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之此刻在家。
富城今日去了戶部,莊上的人有些惶然,莊頭韓山找個由頭來伯府請示。
“若是繳稅,后續田租如何繳納?”韓山蹲在廚房門口,手中端著一個大碗,碗里是羊肉面。手搟面麥香濃郁,羊肉片香味十足,羊肉湯泛白,上面撒一把蔥花,讓人胃口大開。
但此刻韓山卻沒有胃口,愁容滿面的等著富城去請示蔣慶之。
廚子沒事兒,蹲在另一側,說:“別擔心。”
韓山嘆道:“我沒事兒也去周邊走走,那些自耕的農戶每年繳納了賦稅后,所剩的糧食僅夠果腹罷了。若是遇到點天災蟲災,收成少一些,弄不好就會斷糧。”
他喝了口變冷的羊湯,卻發現有些苦澀,“人不能活活被餓死吧?那些農戶只能去借貸。借好借,還難還。那是高利貸啊!一旦借了,利滾利能活活逼死人。最后你的田宅都歸了那些豪強士紳,自家要么帶著妻兒老小去乞討,要么就……只能跪求他們給條生路。”
廚子家世代做菜,故而對這些不大了解,好奇問:“給什么活路?”
“收為奴仆。”
“奴仆?”
“你覺著不妥?”
“子子孫孫都是奴隸,嘖……”
廚子搖頭。
“就怕不收。”韓山說:“被餓死還是低頭做奴仆,沒得選擇。”
“都難。”廚子挪動了一下,“就說做廚子,年景好的時候在外吃飯的人多,酒樓酒肆需要的廚子也多,咱們好找事兒。一旦年景不好,咱們也只能坐吃山空。”
韓山艷羨的道:“好歹你有門手藝不是。如今在伯府也算是旱澇保收。對了,你兒子……”
“這得多謝伯爺。”廚子的感激是實實在在的,“伯爺教了許多廚藝,說了沒什么禁忌,我愛教給誰就交給誰。可咱不能忘恩負義不是。”
“那是,伯府的飯菜聲名遠揚,我在莊上都聽聞過。”韓山看了一眼面條,但依舊沒胃口。
“我在教兩個兒子廚藝的第一日,就帶著他們在祖宗牌位前跪下發誓,這門廚藝傳子不傳女,更不可傳給外人。”
廚子傲然道:“哪怕是餓死,也不得外傳。否則對不住伯爺的恩情。”
“是這個理。”韓山羨慕不已,隨即嘆道:“也不知伯爺是個什么心思。我如今就擔心伯爺會補貼。”
“補貼難道不好?”廚子不解,“伯爺仁慈,娘子也是如此,弄不好真會不收你等的錢糧,每年還會給莊上些錢補貼。”
“可這不是長久之道不是。”韓山苦笑,“一年兩年如此還好說,時日長了,這哪是自家莊戶,這分明就是養濟院。”
“救急不救窮。”廚子點頭,“是個麻煩事。”
“管家來了。”韓山看到了富城,趕緊端著面條起身,弓著腰賠笑,“管家。”
富城干咳一聲,“伯爺說了,此后按律繳稅。”
韓山面色慘白,“管家,這……”
“伯爺知曉你等擔心什么。”富城很滿意韓山的反應,“此后你等無需給伯府繳納錢糧。至于賦稅……按律!”
韓山一怔。
廚子起身拍拍屁股。,“還不懂?莊子是伯爺的,交稅就交稅,那些自耕的農戶為何這般凄慘?不就是被上下盤剝嗎?有伯府在,誰敢盤剝你等?按律繳稅,吃飽飯是夠了。”
韓山恍然大悟,感激零涕的道:“伯爺仁慈。可……管家,可咱們……”
“擔心伯府撒手不管?”
“是。”韓山賠笑道:“畢竟莊子是伯爺的,若是一年到頭伯府什么都拿不到,那這莊子拿來何用?”
富城眼中有些郁郁之色,說:“老夫也問過伯爺此事,伯爺說了,人,生來便是自由的。”
這話什么意思?
韓山不懂,廚子也不懂,連富城看著都不懂。
“安心吧!”富城不懂,但卻知曉需要安撫韓山,“老夫剛看到了小伯爺,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此后好生做事,跟著伯府世代富貴……”
“是。”得知不會被伯府拋棄后,韓山大喜,蹲下開吃。
“哎!冷了,我給你熱熱。”廚子熱心。
“沒事,這心熱著呢!”韓山大口的吃著,那些凝固的羊油仿佛熱氣騰騰的,順著一路暖到了全身。
后院,蔣慶之抱著兒子,李恬說:“夫君說什么人是自由的,可沒了田地,我這心中總是沒底,哪怕是不收莊上的錢糧,可好歹有個退路不是。”
“這個退路會害了兒孫!”蔣慶之說。
“夫君又渾說。”李恬正在翻檢大鵬的衣裳,從一歲到三歲,數十件衣裳裝了幾個箱子。
李恬抬頭,“就說我家,我爹當年有了俸祿,第一件事就是攢錢買地。這么些年下來,也攢了數百畝地。
我大哥資質平庸,我爹說大哥此生最多能做個郎中。至于后續……看著也不像是有出息的模樣。那數百畝地可保兒孫衣食無憂,專心讀書。若后續有聰慧的,便可藉此耕讀……”
這個時代的所謂耕讀,不是后世理解的那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真去親自種地。從早到晚忙碌不休,你哪來的時間去求學?
