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慘案一出,陸炳聞訊后,第一反應是冷笑,對沈煉說:“那些人想給陛下一個下馬威,清查田畝之事要么收手,要么……”
沈煉不敢置信的道:“這是在威脅陛下。若是陛下不收手……”
“此次是縱火,下一次,弄不好便是遍地烽煙。”
南方乃是大明財賦重地,南方一旦大亂,這個大明離覆滅之日就不遠了。
這也是那些人有恃無恐的原因。
歷史上萬歷帝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最終選擇了隱忍。
陸炳也在猜測自己的奶哥會如何選擇。
息事寧人,把戶部的官吏弄回來,羞刀入鞘,清理田畝之事不了了之。
至于帝王威嚴,把蔣慶之丟出去當做是替罪羊就是了。
若是不舍蔣慶之,丟誰……朱希忠!
陸炳看了老紈绔一眼,老紈绔瞇著眼,看不出喜怒來。
要不,就是崔元。
崔元老邁,可卻戀棧不去,有時候陸炳不誤惡意的猜測,這位老駙馬是不是想死在直廬。
權力令人迷醉,他陸炳也不例外。慘劇發生了,怎么從中為自己,為錦衣衛攫取最大的利益?
沈煉分析,嘉靖帝不會息事寧人,若是錦衣衛攬下此事,在嘉靖帝眼中便是知難而上,忠心耿耿。
——錦衣衛乃陛下鷹犬,攬下此事無可非議。
這是錦衣衛的本職。
沈煉在暗示陸炳,此舉不會得罪儒家太深。
所以,可以出手。
但蔣慶之先出手了。
一直在猶豫的陸炳心中一松,也有些懊惱。
“南方那些人視你為死敵,你若是南下……”嘉靖帝卻猶豫了。
“此行兇險,臣有準備。”蔣慶之說:“可此事重大,事涉整個南方大局,若是旁人去了……鎮不住那些人。”
哪怕嚴嵩去了也無濟于事。
威懾力不夠!
什么是威懾力?
蔣慶之眼中的厲色讓眾人知曉,這位心中的威懾力是殺戮。
臺州剿倭,京觀依舊還在。
北征之戰,俺答大軍慘敗。
這是對外,對內蔣慶之也毫不手軟。
那一夜京衛躁動,蔣慶之坐鎮京師,果斷出手鎮壓。
大儒王青反抗新政,蔣慶之親自帶人抄家。
這一件件,一樁樁事兒,都讓蔣慶之的身上披著一層叫做殺神的黑色光環。
南方那些人敢縱火燒死官吏,那么,朝中唯有以牙還牙。
否則,一旦妥協低頭……
“陛下,一旦妥協,后果不堪設想。”蔣慶之請纓,嚴嵩心中一松,這才開口,“地方逼迫朝中一旦得逞,隨后他們會得寸進尺,一步步進逼,試探陛下和朝中的底線。”
朱希忠看了蔣慶之一眼,南方那些人的尿性他清楚,為了權力和財富,那些人無所不用其極。
而且南方遠離京師掌控,南京小朝廷只是負責賦稅等事。具體治理靠的還是地方官員。
“在南方為官,甫一到任就得去拜訪地方士紳豪強,安撫他們,及時表態自己并無對付他們的心思……”
只要事不關己,嚴嵩很樂意于展示自己豐富的從政經驗,“換個說法,便是地方官員與當地士紳豪強便是一體的。此次戶部南下行事遇阻,士紳豪強是主謀,地方官吏必然是從謀,最好的也是知情坐視。”
——這事兒,很棘手!
老夫言盡于此,你長威伯看著辦。
嘉靖帝幽幽的道:“慶之你曾說南北隔閡,朕本以為那些人也只敢叫囂罷了。誰曾想,他們的膽子竟如此之大。”
“不只是南方。”蔣慶之說:“北方亦是如此。只不過北方駐軍多,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利益所在,那些人什么都敢干。
比如說后來那些帶路黨,那群走私蠻清的商人。
利益之下,人心難測。
這不以南北地域為分野。
“你要什么?”嘉靖帝問的直接。
南下處置此事,便是去趟地雷陣。
弄不好會被炸的尸骸無存。
陸炳想借此來爭功,重新奪回在奶哥心中的地位,但也心存怯意。
他希望嘉靖帝能折中處置此事,錦衣衛南下查案,把事兒控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
如此,功勞到手,道爺會重新審視他和錦衣衛。
道爺選擇了出手。
而且開口就是王炸!
你要什么?
這是什么姿態?
這事兒沒有界限!
只管出手!
蔣慶之會如何回復?
軍隊!
所有人都知曉,蔣慶之必然會索要京衛。
一千人。
兩千人……
徐階滿腦子都是大兒子徐璠的來信。
——整個南方在暗流涌動,爹,陛下若是不收手,恐有不忍言之事。
當時徐階看到這里,猜測了一番南方那些地頭蛇的手段。
鼓動百姓出手,圍攻戶部官吏,打傷幾個,讓朝中和嘉靖帝知難而退。
可他們竟敢縱火!
