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儒家像是一頭僵尸,渾身僵硬的在中原大地上橫跳。那么墨家就像是一個游俠兒,仗劍行四方。
墨家天性就不喜被約束,你讓我埋首苦讀,讀到白發蒼蒼還得去科舉考試……爺寧可去跑江湖,快意恩仇。
千年前的墨家什么模樣,說實話,就算是學識最淵博之人也只知曉個大概。
但有一條是公認的,那就是墨家狂放不羈,耿直的一批。
甚至有種言論,說墨家這個大哥就是因為太耿直,所以被陰險的儒家小弟給逆襲了。
既然沒落了,咱也不嗶嗶,也不去爭去奪,沒事兒就四處走走,看看,琢磨一些機械之術,不香嗎?
看似斷絕了傳承的墨家竟然還存在著,千年積累下來的學識能有多少?
沒人能猜到,但從火藥的出現,燧發槍的出現,以及火炮的出現來看,這個沒落多年的學派,底蘊深厚的令人不敢置信。
“還有多少?”道爺問。
“沒了。”蔣慶之笑著。
“沒了?”
“剩下的都是些小敲小打的玩意兒,都在這。”蔣慶之指指自己的腦海。
他是個重情義的人,若是換在前世沒有經歷過南美那段歲月洗禮的蔣慶之,絕壁會把自己的那些學識傾囊以授,盡數交給道爺。
道爺對他不錯,真的不錯。
但權力是世間最毒的毒藥,它能腐蝕一切情義。
蔣慶之更愿意把那些后世學識,以及自己對未來的先知一點點的往外搬運。
他不敢賭道爺未來依舊如故。
神武如秦皇漢武,依舊在晚年面對著死亡的威脅而昏聵,乃至于發狂。
走在西苑中,蔣慶之想到了自己去看過的秦始皇陵。
若非始皇帝晚年昏聵,大秦不會二世而亡。
漢武帝也走了秦皇的老路。
二者的共同處便是怕死。
擁有的越多,這人就越怕死。
“沒了嗎?”
永壽宮中,道爺突然笑了。
“黃伴,你如何看?”
黃錦低頭,“陛下,奴婢以為,蟄伏了千年的墨家積攢下來的學識估摸著……多不勝數。”
“那他為何遮掩?”嘉靖帝幽幽的問。
這個問題換了陸炳,定然說不知。
他是鷹犬。
而黃錦不但是家奴,更是道爺多年的伙伴。
所以他坦然道:“奴婢以為,長威伯是懼怕。”
“怕朕?”
“是。”
嘉靖帝蹙眉,“他怕什么?”
每次蔣慶之和嘉靖帝這對表兄弟見面時,黃錦在邊上旁觀,從二人的言行中揣摩出了不少東西。
“陛下,長威伯不是怕您,他怕的是帝王。”
嘉靖帝閉上眼,嘆息一聲,“帝王嗎?無情帝王家。”
黃錦苦笑,想到了秦皇漢武。
也想到了晚年的太祖高皇帝。
“陛下可還記得,長威伯早些時候多次勸陛下停了丹藥。”
“嗯?”嘉靖帝一怔,“丹藥?”
“是。”黃錦說:“長威伯說丹藥百害而無一利,什么重金屬中毒。”
嘉靖帝眼中猛地迸發出了怒火,“那是道家丹藥,玄妙無比,小子也敢……”
嘉靖帝的怒火突然散去。
“那瓜娃子……帝王怕死,故而求長生。一旦求而不得,整個人便會瘋魔。要么尋到口子發泄出去……秦皇漢武便是如此。早年英明神武,晚年昏聵。生死之間有大恐怖,誰能不懼?朕……亦懼之!”
“他這是擔心朕走了前人老路,因求而不得而瘋狂嗎?”嘉靖帝突然大笑,“哈哈哈哈!”
黃錦擔心的看著道爺,“陛下,其實……長威伯對陛下的關切,奴婢在側觀之,堪稱真情實意。”
笑聲止,嘉靖帝瞇著眼,“若說這個天下誰最希望朕能長命百歲,大概就是慶之。他對朕……”
“像是對親人,從不是對帝王。”黃錦見道爺情緒緩和,笑道:“奴婢從未見誰與陛下相處時這般放松過。渾身松弛,乃至于腰都有些塌,看著……就像是孩子面對親近的長輩時,那等無拘無束的味兒。”
“是孤獨。”道爺嘆息一聲,“朕是被逼無奈成了孤家寡人,在西苑中畫地為牢。他身為墨家巨子,在這個儒家主宰的大明,同樣孤獨。”
這對表兄弟是在互相取暖……黃錦突然生出了這個念頭。
“朕不懼死,死則死耳。”嘉靖帝淡淡的道:“那瓜娃子,卻小覷了朕。”
歷史上道爺是怕死的,為此各種法事不斷,各種祭祀不斷,靡費不小。
蔣慶之的到來,讓朝中局勢,天下大勢漸漸變化,君臣之間的矛盾越演越烈。環境改變了,道爺也改變了不少。
比如說法事少了許多,永壽宮中的香火味兒更多被煙火氣替代。
“我不敢賭。”
朱希忠的值房里,蔣慶之坦然道:“權力的甘美我嘗到了,那些在普通人眼中宛若神靈的官員,面對我時畢恭畢敬。我一句話,乃至于一個眼神便能讓他們各種猜測,各種惶然……
這是神靈的味兒。老哥,手握權力的人,越到后面就越是不舍。”
“所以你就遮遮掩掩的,掏東西也是摳摳索索的。”朱希忠嘆道:“其實你錯了。”
“哦!”
