京師曾有名妓放言,只要長威伯肯進她的香閨,她便自行贖身,為長威伯女婢,洗手做羹湯。有好事者去告知長威伯,長威伯說……”
寧玉看著名妓們。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