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王青的分析,此刻大明各處的反饋讓嘉靖帝和蔣慶之為之焦頭爛額。
若是蔣慶之強行動王氏,必然會引發京師士林反彈。在天下群情滔滔的當下,京師士林率先發難,接著京畿士林,北方士林,天下士林……
這是一股巨浪,儒家子弟們將會空前團結。
他們聚集起來,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戰。
王青深信,就算是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重生,面對這等危局也只能低頭妥協。
可沒想到的是,蔣慶之竟然在嘉靖三十年的最后一天來了。
還是以撞開王氏的大門進來的方式來了。
大門是一家的尊嚴所在,特別是大戶人家。
大門被撞倒,就相當于面皮被撕破。
王青下意識的喝道:“豎子,你要作甚?”
門外涌入了數十仗刀男子。
“爹,是東廠的番子!”王申面色劇變。
“長威伯,這便是你所說大儒之家?”
隨著這個聲音,芮景賢走了進來。
蔣慶之指指那些仆役的木盤子,“拿過來本伯看看。”
幾個仆役不敢動,孫不同過去,劈手拿起一個錦囊,打開看了一眼,把金錠拿出來,“伯爺,是定制的金錠。”
“是金錠?”
“是。”
“可本伯看到的卻是民脂民膏!是血淚!”
王青冷笑。“長威伯好大的威風,不知王氏所犯何事……”
“按律納稅乃是每個大明人的光榮和義務。”蔣慶之淡淡的道:“王氏有田地多少?多少年未曾納稅了?你乃大儒,當為士林做個典范……咱們得遵紀守法不是。”
“……”王青愕然,讀書人的特權延綿多年,早就被視為等同于律法。
所以王青才會如此理直氣壯。
可蔣慶之一番話卻揭開了此事的真相。
——每個人都該按律納稅!你王氏也不例外。
王青乃是大儒,儒學造詣聞名天下。早年間和人辯駁滔滔不絕,堪稱是無雙無對。教導兒孫引經據典,讓他們心悅誠服……
可此刻他卻啞口無言。
是啊!
按律納稅,天經地義。
王宇卻突然爆發了。“王氏乃是讀書人!”
“讀書種子豈能一樣?”
王青的兒孫們紛紛開口討伐蔣慶之。
蔣慶之在冷眼看著。
他摸出藥煙,就著波爾遞來的火媒點燃,然后慢條斯理的道:“為何不一樣?”
“長威伯好耐心!”芮景賢身邊的東廠內侍不以為然的道。
“此乃新政對京師士林第一刀,不教而誅……那是犯給對方借口!”芮景賢嘿嘿一笑,“要讓王氏口服心服,俯首申報。如此,接下來便一帆風順。”
王宇說:“我輩讀書,上能輔佐君王,下能協助官府治理地方……”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
“這……”王宇猶豫了一下,“我輩……我輩……”
蔣慶之繼續問。
這時外面來了不少人,其中數十讀書人頗為顯眼。
“李兄你怎地來了?”
“馬兄也來了。”
“不是有人說,今日王公要阻擊新政嗎?讓我等來助威。”
“我那邊是有人傳話,說王公今日要收徒……”
數十人面面相覷。
“先看看再說。”
大門外,東廠的番子橫刀擋著。
“讓他們進來。”芮景賢陰惻惻的道:“這是長威伯給的機會,讓他們看看這些人的嘴臉。”
數十讀書人涌了進來,隨后那些看熱鬧的人見無人阻攔,也跟著混了進去。
蔣慶之問。
王宇額頭有汗漬,“我輩乃大明中流砥柱……”
王宇:“……”
王宇回頭了看了王青一眼。
他詞窮了。
“然后你等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兼并田地,收納人口。用低稅來引誘農戶帶著田地投獻?”
蔣慶之的聲音很平靜,但卻隱隱有風雷之意,“說是大儒,說是耕讀傳家,說是大明的中流砥柱,本伯想問問,是哪位圣賢說過讀書人可免除賦稅?是哪位圣賢教導你等趴在大明身上吸血?
是誰教誨你等兼并田地,收納人口?是誰讓你等這般理直氣壯?是誰,教導你等視律法為無物?是誰,教導你等如此……厚顏無恥?”
說到最后,蔣慶之用藥煙指著王青,“是誰,讓你等無視朝中威嚴,把戶部三番五次的好意視為軟弱可欺?”
王青冷笑,“今日長威伯是要和王氏撕破臉嗎?長威伯說王氏兼并土地,王氏在京師的名聲有口皆碑,何曾來的兼并?
至于不交賦稅,這是歷代帝王與我讀書人之間的默契,為不文之律法。何來無視?何來肆無忌憚?”
蔣慶之呵呵一笑,“不文之律法?默契……誰說的?”
