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官吏會鬧事,不信你等著瞧……這是呂平先前聽門子說的。
連門子都能看出來的勢頭,呂平不信自家伯父看不出來。
但呂嵩卻堅持,以至于現在局勢大壞。
“這是逼宮啊!伯父。”呂平苦笑,“若是處置不當,伯父危矣。”
外面官吏群情滔滔,若是妥協,此后呂嵩在戶部再無半分威望,遲早滾蛋。
若是強硬,可看看那些官吏的神色,呂平就知曉強硬的后果。
“大不了不干了。”有人喊道:“一句話,送死的事兒,老夫不去!”
直廬,徐階溫和說道:“呂嵩手腕了得,卻有個毛病,那便是自視甚高,”
趙文華挑眉,“呂嵩自視甚高,你是說傲氣!”
徐階點頭,“呂嵩此人的傲氣深沉。”
——你察覺不到正常。
趙文華臉紅了一下,有些羞怒。
但見老義父一怔,他心中馬上就平衡了,心想合著義父也不知道嗎 那嚴世蕃呢?
嚴世蕃若有所思,“徐閣老從何處得知?”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知曉了對手的秉性,才好針鋒相對不是。
徐階淡淡的道:“呂嵩多年至交好友。”
后續的話他不肯說了,但嚴嵩父子心領神會。
原來是儒家內部的齟齬啊!
嚴嵩看了兒子一眼,心想徐階乃是儒家推出來反對新政的領頭羊,而呂嵩是儒家大將,二人之間面和心不和……有趣了這事兒。
“呂嵩自視甚高,戶部官吏鬧事,他不會選擇低頭。”徐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續,老夫不過問。”
后續你們父子要如何利用這個局,那是你們的事兒,老夫不知情。
這是個投名狀!
嚴世蕃微笑道:“徐閣老,茶水如何?”
徐階看看新換的茶湯,點頭道:“頗為有趣。”
“呂嵩在戶部,實則便是蔣慶之的幫手。”趙文華小眼睛里都是狠意,“既然如此,順水推舟如何?”
“嗯?”嚴嵩蹙眉,趙文華解釋道:“快年底了,戶部那邊結算的總賬該有眉目了吧?”
嚴嵩點頭,“今年有北方大戰,戶部虧空已然是定局。”
“虧空了好啊!”趙文華笑道:“把消息泄露出去,戶部虧空,呂嵩必然要找補,可能從何處找補”
“從士大夫們的頭上找補,挖自家的墻角。”嚴嵩何等老辣,馬上就明白了義子的意思,“那么,呂嵩的立場就明晰了。”
“支持新政,秉公行事。”趙文華小眼里有得意之色,“那些士大夫豈能容他?叛徒之聲將會甚囂塵上,加上此次戶部官吏鬧事,呂嵩必然下臺。戶部換人,蔣慶之就少了個支持者……”
“主意不錯。”嚴嵩頷首,就在趙文華心中得意,故作不經意看了嚴世蕃一眼時,嚴世蕃鼻子里哼了一聲,“蔣慶之!”
嚴嵩點頭,“此事蔣慶之乃是最大的變數。他若是一心要保住呂嵩,加上陛下支持,呂嵩的地位依舊牢不可破。”
“可一個威望盡失的尚書,如何統御戶部?”趙文華把私心雜念丟開后,智商就會飛升,“如此,他在戶部也不過是人樣子罷了。
下面官吏陽奉陰違,戶部諸事因此拖沓,或是頻繁出錯。用不了多久,他自家就無顏在戶部待下去。
陛下和蔣慶之也不能坐視戶部混亂……須知,陛下開新政,頭一件事便是錢糧。戶部不穩,謀劃錢糧就是個笑話。”
徐階有些詫異的看了趙文華一眼,他一直覺得嚴嵩重用這個義子是在犯錯,也是在犯蠢。
但此刻趙文華展露出來的手腕,卻讓他大為驚訝。
嚴嵩看了徐階一眼,徐階說:“甚好。”
儒家領頭羊發話點頭,那么,這事兒就順理成章了。
至于儒家內部的事兒,和嚴氏父子無關,自有徐階去協調處置。
“此事,成了大好。”嚴世蕃說:“戶部乃是新政核心,呂嵩去后,有理財之能的官員屈指可數,咱們……”
說著,嚴世蕃看了徐階一眼,“未雨綢繆,先著手。”
嚴嵩點頭,“戶部若是能掌握在手中,此后便進退自如。”
而蔣慶之也不得不采取低姿態和嚴黨合作。
徐階對這些心知肚明,但他此刻地位太過尷尬,不得不和嚴氏父子配合。
原先政事堂的格局是嚴嵩父子獨大,徐階是道爺安排進來的攪屎棍,牽制嚴嵩父子。但嚴嵩父子牢牢的壓制著徐階,令他無法插手政事。
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
一個不能參與票擬的閣臣,放屁連西苑的侍衛都聽不到。
蔣慶之入閣后,徐階的地位越發尷尬了。
嚴嵩勢大,蔣慶之新扎權臣,二人并肩而立,徐階就成了后娘養的,不,是成了小透明。
善于隱忍的徐階坐不住了,便來尋嚴嵩父子,主動低頭。
但雙方都知曉,這種合作是短暫的,合作中還得提防對方捅自己一刀子。
所以值房里看似氣氛和睦,實則雙方都在盤算著對方的想法,想為自己謀取好處。
“元輔!”
