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子二人以己度人,覺著陛下會視而不見,或是心生僥幸,覺著陛下會不知你們的謀劃。可我記得那個誰……錦衣衛的那個……”
“陸炳。”嚴世蕃不耐煩的道。
“對,就是那個陸炳。”歐陽氏說,“聽聞錦衣衛在京師安插了不少耳目,你二人覺著咱們家中可有?”
“有是有的。”嚴世蕃淡淡的道:“不過咱們身邊都是世仆。”
“世仆!”歐陽氏笑了,“世仆最貪。”
“他們的身契都在家中,但凡敢反水,弄死了事。”嚴世蕃冷笑,對仆役他從不手軟,但凡發現不對勁的,先處置了再說。
“當年夫君也曾躊躇滿志,滿腔熱血與正氣,可如今卻……”歐陽氏嘆道,“人都會變。什么忠心世仆,忠心是別人給的好處不夠,無法讓他們動心罷了。錦衣衛出手,你覺著那些所謂的世仆能不動心?”
歐陽氏嘆道:“來人。”
管事進來,他方才聽到了歐陽氏的一番話,此刻有些尷尬。
“就在方才,出去的有幾人?”歐陽氏問。
“三人。”管事說。
“可盯牢了”
“都跟著呢!夫人放心。”
“好。”
歐陽氏隨即閉目養神。
嚴世蕃看了老爹一眼,嚴嵩搖頭,今日的老妻氣勢十足,他也有些發憷,“夫人,你這個……”
“等著就是。”
“娘,我那邊還有事。”
“等著!”歐陽氏閉眼道:“什么事能比得上此事?”
沒過多久,管事再度進來。
“夫人,那三人中,一人去了隔壁巷子的一家酒肆,有人接頭。一人去了一家青樓,接頭人看著面白無須,聲音陰柔……”
“東廠!”嚴世蕃變色。
“第三人是去了一家書院。”
“徐階那個狗賊!”
“不是徐階。”嚴嵩面色發青,“是那些士大夫。”
錦衣衛,東廠,士大夫。
三家眼線。
“先前東樓砸了一地瓷器,動靜不小,所為何事一目了然。消息傳到那些人耳中,他們會盯著咱們家,但凡有人出城便會緊跟不舍。一旦發現了遮掩田地人口的證據。”
歐陽氏杵著拐杖,緩緩站起來,“明年今日,你父子二人,咱們一家子,大概就在牢中過了。”
歐陽氏嘆息,“這事兒,我做主。來人。”
“夫人。”
十余管事魚貫而入,竟然是早就準備好了。
“把家中的田地人口的賬簿,盡數送去戶部。”
“夫人!”
“娘!”
哪怕知曉此事不可為,可那龐大的利益依舊讓嚴嵩父子不舍。
歷史上就是如此,嚴嵩父子二人貪腐、買官賣官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憚。
貪婪是最大的原罪。
上行下效,嚴黨眾人行事也越發囂張霸道,趙文華這位義子更是牛筆沖天,挪用公家的建筑材料去建造自己的豪宅。
徐階一直在隱忍,在尋找嚴黨的把柄和出手的時機,尋到機會悍然一擊,利用趙文華的肆無忌憚,成功把嚴嵩父子拉下馬,讓顯赫一時的嚴黨煙消云散。
“去!”歐陽氏頓頓拐杖。
十余管事看向嚴嵩。
畢竟這位是家主。
歐陽氏沒回頭看嚴嵩,淡淡的道:“若是夫君覺著我那番話荒唐,回頭我便帶著孫兒回分宜去。”
“回去作甚。”嚴嵩訕訕的道。
“回去為你父子二人選塊墓地,弄幾畝地,抄家后好讓孫兒們有口飯吃,不至于乞討為生。”
歷史上嚴嵩倒臺后,便是以乞討為生,甚至去別人的墓地偷吃祭品,最終病餓而死。
嚴嵩閉上眼,痛苦的擺擺手,“罷了!”
“爹!”嚴世蕃跺腳,“那是咱們多年的積累!”
“如今一朝散去,便是大禍散盡。”歐陽氏嘆道,“東樓,咱們一家子能花用多少?積攢那么多,那不是福,是禍。”
嚴世蕃心痛如絞,卻強笑道:“娘……說的是。”
歐陽氏走出去,吩咐道:“今日闔府上下,酒肉管夠。”
管事上前,“夫人,可有名目?”
上位者賞賜得有名目,否則便是昏聵。
歐陽氏回頭看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眸色溫柔,“為夫君和東樓賀!”
她輕聲道:“為嚴家逃過此劫賀!”
皇城外面有不少人在蹲點,當看到嚴府的管事和一輛馬車來到皇城外時,那些人紛紛起身。
戶部清查到了嚴家,讓京師權貴們精神一振,心想嚴嵩父子貪婪之名眾所周知,嚴家的田地外界雖說不知具體數目,但只需用膝蓋想想就知曉不會少。
嚴家申報不申報?