這話問的太尖銳。
除非王青把歷代帝王從陵寢中挖出來,否則還真沒法自證。
至于不文之律法……蔣慶之冷冷的道;“律法當行文,何來的不文之律法?按你這個說法,漂沒、冰敬炭敬,乃至于貪腐也是默契,也是不文之律法?”
王青詞窮!
漂沒、冰敬炭敬皆是明晃晃的行賄受賄,連京師婦人都知曉。
你敢說這是律法?
誰敢?
而所謂有功名的讀書人免稅,這是一種上下自發遮掩,自發施行的特權。
帝王知不知道?
知道!
但帝王無法和儒家這個龐然大物較勁,所以只好選擇隱忍。
你要說默契……對不住,哪怕是到了萬歷帝,崇禎帝,都曾對這個特權動過手。
萬歷帝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自家派去收稅的人被所謂‘義士’縱火燒死了,他想行霹靂手段,他發誓要報復……
可最終他能做的只是辟谷(絕食)數日,隨后選擇咽下這口氣,但,從此數十年不上朝。
——朕,見到你等就惡心。
帝王見到臣子就惡心,君臣關系到了這個地步,可見矛盾之深。
所以說什么默契,不如說是儒家逼迫帝王低頭。
蔣慶之揭開了這個傷疤,把君臣矛盾展示在眾人面前。
“陛下何曾點過頭?陛下何曾答應過讀書人可免稅?是你等!”
蔣慶之眸子里冷意如刀,“儒家龐然大物也!為了能繼續趴在大明身上吸血,你等不惜逼迫君王!”
“蔣慶之,你可有證據?若無,便是在污蔑我儒家子弟!”王宇自覺抓到了蔣慶之的話柄,不禁大喜。
“大禮議之爭,真是為了名分?”蔣慶之緩緩說:“彼時陛下登基不久,銳意革新。陛下看到了大明危機之下的癥結所在,便是你等。陛下想對儒家特權動手……若是成功,天下人何須繳納如此高的賦稅?如此民富。民富則國強……”
那些圍觀的百姓愕然。
“竟然是如此?”
“不是說是為了陛下生父的名分嗎?”
“屁!你覺著皇帝會為了名分把江山社稷都不顧,甚至遁入西苑?”
“是了,當初陛下登基后,曾說外戚不事勞作,白白靡費民脂民膏,當取消世襲爵位……”
“這是拿特權開刀呢!”
“這些人便慌了。”
“是楊廷和他們慌了。”
“原來是這樣嗎?”
“陛下不是他們口中的昏君,是明君。”
“陛下是想為我等做主,若是讀書人都納稅,那戶部哪里會差錢。陛下自然會輕徭役,薄賦稅……咱們的日子可不就好過了?”
“狗東西,原來是他們不肯。”
王青聽到這些議論,面色鐵青,就在此時,一個王氏仆役大聲道:“諸位,就在先前,王氏眾人還在議論天下四民。他們說士高高在上,農工商乃是賤籍,是牛馬。”
“啥?”
“咱們是牛馬,讀書人是人上人?”
“臥槽尼瑪!”
“看著人模狗樣的,原來肚中都是這等歹毒的念頭!”
若是旁人說這話也就罷了,王氏隨口一句這是污蔑,就能讓這人付出代價。
可開口的人卻是王氏的仆役。
這特么……是內奸!
瞬間王宇就炸了,過去揪住仆役的衣襟,一記老拳打的他滿臉桃花開……
“狗奴婢,你竟敢信口胡言!”
蔣慶之指著王宇,“當著本伯的面行兇,還等什么?老芮!”
芮景賢上前一步,低聲道:“動了王氏的后果長威伯可想好了?咱是陛下指令來配合,你說什么咱就做什么……”
“后果?不動他們,大明江山就會動搖!地動山搖。”蔣慶之猙獰一笑,“動手!”
“好!”芮景賢回身,“抄家!”
“領命!”
東廠的番子們一擁而上。
王宇擋在前方,“誰敢?”
一個番子飛起一腳把他踹倒,獰笑道:“就算是皇親國戚,只需陛下一聲吩咐,該殺就得殺,何況你這等豬狗!”
徐渭輕笑道:“這些番子出身大多貧寒,王氏那番話,也同樣激怒了他們。”
王青戟指蔣慶之,“蔣賊,爾敢?”
“你敢指少爺?”孫重樓大步過去,抓住王青的手,用力一撇。
“嗷!”
王青寫的一手好字,為了能保養好右手,每日沒事兒他便盤玩核桃。可這只保養得白嫩的右手,此刻卻從指掌交接處齊刷刷的彎折了一百八十度……
還是往上的角度!
芮景賢過來,“那個王氏仆役可是錦衣衛的暗線?陸炳那廝,不錯。”
徐渭笑了笑。
“早在決定要清理田畝之時,伯爺就令人收買了此人。”
芮景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