先生難道還得候著你從地里回來才開始教書?
所謂耕讀,實則就是地主階層的一種說法。
家里有田地,有莊戶,有奴仆……靠的是田地為生,這便是所謂的耕讀。
就如同后世,一個資產數千萬的人家,說自己做點小買賣一樣。
李煥是個傳統的男人,從出仕開始就在為兒孫謀劃,一家子不說省吃儉用,但也算是節儉持家。攢下錢就去買田地。
蔣慶之捂額:“我卻忘了丈人那里。丈人如何說?”
這割肉割到了老丈人那里,這事兒……真的讓人無語。
“我沒問。”李恬低頭,繼續翻檢衣裳。
“沒問?”
“嗯!”
賢妻啊!
蔣慶之知曉妻子是不想給他增加壓力。
“安心。”蔣慶之坐過去,用肩膀拱了一下李恬,“此后田地會越來越不值錢。”
“夫君無需安慰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我還是知曉的。既然夫君走這條路……不是還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我沒問,爹沒說,便是知曉了彼此心意。”
李恬靠在蔣慶之肩頭,“我信夫君。”
——別學你姐姐那般好強,好強的女人得不到男人的體貼。
這是常氏的話,李恬的大大姐從小就好強,嫁人后也是如此,為此和夫家有些小矛盾,等蔣慶之一飛從天后,據聞夫家那邊姿態低了不少。
李萱回娘家說了此事,神采飛揚。但常氏卻暗自嘆息。
女子壓制夫君,不長久!
常氏憂心忡忡的私下對李恬說,遲早會鬧出事兒來。
果然,沒多久李玄再度回娘家時,看著依舊神采飛揚,可常氏卻看出了她滿腹心事。私下問陪嫁過去的丫鬟,丫鬟說如今姑爺很少在李萱那里留宿,而是去了小妾那里。
李恬知曉后,也無計可施。
那是別人家,哪怕是她的姐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話說的是關系。
從你嫁到夫家開始,你就是夫家的人,姓氏都變了。
娘家是娘家,但卻成了外人。家中有事兒,萬萬沒有娘家人插手的道理。
當然,這是門當戶對的情況下的關系。
若是女方娘家強大,這個關系還得兩說。
不過李萱好強,就算是受了委屈,境遇艱難,也不肯向娘家求援,更不會和李恬求助。
想到這里,李恬心中喟嘆。
“田地可傳于兒孫,看似旱澇保收。可田地投入也不小,一旦遇到什么天災,損失也不會小。真正掙錢的不是田地。”
自家男人輕聲說著,語氣柔和。
——再強大的男人,也需要自家的女人認可。
你認可他,他便會把你、把家視為港灣。
這是李恬對母親那番話的理解,并付諸實施。
李恬皺皺鼻翼,有些小得意,“那是什么?”
“工坊,商業!”
“不對吧!”
“咱們家真正值錢的東西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卻一無所知。”蔣慶之笑道,低頭見大鵬瞪著自己,就問:“大鵬,你娘傻乎乎的,是不是?”
“咯咯咯!”大鵬無齒的笑了。
李恬問:“是什么?”
“我的那個小院子。”
“你說禁地?”李恬一怔。
在伯府,唯有一個地方是所有人公認的禁地,那個小院子只要蔣慶之一進去,就會傳來轟鳴聲。
路過的仆婦侍女,不時會嗅到一股子有些刺鼻的味兒。其中一個侍女特別喜歡那味兒,為此蹲在外面狂吸,被發現后,李恬得知緣由后大怒,以為她是在糊弄自己。蔣慶之知曉后卻說正常。
前世蔣慶之小時候就喜歡聞汽車尾氣。
“那地方有什么?”李恬問。
“有神器。”
“什么神器?”
“能令這個世界瞠目結舌的神器。”
那幾套自動化程度頗高的小機床丟出來,在這個時代和神器沒什么區別。
那些東西蔣慶之沒法公之于眾,丟棄又舍不得,最終只能傳給兒孫。
“有那些東西在,大鵬和兒孫,便立于不敗之地!”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