申報是自己割肉。
不申報,對不住,戶部官吏再來,咱就一句話:嚴家何時申報了,咱們就申報。
不申報,便是對新政的一巴掌。
——新政內部都不支持此事,你蔣慶之折騰個什么?
不少人都在等著嚴嵩父子的反應,包括各種遮掩的手段。
嚴世蕃是聰明絕頂,但論遮掩田地人口的手段,卻不及那些權貴家學淵博。
所以,許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
而徐階卻在等著出手的良機。
直廬,徐階的值房內,一個青衫男子正說著嚴家的事兒。
“……嚴嵩父子回到家中后,砸了滿地瓷器。可見惱火之極。”
徐階淡淡的道:“不舍就好。”
“正是,閣老,這可是好機會。”
“老夫知曉,盯著嚴家,老夫斷定嚴嵩會猶豫不決。嚴世蕃膽大,必然會想法子遮掩。一旦嚴世蕃出手,盯著,拿到證據。剩下的事兒……”
“水到渠成!”
這時有人進來,“閣老,嚴家的管事去了戶部。”
徐階瞇著眼,“如何?”
“那管事拉著幾大箱賬簿,說是嚴家的田地人口都盡在其中。”
徐階一怔,“怎會如此?”
不只是徐階感到驚訝,蔣慶之也是如此。
久違的唐順之來了,二人喝著茶水,唐順之說著自己最近游歷的地兒,胡宗憲急匆匆進來。“伯爺,嚴家把賬簿送去了戶部。”
蔣慶之一怔,“嚴嵩可能,嚴世蕃萬萬不能。這事兒古怪了。”
唐順之聽了個寂寞,問:“是何事?”
蔣慶之把戶部官吏去嚴家索要田地人口賬簿的事兒說了,唐順之笑道:“難怪我一路回京的路上,看到不少衣冠楚楚之人在田間地頭轉悠。我本以為是有什么天災,沒想到是你這個人禍,哈哈哈哈!”
唐順之笑容一斂,“你此后再無退路,可想好了要如何做?”
“一往無前罷了。”蔣慶之有些遺憾的嘆道:“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
“想把嚴嵩拉下來?”唐順之笑道。
“不。”蔣慶之搖頭,“我需要一個口子,打開嚴嵩父子掌控已久的那塊布。”
“票擬吧!”
“是。票擬之權我一時間無法爭奪,可知情權,決斷權,這一切我都需要。”
唐順之看著他,蔣慶之被看的頭皮發麻,“荊川先生這是……”
“初識你時,玉樹臨風一少年。對權力不屑一顧。時過境遷,那個少年卻成了執掌新政之重臣。再無那等灑脫氣息。我不知該惋惜,還是慶幸。”
蔣慶之干笑道:“身不由己罷了。”
“人活世間,羈絆越少越好,羈絆越少,魂魄就越是自在。肉身乃是后天累贅,魂魄之載體。一切欲望皆非本我需求,乃是肉軀貪欲。”
這番話讓蔣慶之也為之暗贊不已。
“可大明當下……我此次去了一趟南邊,有錢人窮奢極欲,貧者無立錐之地。好在南方商業繁茂,能活人的法子也多,故而還能支撐。
可照這般下去,不壓制住那些貪婪之輩,不抑制土地兼并,不是這個大明崩塌,便是那些百姓忍無可忍,只需有人登高一呼,這個天下就要亂了。”
唐順之嘆道:“我這幾年游歷了大明各處,所謂盛世之下,暗流涌動。南方還好,北方積弊更多。大明權貴多在北方,北方良田本就不多,被這些人上下其手,百姓苦不堪言。當初你說若是大明出大事兒,定然在北方……”
唐順之看著蔣慶之,“這話,不假!”
西北之亂啊!
蔣慶之想到了那位驛卒。
但根子還是在彼時的大背景。
“天災人禍,外敵覬覦。官吏腐敗,朝中無能,地方士紳豪強貪得無厭,逼的百姓走投無路……”
蔣慶之有些悵然,“我也想灑脫不羈,可卻無法坐視。”
“孩子呢!”唐順之突然問道。
“來人。”蔣慶之把孫重樓叫進來,“讓后院把大鵬帶來。”
“大鵬振翅,一飛千里。”唐順之笑道:“少年已然為人父,為人父者,當為兒孫考慮。”
“新政,便是為后世兒孫清除大禍。”蔣慶之說。
晚些乳娘抱著大鵬來了,唐順之接過,低頭看了一眼,“是個有福氣的。”
這話蔣慶之夫婦聽麻了。
唐順之從懷里摸出一個木雕,好像是一頭虎,“這是我自己雕琢而成,簡陋了些。”
乳娘看了木雕,訝然:“好精致的東西。”
蔣慶之湊過來,見木雕不只是虎,虎的周圍還有些動物,拱衛著猛虎,恍若侍衛。
“好孩子,以后福氣自生。”唐順之伸手摸摸孩子的額頭,笑瞇瞇的道:“最近可有難處?”
“嗯?”蔣慶之不解,“荊川先生……”
“我來,便是與你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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