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曾經的君臣相對而坐,中間一張案幾。案幾上有三碟子下酒菜。
肉松,腌蠶豆,香腸。
酒是來自于蜀地的美酒,微甜。
只有黃錦一人伺候。
夏言當年進宮時,也曾多次在這里被道爺款待,當時伺候的人便是黃錦。
猶記得當年的夏言神采飛揚,昂首挺胸,聲若洪鐘,一開口,自信的氣息就迎面撲來,讓人覺著這人的身體中蘊含著無盡的生命力。
以及,驕傲!
俯瞰眾生的驕傲。
幾度起落,險些身死的夏言在新安巷棲身,兩次進宮,態度和往常截然不同。第一次有些恭謹,有些期冀。
第二次灑脫了許多,有些無欲則剛的從容。
今日的夏言卻像是個為兒孫出頭的普通老頭兒,面對帝王也寸步不讓,針鋒相對……宛若當年。
嘉靖帝品著酒水,眼中流露出夏言熟悉的譏誚之色。
聰明人大多如此,認為天下人大多是蠢貨。有人能掩飾自己的這種心態,有人不能,不時流露出令人感到不適的神色。
道爺自然無需掩飾自己的姿態,淡淡道:“宰輔宰輔,輔佐為要。許多人卻忘記了這一點,以至于惹來帝王雷霆之怒。卻把這等境遇歸咎于飛鳥盡,良弓藏。
當年的周星、來俊臣,果真無過?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在權力誘惑之下,越發跋扈,越發兇橫。此輩身死的真正緣由,乃是尾大不掉,自取滅亡。”
“尾大不掉!”
“帝王無情,視臣子為芻狗,當棄則棄。這是臆測。”嘉靖帝嘲諷的道:“朕不知別的帝王如何,但在朕這里,但凡忠心耿耿的,朕不會舍棄。”
歷史上嚴嵩父子便是尾大不掉,徐階的出手不過是助推了一把而已。
“嚴嵩,朕圈養的老狗。嚴世蕃,小犬也敢沖著朕齜牙。”嘉靖帝笑了笑,“黃伴,給這老兒說說。”
黃錦干咳一聲,“嚴世蕃勾結宮中內侍,打探陛下起居。”
“朕知。”嘉靖帝淡淡的道。
嘉靖帝在耍猴!
夏言明白了。
“把嚴嵩父子頂上去,豈不兩全其美?”
“朕還在看。”嘉靖帝幽幽的道:“嚴嵩這條老狗知分寸,對朕不敢生出半點心思。嚴世蕃有些野心,有些跋扈,不過,尚在朕的容忍之內。”
夏言倒吸口涼氣,心想勾結內侍,打探帝王起居,換了別的帝王,早就大怒,令人拿下嚴世蕃嚴懲。甚至連累嚴嵩,父子一起倒臺。
可嘉靖帝卻說還在自己的容忍范圍之內。
這份心胸!
夏言嘆息,“陛下對嚴氏父子何其寬容,對慶之卻如此……”
“你以為,朕讓慶之執掌新政,便是讓他沒個好下場?”
“正是。”
嘉靖帝看著老頭兒。
老頭兒看著帝王。
良久,嘉靖帝指指他,“無欲則剛嗎?”,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當初得知慶之境遇,朕本想讓他富貴一生,如此,也算是了了母后的遺愿。可沒想到……”
夏言笑了笑,“那小子有大才,且不知收斂,一朝進了帝王眼,從此不得自由。”
嘉靖帝吃了一片香腸,麻辣口的味兒,讓他微微蹙眉。
道家講求的是個清淡口味,不是追求什么,而是清淡才能養神,養身。肉食和刺激性的食物讓人心神不寧,難以入靜。
咀嚼了幾下后,道爺吃美了,又吃了一片。
他放下筷子,咽下食物,緩緩說道:“朕想著,他既然有才,那么便用用。也算是給他找個樂子。”
“若只是富貴,整日無所事事,飽食終日,在老夫看來不是富貴,而是受罪,不如一販夫走卒。”
“你倒是悟了。”道爺笑了笑,“做了朕的近臣也罷,做事而已。哪怕那小子大膽,敢于針對士大夫們發聲。”
“陛下和士大夫是對頭,慶之發聲無錯。”
“是沒錯,這一切朕都能想法子為他遮掩,護著他。”嘉靖帝突然苦笑,“朕一直很好奇他那身本事學識哪來的,直至他自承乃是墨家巨子。那一刻你可知朕的心思?”
“大概是喜憂參半吧!”
“果然還是你這個老兒知曉朕。”嘉靖帝嘆道:“他若只是個憤世嫉俗的少年,哪怕是得罪了士大夫們,朕也有手段為他挽回這一切,讓他富貴一生。可墨家巨子……就算是神靈下凡,也攔不住那些人想弄死他的決心。”
“那是儒家的死對頭,不死不休。”這一點夏言看得很清楚,“這也是老夫最終留下的緣由。老夫擔心他沒個善終。”
“你這老兒,當年殺伐果斷,老了老了,卻多情心軟。”嘉靖帝笑著舉杯,夏言舉杯。
二人喝了杯中酒,嘉靖帝拿起酒壺,先為夏言斟酒。
夏言伸手扶著酒杯,嘉靖帝一手壓著袖子,一手倒酒,緩緩說道:“既然他此生注定與儒家必死其一,那么朕當如何?”