“人的本性難移。”
“這一點,我認。”
“陛下重情,對親人,對身邊人寬厚。即便是老了怕死,但在我看來,重情之人越老就越重情。”
“孤獨!”
“著啊!看,哥哥我就說你不蠢啊!怎地今日就昏頭了。”朱希忠搖頭,“你這幾年看似和陛下,和我親密無間,實則卻帶著戒備心。別搖頭,哥哥我看人從未出錯。”
蔣慶之是真的愕然,“我有戒心?”
我用得著嗎?
蔣慶之覺得自己壓根就沒防備過老紈绔和道爺……這里指的是私人交情。
“你有。”朱希忠說:“許多時候你自家沒發現,遇到事兒,或是發現有什么不妥,你都是一臉譏諷,或是不屑一顧的模樣,就像是……就像是神靈看著凡人犯蠢的模樣。你可知那個摸樣讓人想痛毆你一頓?”
“有嗎?”
“有!”
“臥槽!”
“你時常譏諷別人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只看到了豬的黑,看不到自家也是烏漆嘛黑的。”朱希忠難得尋到嘲諷老弟的機會,火力全開,“你自家便是如此。”
蔣慶之點著煙,吸了一口,呼出煙氣。
“慢慢想。”朱希忠起身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陛下的聰明超乎我等的想象。我都看出來了,你說陛下會不知?不過是容忍你罷了。”
蔣慶之懵逼了。
合著我這一切都在道爺的眼中無所遁形,而我卻在沾沾自喜。
覺著自己忽悠古人于股掌之間。
我就是個小丑。
一種沮喪的味兒讓蔣慶之有些惱火。
“伯爺。”
莫展進來,“呂嵩那邊來人了。”
“誰?”
“呂平。”
“見過伯爺。”呂平進來,“尚書令在下來相邀,請伯爺下衙后飲酒。”
蔣慶之本想婉拒,可一想到道爺和朱希忠的話,點頭,“老地方?”
“是。”
“好。”
呂平剛走,道爺那邊就來人了。
“陛下說了,開海禁之事需朝中商議。另外,開海禁之前,船隊打造之事得先定下來。”
“回稟陛下,就說,我知曉了。”
開海禁需要多部門支持,開了海禁后,民間船只出海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就當下大明的水師規模控制不住局面。
所以,必須有一支強大的水師鎮壓局勢。
“伯爺,錢糧是個大麻煩。”張居正說。
“我知。”蔣慶之摩挲著光溜溜的下巴,“這事兒……先和呂嵩碰碰。”
下衙后,蔣慶之去了那條小巷子。
巷子里多了些過年的味兒,孩子們大概是得了壓歲錢,買了鞭炮,這里炸一聲,那里炸一聲。
蔣慶之進了酒肆,呂嵩坐在角落里招手,“這!”
蔣慶之走過去坐下,“你這個老摳門難得請客,說吧,何事?”
“先飲酒。”呂嵩起身給蔣慶之斟酒,坐下后舉杯,蔣慶之笑了笑,“說事兒。”
呂嵩一飲而盡,“今日老夫試探了一番那些人對開海禁的態度。”
“不妙?”蔣慶之有些餓,便夾了一塊豬肚吃。
豬肚大概是先燉熟了炒制而成,口感很古怪,不大好。
“他們的意思……但凡對新政有利的事兒,但凡對你有利的事兒……”
“一律反對?”
呂嵩緩緩斟酒,“老夫據理力爭,說當以大局為重。老夫歷數了當下朝中用度之艱難,可那些人……”
“這便是你百般維護的儒家。”蔣慶之淡淡的道:“你還妄想改造這些人。老呂,這是癡心妄想。”
“當下顧不得那些了。”呂嵩苦笑,“開海禁之事刻不容緩,可那些人卻發誓要阻截……有人甚至說,寧死也不會贊同!”
呂嵩見蔣慶之默然,便嘆道:“這是一個口子,清理田畝帶來的怒火和仇恨,將會從這個口子奔涌而出。咱們……開海禁是難事兒,打造船隊的錢糧難上加難。”
“你用了咱們,我很欣慰。”
蔣慶之干了杯中酒,起身道:“老呂,錢,我會想辦法。”
“能有什么法子?”呂嵩苦笑。
蔣慶之淡淡的道:“且看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