過了!
徐階最擔心徐璠是否摻和了此事。
徐璠是聰明,但也年輕氣盛。
他老子徐階是士林領袖,當朝宰輔。
士林領袖比之當朝宰輔的地位更為崇高。
士林領袖的長子,哪怕和松江知府會面也不落下風。
據徐階所知,當下的松江知府陳連當初到松江赴任時,第一時間就去拜訪徐家,和徐璠會面時也很是客氣。
徐璠后來在來信中提及陳連,說此人油滑,但卻知曉分寸。
什么是分寸?
就是坐視徐氏兼并田地,收納人口。
本官什么都不知道!
這是油滑。
不過,上次徐璠在來信中提及,說陳連最近和自己走得很近。
徐階知曉,這是兒子在拉攏陳連。
他為何要拉攏陳連?
是做了些什么,需要陳連來遮掩?
徐階第一次心亂如麻。
直至聽到蔣慶之的聲音傳來,這才抬頭。
“最近倭寇死灰復燃,臣此次南下順帶可清剿一番。”
別人提及倭寇如臨大敵,蔣慶之卻輕描淡寫,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這便是名帥光環的作用。
但所有人都知曉,剿倭不是目的,震懾南方才是蔣慶之的用意。
大明名帥率軍南下,誰敢妄動?
“臣想帶著虎賁左衛南下!”
蔣慶之說。
徐階一怔,嚴嵩也是一愣。
“整個虎賁左衛!”
蔣慶之說的平和,可眾人卻心中一震。
整個虎賁左衛南下……這不是剿倭的姿態,更像是要鎮壓南方之意。
嚴嵩眸子一縮,想開口勸阻,但轉念一想,擔心自己的勸阻會被嘉靖帝視為看戲,順帶下絆子。
徐階嘴唇蠕動,最終什么都沒說。
他沒法說。
嘉靖帝已經給了他面子,否則按理他就該回避此事。
甚至,按照嘉靖帝把臣子視為猴兒的態度,把他轟出永壽宮也不是事。
虎賁左衛乃是蔣慶之一手操練出來的勁旅。在這些年的征戰中未嘗敗績。
可以這么說,虎賁左衛便是大明第一軍!
蔣慶之帶著虎賁左衛南下……
只需想想,嚴嵩和徐階等人都不寒而栗。
若是南方事兒鬧大了,嚴嵩也得焦頭爛額。
至于徐階……他是士林領袖,南方事兒鬧大了,他這位士林領袖何去何從?
是站在儒家的立場,還是站在道爺這邊?
那些人啊!
徐階第一次痛恨那些不知死活的蠢貨。
嚴嵩也是如此。
道爺。
會如何回復?
嘉靖帝負手看著蔣慶之,不知過了多久,沉聲道:“可!”
嚴嵩低頭苦笑。
徐階低頭祈禱。
他在祈禱自己的長子徐璠并未涉足此事。
否則……
蔣慶之等人隨即告退。
“南邊那些人貪得無厭,要小心。哥哥我那里的護衛你只管挑。”朱希忠和蔣慶之并肩而行,“另外,南京那邊怕是會明哲保身,你莫要指望太多。回頭哥哥我寫幾封書信去,看看能否拉攏幾個……”
“不必了。”蔣慶之說道。
“你不知南方的兇險……”朱希忠突然一怔,“倒是忘了你本是南方人。”
蔣慶之說:“南京那邊定然暗示甩鍋。”
“南京六部多是落魄官員,都在養望。養望養望,便是養名聲。名聲從何處來?從士林口中來。故而他們不敢得罪南方士林。”
朱希忠低聲道:“魏國公守備南京,你若是去了,可去尋他。徐承宗此人名聲極好,不過你也知道,這等勛戚靠的便是名聲活著。
魏國公一系世代坐鎮南京,為南京守備,靠的便是南邊士林的口碑。莫要想著他會為了大局得罪那些人……
娘的,說來說去,那便是個龍潭虎穴,罷了,既然都成了定局,要不哥哥我和你一起南下。”
“我南下之后,京師必須有人坐鎮。”蔣慶之說:“王以旂不錯,不過不足以執掌大局。”
“呂嵩呢?”朱希忠問。
“呂嵩雖說站在了新政這邊,被儒家排擠。可新政與墨家息息相關。一旦那些人用墨家來作伐,呂嵩何去何從?所以,京師還得有人坐鎮。”
“要小心!”
朱希忠把蔣慶之送出西苑,看著他上馬而去,嘆道:“這一去,怕是要見血了。”
直廬,嚴嵩對嚴世蕃說:“為父有預感。南方,要地龍翻身了。”
另一間值房里,徐階飛速寫了一份書信,交給幕僚,“快馬發往華亭家中!”
幕僚急匆匆出去,徐階負手發呆,良久嘆息,“希望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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