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必須有斥候,有前鋒。
這是大明境內,沒必要弄的風聲鶴唳,但前哨還是需要的。
陳集請纓被蔣慶之否了,他讓孫重樓帶著數十精銳先行,一路打探消息,順帶……
——立威!
這是徐渭私下給孫重樓的交代。
——松江府那邊說是給伯爺準備了一個大坑,伯爺讓你去,便是看中了你的魯莽……好吧!別這么看人,瘆得慌。伯爺是看中了你的魯直。此行記住了,只要不出人命,只管出手!
孫重樓得了這話,頓時就像是脫韁的野馬,在出南京城時,遇到某位權貴進城,堵住了城門不讓進出。
隨行的波爾閱歷之豐富不做二人想,他在里斯本看多了權貴們的做派,知曉這是故意的,有人在試探,便和孫重樓說了。
孫重樓只是一馬鞭,便把那權貴從馬背上抽下來,接著縱馬沖了過去。
幸而權貴的身手還算是不錯,一個原地翻滾,避開了馬蹄。
孫重樓大笑而去。
權貴大怒,破口大罵,發誓要讓孫重樓付出代價。蔣慶之帶著大隊人馬出現了,只是舉起馬鞭一個動作,便讓權貴掉頭就跑。
蔣慶之出城前漫不經心的說,這是送給南京那些人的禮物。
來,拿下王惠。走,給你等一鞭子。
孫重樓一路撒歡,可這一路卻格外冷寂,沒人挑釁,沒人堵路,讓他滿腔熱情盡數付諸東流。
眼瞅著到了松江府,馬上要進華亭縣城了,一群讀書人正在蔣賊蔣賊的叫罵,好死不死的被孫重樓碰到了。
這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少年農夫看呆了,“爹,這人好兇。”
農夫嘟囔,“別吭氣。”
村里老人說了,戰亂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沒事兒別去招惹那些武人,被一刀殺了沒地兒說理去。
你要說這不是太平盛世嗎?
老人會告訴你,這中原上千年來就沒太平過。
彼時還是少年的農夫記住了這話,但不大相信。此刻,他信了。
孫重樓收拾了喝多的讀書人,在女妓們的尖叫聲中,他回身看著馬驥。
孫重樓……沒聽說過。
馬驥大怒,指著孫重樓一邊后退一邊說:“速速去城門那里叫援兵,拿下這個兇徒!”
有人撒腿就跑。
波爾笑著策馬跟上,不緊不慢的。
那人一邊跑,一邊回頭,見是個鬼佬,頓時大驚,“是番人!”
那些讀書人愕然,一個女妓面色潮紅,“聽聞長威伯身邊有個番人,莫非便是此人?”
波爾在馬背上回頭,“在下波爾,乃是堂堂正正的大明人,戶籍便在大明京師。我,不是番人!”
他說的很鄭而重之。
在蔣慶之身邊越久,波爾就越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太英明了。這位新老板不打不罵,待遇優厚的讓里斯本的那些護衛能羨慕的流口水。
關鍵是態度,蔣慶之從未有嫌棄過他的異族人身份,平日里相處就如同一家人。
看慣了人心世故的前落魄水手,自此對蔣慶之死心塌地。
在波爾眼中,新政如同里斯本那些吟游詩人口中的文化復興,正是那場文化復興,讓整個西方,讓葡萄牙走上了殖民之路。
跟在蔣慶之身邊,他整日看似笑嘻嘻的,實則無時不刻不在觀察著這位老板。
他發現老板自信從容之下,隱藏著深深的焦慮。仿佛下一刻大明便會轟然倒塌。
此次南下,波爾知曉會是一次殊死之戰,所以出發前富城問他可有什么要交代的,波爾說,若是他回不來了,便把尸骸燒成灰,一半請出海的海船帶上,在遇到往西邊的洋流或是信風時灑在海里,一半留在大明。
他笑嘻嘻的問富城,“聽聞他們說,護衛能跟著主人葬在一起?”
富城看著他,良久,拍拍他肩膀……這是富城第一次對波爾表達善意,然后說:“好生做事,平安歸來。”
此次蔣慶之令他跟著孫重樓同行,便是看重他的閱歷,對人心的把控。
蔣慶之讓孫重樓這一路肆無忌憚,按照波爾的理解,便是要給松江府那些人一記下馬威。
既然如此,聲勢就要弄的足夠大。
所以波爾一路不急不慢的跟著這個讀書人。
讀書人狂奔到了城下,喊道:“有人行兇了!救命!”
城門的軍士們一怔,有人說道:“是番人!”
“下馬!”一個總旗出來,沖著波爾喝道。
波爾收了笑臉,冷冷道:“有人辱罵當朝重臣,當如何?”
總旗一怔,“重臣,誰?”
讀書人躲在他的身后,說道:“此人是……是蔣賊的護衛!”
“聽!”波爾笑道:“可都聽到了。”
松江府早已準備好了應對蔣慶之的各種手段,守城的官兵也被交代過,總旗下意識的道:“我怎地沒聽到?”
蔣慶之沒來,就來一個鬼佬,那么正好給他點顏色看看。
“誰聽到了?”總旗回身問。
“沒聽到。”
“這人是個聾子吧!”
