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伯府外,蔣慶之策馬停住,他目光轉動,看著地上的戶部官員,問:“誰知曉此事?”
總旗不想涉足此事,可蔣慶之看了他一眼,他只好硬著頭皮說:“見過伯爺,小人知曉此事。”
“說。”
“這位來伯府要賬簿,伯府不給,雙方口角,便打了起來。”
“對方多少人?”
“三人。”
“戶部多少人?”
“就他一人。”
“誰先動手?”
“伯府的人。”
正好楊驍出來,聽到這里不禁大怒,“此人譏諷本伯乃是米蟲你為何不說?”
蔣慶之下馬,走到戶部官員身側,“叫郎中來。”
戶部官員看著滿臉血,小腹那里有幾個腳印。
他氣息微弱,“長威伯,下官……并未低頭。”
“本伯知道。”蔣慶之點頭,“戶部上下震怒,陛下震怒。”
官員欣慰一笑,“如此,下官死……也值當了。”
唐順之微微蹙眉,“為何不尋郎中來?”
總旗苦笑,“小人說了,那位不肯。”
唐順之一怔,孫不同說:“吏部那邊說了,此次下去清查田畝的官吏若是出事,吏部不會坐視。”
“這是求死?”唐順之嘆息。
“正是。”孫不同說:“換了小人,也覺得死也值當了。”
蔣慶之直起腰,這才看向楊驍。
街道兩頭不知何時多了不少人,看著衣裳不錯,至少也得是豪奴級別的。更有錦衣人在其中。
新政第一炮,終于要來了。
蔣慶之會如何處置此事?
萬眾矚目。
“見過長威伯!”
都是伯,但楊驍卻主動行禮。
蔣慶之沒有回禮,而是問,“為何動手?”
“他說本伯是米蟲!”楊驍怒道。
這是在羞辱一位權貴。
“本伯先祖曾跟著成祖皇帝五征草原,這才掙下了廣寧伯的爵位。成祖皇帝若是還在,定然不會坐視有人羞辱自己麾下大將的兒孫!”
這是幕僚的主意,把成祖皇帝搬出來作為擋箭牌。
若無成祖皇帝靖難成功,他的兒孫此刻和藩王們沒什么區別,都在封地坐吃等死。
所以,成祖皇帝這一系的帝王,都把這位老祖當做是新朝的開啟者。
在成祖皇帝之前,除去太祖高皇帝,別的帝王咱不認。
搬出成祖皇帝的牌位,就形同于把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牌位舉在頭頂,有本事你蔣慶之動手試試。
兩側那些人大多是各家派來打探消息的眼線,此刻都在冷笑,有人贊道:“楊驍手段不錯,蔣慶之坐蠟了。”
“只需拖延一時,此事就有轉機。”有人泄露了天機。
“義父,有奏疏!”
趙文華親自送奏疏來直廬不常見,除非是事涉嚴黨的巨大利益,或是大事件。
嚴嵩瞇著眼,“是何奏疏!”
“是彈劾蔣慶之的奏疏!”趙文華把幾份奏疏遞過去。
嚴嵩接過仔細看著,嚴世蕃拿了一份過來,順帶看了這個義兄弟一眼,眼中有不屑之意。
趙文華對他不滿,嚴世蕃豈會不知?可越是如此,嚴世蕃就越喜歡當眾貶低趙文華。
“爹,是彈劾蔣慶之窺探帝王威權。”嚴世蕃眼前一亮,“這個名頭看似大而化之,可卻能做文章。”
“這里說了。”嚴嵩指指奏疏,“兵部王以旂乃是墨家信徒,信徒二字,刻骨三分。工部姜華對蔣慶之俯首帖耳,吏部熊浹曾受過蔣慶之救命之恩。連戶部呂嵩都和蔣慶之眉來眼去。六部有四部和蔣慶之一體,這不是……居心叵測嗎?!”
“陛下不會信。”崔元來了。
“無需陛下信。”嚴世蕃笑的古怪,“你等難道忘了前宋狄青故事?”
趙文華一喜,“當初那些人彈劾狄青的罪名大多荒誕不羈,乃至于狄青家的狗都長了角。大半夜家中的雞跑到屋頂打鳴……仁宗也不信。可輿論如潮吶!”
“那些人不在乎仁宗信不信,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借口。一個發難的借口!”嚴世蕃獨眼中多了笑意,“蔣慶之若是下狠手收拾楊驍,只會讓此事越演越烈。”
“終于來了嗎?”崔元長出一口氣,恨恨的道:“如今天下人都恨不能扒了蔣慶之的皮!”
“去打探消息!”嚴世蕃有些急不可耐的轉圈,“奏疏……爹,奏疏可要送去陛下那里?”
嚴嵩猶豫了一下,“陛下剛入睡。彈劾的奏疏……”
崔元陰惻惻的道:“彈劾蔣慶之的奏疏哪年少過。陛下的身子骨要緊吶!”
嚴嵩點頭,“等陛下醒來再說。”
嚴世蕃笑道:“如此正好。”
咳咳!
外面有咳嗽聲。
值房內馬上安靜了下來、。
嚴嵩拿起奏疏,嚴世蕃坐下,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樣。
崔元單手托腮,仿佛在思索政事。
趙文華站在桌子一側,俯身,仿佛在聆聽老義父的教誨。
門簾被人揭開,是個內侍。接著黃錦進來了,目光轉動看了值房眾人一眼,問道:“聽聞有奏疏來了?”