夏言身體一震,“陛下!”
聰明如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嘉靖帝給自己斟酒,從容之極。
“朕從小體弱多病,跟著父親修道,心幕道家。繼位后,朕面臨內憂外患之局,更為崇信道家。朕對神靈深信不疑,覺著……只需勤奮修煉,虔誠信奉,必然能長命百歲。”
夏言搖頭,“漢武、唐宗皆想求長生,不過最終卻發現一切只是水中月,鏡中花,一場空罷了。”
“神靈,有!”道爺很篤定的道,“至于神靈何在,朕以為,就在周遭。”
夏言不禁看了左右一眼。
“那些神靈在看著這一切。”嘉靖帝說道:“所以才說慎獨。莫以為無人知曉,人不知,鬼神知。”
夏言默然。
“朕那次生病做了個夢,夢到俺答大軍南下,一路勢若破竹。”
夏言莞爾,“九邊大軍何在?”
“九邊大軍龜縮不敢出。”嘉靖帝眸色蒼茫,“俺答大軍直抵京師,一城惶然。朕亦是如此。”有人說當南巡避禍,有人說當守御京師。朕左右為難。
夏言覺得這個夢有些荒誕。
“就在俺答大軍肆虐,朕猶豫不決時,有人卻站了出來,大聲疾呼,當戰!”
嘉靖帝緩緩說道:“那少年站在殿中,沖著朕說:天子當守御國門。有臣子責罵說少年無知,俺答大軍兇狠,京師空虛豈能敵?這是把朕置于險境。那少年……”
嘉靖帝笑了笑,回想了一下,“他一字一吐的說:那便,君王死社稷!”
夏言輕聲道:“天子御國門,君王死社稷。”
“隨后,那少年便被群臣淹沒了。”
這個神轉折……不對吧!夏言:“……”
“接著便是一場大戰,各處大軍勤王,俺答劫掠了一番后,滿載而歸。群臣彈冠相慶,都說度過一劫。朕亦是如此。”
嘉靖帝喝了口酒水,夏言說:“畢竟只是夢。”
“不,不只是夢。”崇道的道爺搖頭,“如今數年過去,那些細節朕記得清清楚楚,恍若真發生過,經歷過。”
夏言愕然,“夢境中事一般醒后沒多久就忘了,哪怕刻骨銘心,最多數日罷了,這倒是怪了。”
“朕說了,這個世間有神靈。”道爺淡淡的道:“朕一直在回味這個夢,夢中不少人丑態百出,不少人卻堅定不移。”
嘉靖帝突然笑了,“當年陸炳和嚴嵩父子聯手坑了你一把,朕盡知。”
不過道爺坐視而已,他本有收拾夏言之意,順水推舟罷了。
“老夫后來也知曉了。”夏言點頭,很坦然的道:“老夫不恨誰。”
“陸炳騎墻,令朕不喜。朕本有讓他去職的打算,可卻改了主意。”
在那個夢中,一貫騎墻,明哲保身的陸炳卻堅定不移的站在了嘉靖帝身前,恍若多年前嘉靖帝深陷火海時的那個陸炳,奮不顧身。
嘉靖帝念舊情,而那個夢也幫了陸炳一把。
“那不是夢,而是神靈的啟示。”嘉靖帝幽幽的道:“當俺答真準備南下時,朕心中不安之極。慶之帥軍北上,朕每日在宮中都會懇請神靈護佑……當捷報傳來,朕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隨后陛下便決意發動新政。”
“嗯!”嘉靖帝點頭,“神靈出手,把那個少年送到了朕的身邊,這便是讓朕改變這一切。朕若是錯過了時機……兒孫怕是不得好死。”
夏言想到了蔣慶之曾說過,宗室人口太多,帶給財政的壓力太大,天下人早已苦不堪言。若是國事崩壞,宗室首當其沖……
“會被遷怒。”夏言搖頭。
“儒墨之戰,會延續下去,直至一方低頭,或是一方倒臺。”嘉靖帝說:“朕當時也想過讓嚴嵩執掌新政,可最終卻讓慶之主持,你可知為何了嗎?”
夏言把嘉靖帝的一番話回想了一遍。
身體一震,不敢置信的看著道爺。
“陛下是要……”
“既然那些士大夫要弄死慶之而后快,既然不死不休,那么,為何不松開手,讓那瓜娃子手握大權,藉此……壓制儒家,把那些人,從上面拉下來!”
嘉靖帝輕聲道:“朕不年輕了,必然會走在慶之的前面。若是朕去了,那些人會群起而攻之。無論老三還是老四都擋不住,最終慶之必然不得好死。
既然如此,那么,在朕去之前,就護著他……去和那些人廝殺,去為大明,為自己。殺出一條生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