沈俊進來,看著面色不好看。
“何事?”嚴嵩問,
“蔣慶之去了戶部!”
趙文華把茶杯重重的頓在了桌子上,冷笑,“那是個坑,也是個局,蔣慶之憑何進這個局?戶部那些官吏視清查田畝為赴死,他蔣慶之難道還能逼著他們不成?弄不好得罪了戶部上下,錢糧錢糧,此后錢糧便會成為新政、成為他蔣慶之最大的軟肋。”
徐階點頭,在值房內所有人的眼中,此事蔣慶之最好的選擇是坐觀。
“去盯著,有消息及時來報。”嚴嵩吩咐道,隨后微笑道:“天冷了,喝杯茶,看個熱鬧,也是個樂子不是。”
眾人莞爾。
徐階干咳一聲,門外自己的隨從馬上心領神會,“小人這便去戶部。”
徐階端起茶杯,順勢看了室內眾人一眼。
嚴嵩微笑,看不出情緒來。
沒有這等城府,嚴嵩何以執掌朝政?
嚴世蕃神色平靜中帶著些譏諷的味兒,徐階不知他這是在譏諷誰,但想來不是蔣慶之便是自己。
徐階,這個老對手竟然來低頭了。這位儒家巨擘最近被士林吹捧成了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典范。
徐階是勾踐,吳王夫差自然便是嚴嵩父子。
若是那些人知曉徐階主動來低頭……
徐階微微垂眸,心中的屈辱感涌起。
那種感覺潮水般遍及全身,讓他身體燥熱,恨不能把手中茶杯沖著嚴嵩父子投擲過去。
但他深吸一口氣,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是什么一心為國的賢臣,也沒有為了大明而義無反顧的心思,甚至覺得這種想法很荒謬。
人活著,首先得為了自己不是。
徐階想到了家中最近來的書信,信中提及家中最近收了不少田地,很是得意。
清查田畝一旦開始,他這位閣老,被士林推崇為勾踐第二,贊譽為正人君子的閣老名聲會如何?
合著你徐閣老便是兼并田地的急先鋒啊!
尼瑪,就這么一句話,徐階就能名聲掃地。
所以,于公,徐階必須要為自己所代表的那群人謀求利益。
于私,徐階也得為了兒孫,為了家中謀求利益。
徐階所代表的那群人,他們最大的利益便是特權:不納稅,不服役。他們藉此兼并田地,收納人口……
徐階瞇著眼,腦海中浮現了蔣慶之的模樣。
年輕人,你在和天下為敵!
那是一堵墻!
一堵堅固無比的高墻!
戶部。
氣氛越發不對了,有人在人群中攛掇,“此事乃是蔣慶之一力鼓動,此人乃是我名教大敵,尚書卻主動幫襯,這是何意?難道尚書也想學王以旂那個叛徒嗎?”
王以旂轉投墨家人人喊打,連帶著兒孫都不受士林待見。京師士林舉辦什么活動,王以旂的兒孫都被屏蔽在外。
呂平面色鐵青,喝道:“誰在胡言亂語!”
“怎地,許做不許說?就說你呂平。上次我見你和蔣慶之說話,那神色恭謹無比。”
“你呂平平日里傲氣沖天,為何對蔣慶之如此卑微?”
“咳咳!”
有人在干咳。
“差不多了啊!”
“此事乃是蔣慶之的手段,他這是要讓我儒家內亂吶!諸位……”
鼓噪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說,差不多了啊!”
“誰在說話?”鼓噪那人回頭。
安靜了下來。
那人拼命往人群中鉆。
“別擠!別擠!”
“你特娘的擠什么?”
眾人回頭,見一個官員低頭往前鉆,仿佛身后有一頭猛虎在追趕。
眾人緩緩抬頭看去。
蔣慶之叼著藥煙,身后是幾個護衛,身邊……那不是翰林院的張居正嗎?
“蔣慶之來了。”
有人發聲喊,瞬間所有的嘈雜消失了。
但旋即以更猛烈的姿態噴涌而出。
“清查田畝乃是送死,有本事長威伯便讓自己人去,莫要牽累我等。”
“正是。”
值房里,本以為蔣慶之會選擇旁觀的呂嵩不禁動容,隨即苦笑,“你不該來。”
外面,蔣慶之的聲音依舊是懶洋洋的。
“不想去?”
“正是!”
“你等以為,離了張屠戶,這新政就得吃帶毛豬?”
蔣慶之用藥煙指指眾人,“一群蠢貨,叔大。”
“在!”張居正上前。
蔣慶之淡淡的道:“把方才陛下的吩咐說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