是誰在通風報信!
而且那么快!
必然是在通政使泄露的消息。
嚴嵩心中一凜,知曉事兒被嘉靖帝的耳目知曉了。
嚴嵩起身,“剛到的奏疏,老夫還想著馬上送去陛下那里。對了,陛下可曾歇息了?”
黃錦目光掃過幾份奏疏。“陛下聞聽此事,吩咐今日若是有彈劾奏疏,馬上送去。”
這是要親自坐鎮之意。
“是。”嚴嵩把奏疏遞過去,黃錦接過看了一眼,果然是彈劾蔣慶之的,他微微頷首。“走了。”
等他走后,眾人長出一口氣。
黃錦自然給不了嚴嵩父子這等壓力,壓力來自于背后的道爺。
“要謹慎!”嚴嵩告誡道。
趙文華卻說:“怕什么,義父也是一番好意。”
這人膽子太大……嚴世蕃看了他一眼,“要緊的時候,不可出錯。出錯……可是要掉腦袋的。”
趙文華心中不屑,卻一臉笑意,“是。”
道爺得了奏疏,就坐在床頭看了,閉上眼,“去告知慶之此事,另外……罷了,將在外,不可牽制他。”
“是!”
廣寧伯府的正門開在大街一側,此刻兩頭來了不少人。
郎中也來了,蹲在那里檢查戶部官員的傷勢。
把成祖皇帝搬出來的廣寧伯楊驍微笑著,看了幕僚一眼,決定此事后便給他加薪。
圍觀者和眼線們議論紛紛,都說蔣慶之坐蠟了,若是下狠手,京師權貴們會順勢發動攻勢,把成祖皇帝的牌位抬出來,逼迫帝王。
第二個左順門事件!
要來了!
人群中,東廠的一個番子回身對一個婦人說:“馬上稟告督公,事兒不妙。弄不好會引發眾怒。”
婦人抱著個襁褓,低頭看了一眼,“是。”
番子回頭,看著蔣慶之,低聲道:“督公可是說了,這事兒雖說和咱們沒關系,可事關陛下,咱不能袖手不是!”
“覺著有理?”
蔣慶之拿出一支藥煙,自從蔣慶之有了孩子后,竇珈藍更多時候留在家中。
“少爺。”孫重樓剛想上去,人影一閃,首席顧問已經把火媒送到了老板的眼前。
蔣慶之微微低頭,波爾趕緊把火媒再遞高一些。
就著火媒吸了兩口后,蔣慶之抬頭,楊驍怒道:“廣寧伯一系對大明忠心耿耿,本伯對陛下忠心耿耿,可這等忠心耿耿換來了什么?換來了小吏的羞辱。本伯可忍辱負重,家人卻忍無可忍……拿了來。”
兩個護院架著遍體鱗傷的‘兇手’過來。
楊驍指著這個家仆說:“便是此人動的手。”
——你要處置他,可以。
但,這事兒沒完!
“一個小官兒,也敢羞辱國朝大將嗎?”
“都說文官視武人為奴仆,今日一見,果然。”
“這才將大捷,武人才將見到一絲光亮,接著就要被打壓嗎?”
“哎!”
群嘲聲中,楊驍眸子里多了一絲得意之色。
先把成祖皇帝的牌位抬出來,令蔣慶之投鼠忌器。接著來個苦肉計,把動手的家奴交出來。
武人什么時候這么不值錢了?
竟然被文官羞辱為米蟲。
蔣慶之看著他,“多久了?”
楊驍不解,“什么?”
“本伯問你,戶部來索要賬簿多久了?”
“伯爺,前日!”戶部官員躺在那里,看著精神了些,郎中說:“死不了。”
戶部官員眼中有失望之色,“下官前日就來索要賬簿,客客氣氣的,可……咳咳!”他咳嗽了幾下,吐出一口血痰,喘息道:“下官有禮有節,可伯府卻一直推搪。今日乃是最后期限,下官便說要進去面見廣寧伯。被那奴仆擋住,下官說有旨意,那奴仆說把旨意拿來再說……”
蔣慶之舉起手,止住了戶部官員的描述,問:“可是如此?”
楊驍說:“本伯需時日查驗家中賬簿……”
蔣慶之突然揮手。
楊驍捂著臉,先是看了幕僚一眼,幕僚目瞪口呆。然后他才不敢置信的看著蔣慶之,“你特娘竟敢打本伯?”
這位爺從小嬌生慣養,別說打,爹娘都舍不得呵斥。從小的經歷讓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所以出了事兒后,依舊不怕。
眾目睽睽之下挨了一巴掌,巨大的羞辱感讓楊驍下意識的一腳踹去。
人群中一陣嘆息。
“不該啊!”
“要遭!”
唐順之就在后面些,身邊孫重樓嘀咕,“我就說少爺為啥要想先弄清楚楊驍的秉性再來,原來是給他挖了個坑啊!”
“楊驍驕矜,卻不知此事厲害。”唐順之微笑道:“慶之為新政頭領,他來,便是旨意!”
蔣慶之避開一腳,拔刀。
揮刀。
一只腳落地。
蔣慶之收刀看著人群。
嘴里叼著的藥煙煙頭閃亮了一下,他呼出煙氣,問:
“誰要旨意?”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