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元日,也就是新年。
前世蔣慶之的家鄉最重視的不是初一,而是大年三十。
在那個時代,卷字為王。
大人在單位卷,唯恐掉隊。孩子在學校卷,唯恐名落孫山,連老人都在卷,唯恐跟不上時代……
整個時代在狂奔,每個人都在瘋狂的追逐著……許多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些什么,只知道跟著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勢頭在奔跑。
一年卷到頭,三十夜還得卷。
卷什么?
卷吃喝玩樂。
奢侈的大衣,名車,名表,以及電子產品全家桶……就像是衣錦還鄉般的,卷了一年下來,該向外展示一番成果了。
對外展示了一番后,漸漸意趣索然,覺得這一年到頭好像也沒什么收獲,仿佛都白過了。
等等!
還有一個事兒要卷。
大飯去哪吃 要想卷,必須是酒店。
蔣慶之最懷念的便是小時候,在那個時代,你無需卷,只需盡力而為就好。
而在大明,卷是不存在的,就如同唐順之這個有錢人,但卻甘于過清貧的日子。
在這個時代,你可以隨意選擇你的生活方式。
凌晨,蔣慶之準時睜開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生物鐘……孩子的嚎哭聲沒來。
臥槽!
蔣慶之下意識的就披衣沖了出去。
隔壁門準時打開,乳娘打著哈欠,“伯爺,小郎君沒事兒。”
蔣慶之拿著燭臺走到了小床邊上,俯身看去。
孩子睡的很香,臉蛋兒紅紅的,微微有些胖的味兒。
“大鵬!”蔣慶之親了孩子的額頭一下。
孩子緩緩睜開眼睛,那純凈的找不到形容詞的眼神啊!讓蔣慶之的心一下就寧靜了下來。
仿佛這一年所有的紛爭,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消散了。
“大鵬!”蔣慶之輕聲呼喚。
孩子眨巴著眼睛,吧嗒了一下嘴巴,突然,咧嘴笑了。
蔣慶之的心軟作一團,抱起孩子,微笑道:“喜歡嗎?”
他不知自己為何問這個問題。
喜歡我給你安排的一切嗎?
我來自于未來,而你,我的孩子,你來自于何處?
這是蔣慶之的兒子,還是我的兒子?
蔣慶之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念頭。
但隨即就消散了。
“你是我的兒子!”
“咯咯咯!”
“兒子!”
“咯咯咯!”
隔壁,李恬坐在床上,聽著父子二人的互動,嘴角微微翹起。
黃煙兒進來服侍,說:“奴就從未聽聞過有伯爺這等喜歡孩子的權貴。”
“為何沒有?”李恬披衣。
“那些權貴最多是看看,抱抱,哪有伯爺這等耐心,還講故事,抱著就不放手,聽到嚎哭了便急匆匆去安撫……”
黃煙兒開始收拾床鋪,“娘子,其實……好些人都說你嫁得好。”
李恬笑了,“當初不是說我嫁了個禍害嗎?”
“那些人!”黃煙兒不屑的道:“當初她們嚼舌根,說伯爺乃是墨家巨子,娘子倒霉嫁給他,此后定然會被牽累。弄不好娘家也會跟著倒霉。如今再看看,別說伯爺,就算是娘家,也不是他們能比的。”
李家。
李煥也起了。
常氏早就醒的炯炯的,滿腦子都是過年的各種安排。
“這幾日送禮的來了,記住要估值還禮。”李煥交代道。
“我知曉。別人家男人做高官,逢年過節都是敞開了收禮,她們說這是陛下默許的。唯有咱們家,收了禮還得還相應的禮。弄的我成了生意人。這收來還去的……白忙活!”
常氏發著牢騷,李煥板著臉,“咱們家又不差這些。再有,慶之那邊如今萬眾矚目,咱們不說幫襯什么,別給他找麻煩。”
“我知道。”常氏下床,“對了,聽聞那個什么大儒姓王的……如今正在找慶之的麻煩?”
“你說王青?”李煥整理了一下衣領,總覺得勒住了脖子,不大得勁,“此人乃是京師有名的大儒,德高望重。他昨日宴客時放話,說有人想公報私仇。這話,劍指慶之!”
“什么公報私仇?”常氏過來,“你別動。”
李煥伸開雙手,“王申的孫兒和成國公府的小國公發生沖突,雙方大打出手。那位小國公聽聞吃了虧,這不,戶部那邊已經上門了,讓王家申報田地人口……”
“女婿干得好!”常氏為李煥整理了一下衣領,退后幾步看看,滿意點頭,“有仇必報,這才是男兒。”
李煥說:“可老夫卻覺著,慶之真要報復他,犯不著用這等手段。”
常氏嘆道:“新政艱難,我雖不讀書,也知曉前宋那位拗相公。慶之……希望他莫要走那位拗相公的老路才是。”
“你在擔心什么?”