“總旗,這是個瘋子!”
“哈哈哈哈!”
讀書人松了一口氣,指著波爾說:“那邊還有此人的同伙在肆虐!”
總旗眼珠子一轉,按照事先的交代,若是遇到蔣慶之麾下蠻狠,不可退讓,而是要據理力爭,寸步不退。
——你等只管硬頂著,出了事兒有人兜底。另外,若是有個什么意外,你等的兒孫前程,松江府,乃至于南方士大夫們包了。
大明施行的是軍戶制,一人從軍,兒孫都是軍中人。
大明以文制武,武人地位低下不說,糧餉被漂沒是常事兒。上面的將領有些良心的話會少克扣些,若是遇到心狠的,把本就被漂沒所剩無多的糧餉多扣些,底層這些官兵和乞丐也差不多了。
所以,這個條件一砸出來,當即就砸暈了松江府守軍的將領們。
總旗干咳一聲,作為總旗,他也能在糧餉上過一手,不多,但足夠他吃的肚子滾圓。
若是兒子能成為百戶……一家子就算是出頭了。
總旗心中火熱,板著臉道:“下馬,棄刀。”
波爾何等閱歷,一看便知曉松江府守軍怕是靠不住了。
這是個要緊的發現。
他此刻可以退,想來這些人不敢為難他。
但想到老板的交代,波爾緩緩拔出長刀,指著總旗,“你,確定要庇護此人?”
“動刀子了!”
看熱鬧的吃瓜群眾瞬間炸了。
“長威伯來了,快來看吶!動刀子了。”
看熱鬧是人類最大的愛好之一,沒多久城內就涌出了數百人,后續還有人在源源不斷趕來。
總旗沒想到這個鬼佬竟然這般強硬,他冷笑,“這里是松江府,下馬,棄刀,否則老子殺你也是白殺!”
殺,他自然不敢,但氣勢不能丟。
波爾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覺得時機已到。
他策馬緩緩而來,刀指那個讀書人,“此人辱罵長威伯,我為長威伯護衛,當擒其歸案!”
“原來如此!”
“蔣慶之的護衛好大的煞氣!”
“都是跟著他從南殺到北的兇人。”
“他難道還敢真動手?”
就在眾人各種猜測時,波爾策馬到了總旗身前。
總旗的腿哆嗦了一下。
是退讓,還是……
富貴險中求啊!
總旗拔刀,“滾下馬來!”
拔刀聲中,只見刀光閃過。
眾人驚呼,隨即波爾收刀,總旗踉踉蹌蹌的往后退。
他的鐵盔被波爾一刀斬落,頭發披散著覆蓋在臉上,看著恍若鬼魅。
“動手!”讀書人高喊,指著波爾,“拿下這個兇徒!”
可那些軍士卻猶豫了。
波爾察覺到了,他策馬過去,反轉長刀,用刀背用力劈在讀書人的肩頭。
骨折的聲音很清脆。
讀書人慘嚎著倒下,波爾策馬上前,一拉馬韁,戰馬人立而起。
隨即重重的落下。
馬蹄正好踩在了讀書人的大腿上。
所有人都忍不住閉上眼睛。
慘嚎聲隨即傳來。
眾人睜開眼,只見讀書人在滿地打滾,波爾冷冷看著那個總旗,“誰想救他?”
“這是挑釁!”人群中有人悲憤的道。
可誰敢去救人?
“救命!”
就在此時,官道上傳來了呼救聲,眾人回頭,只見十余士子正狼狽狂奔而來。
而在他們的后面,數十騎正在追趕……說是追趕,更像是在貓戲老鼠。他們不緊不慢的跟著,拿著刀鞘抽打著掉隊的士子。
城頭,一個百戶出現了。他打個酒嗝,罵道:“誰在鬧事?”
“是蔣慶之的護衛!”
百戶面色劇變,“不是說還得要數日才到嗎?”
他回頭,“速去稟告各處。”
“蔣慶之來了。”府衙,陳連面色凝重。
徐家,徐璠正在宴客,賓客來自于蘇州府,是幾位當地名士。
“大公子,蔣慶之的人到了。”
徐璠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然后依舊笑了起來,“來,滿飲此杯!”
幾個名士喝了杯中酒,其中一位笑吟吟的道:“聽聞松江府給蔣慶之準備了不少手段,這下馬威和殺威棍定然是有的,咱們今日就拭目以待了。”
徐璠笑道:“萬事俱備,就等他了。守城的官兵都是咱們的人,弄個手段刁難一番,激怒那些護衛……”
一個名士點頭,“那些護衛跟著蔣慶之跋扈慣了,定然會怒不可遏,他們一旦動手,這事兒就是松江府占理。”
徐璠點頭,吩咐道:“去問問如何了。”
這時有人稟告,“大公子,王夢秋求見。”
“他不是才將走沒多久嗎?”徐璠蹙眉,“請了來。”
王夢秋急匆匆進來,拱手,又對幾位蘇州府名士頷首,“大公子,蔣慶之的護衛毒打我松江府十余士子,更是當著守城官兵的面,縱馬踩踏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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