“擔心他舉目皆敵,最后……”
“安心。”
“你說的倒是輕巧。如今連京師的乞丐都知曉,慶之是在割那些人的肉,一旦事敗,必然會身敗名裂。”
“其一,陛下不是神宗。其二……”李煥回身,走出了臥房,看著東邊的魚肚白,只覺得精神一振。
“其二,慶之不是王安石!”
李煥覺得語氣不夠堅定,再度說:“慶之,他不是王安石!絕不是!”
“戶部的人又來了。”
王家,王申急匆匆去后院尋到了父親王青,“那些人看著頗為客氣,說是按規矩行事,今日是第三次登門,不過……事不過三。”
“今日是第三次?”
“是,戶部的人連續三日登門了。”
王申說:“爹,這是威脅!我擔心蔣慶之心狠手辣,到時候……”
“他可以對權貴心狠手辣,王氏不是權貴。”王青披散著頭發,一邊打五禽戲,一邊說,“權貴們敢怒不敢言,士林卻不同。既然他要拿王氏來開刀,那就讓他試試。須知,老夫當年被人稱之為虎!”
王青雙手成虎爪,遙遙一抓!
“明日乃元日,有大朝會,多少人滿腔怒火正等著他,蔣慶之自顧不暇。后日,那些人便會來家中。京師名士云集王氏,老夫倒要看蔣慶之可敢動手!”
王申笑道:“爹這一手定然能讓蔣慶之焦頭爛額!”
“一個幸臣罷了,權貴們忌憚陛下,故而多番忍讓。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王青收功,閉上眼,雙手交迭在小腹上,說:“記住,事兒鬧的越大,蔣慶之就越是投鼠忌器。”
“是。”
王申心領神會,隨即令家人出外面散播消息。
“外面傳言,說王氏時代耕讀,清白人家。如今清白人家卻被人逼迫……這大明可還有一片凈土可供我輩讀書……”
胡宗憲拿著一張紙,上面記錄了剛收集到的消息,“另外,京師士林前日聚會,那些人群情激昂,都說誓死不低頭。”
“那么,王氏便是他們頂出來的出頭鳥兒。”徐渭瞇著眼,“若是我沒猜錯的話,年后王氏定然會高朋滿座。”
“京師名士云集。”夏言坐在書房靠窗戶的地方,手中拿著一個小茶壺,不時就著壺嘴喝一口茶水,“那些名士別的不會,撒潑倒是修煉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慶之,不可小覷。”
“我知。”蔣慶之吸了口藥煙,“若是強行動手,那些人便會鼓噪起來,京師讀書人把破靴陣擺出來,堵在新安巷口子那里,我是動手驅逐,還是束手無策?”
“一旦鬧起來,京畿一帶的士大夫們便會趕來聲援。”唐順之說:“此次我在京畿一帶查訪,各處士林對新政都頗為不滿,乃至于憤恨不已。一旦發動,必然會引發事端。”
“新年伊始,京畿不安,朝中那些人會順勢出手,或是彈劾伯爺,或是反對新政……”徐渭冷笑道:“王青打的好算盤。可若是放任了王氏,這清查田畝之事便就此擱置了。”
這個代價蔣慶之給不起,道爺也給不起!
“一旦停滯,再想動就難了。”夏言畢竟秉政多年,深知施政的要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夏公最近對兵法看來頗有研究。”蔣慶之笑道。
“你還能笑得出來?”夏言搖頭,“別以為名士不會擺破靴陣,他們身后勢力繁雜,同窗,門生弟子,官吏……”
蔣慶之笑了笑,抖抖煙灰,“可我為何要等新年動手呢?”
夏言一怔,“你……戶部那邊不是有言在先,事不過三嗎?”
這是呂嵩緩和矛盾的法子,事不過三,給你三次機會,你若是不珍惜,那戶部出手理所當然。
“這本是戶部以退為進的法子。”徐渭眼中閃過異彩,蔣慶之笑了笑,“戶部是戶部,我,是我!”
“正是如此,戶部是戶部,伯爺是伯爺,哈哈哈哈!”徐渭拊掌大笑。
蔣慶之起身,眼中有森然之意,“嘉靖三十年,該有個熱鬧的事兒來收尾。我看,王氏甚好!”
蔣慶之走出書房,“令人去戶部,傳我的話。令呂嵩派人去王氏,催要田地人口數目。”
“是。”
“莫展,集結護衛,跟著本伯……去活動一番筋骨。另外,讓張居正求見陛下,問問陛下,東廠那邊一整年都沒大動靜,是不是該動動了。”
蔣慶之淡淡的道:“京師士林第一刀,我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