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忠帶來了二十余護衛,加上蔣慶之的護衛,共計三十人。
“殺雞用牛刀。”這是胡宗憲的評價。蔣慶之的護衛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對付那些賊人,以一當十不是事。
“可要通知當地官員?”莫展問。
“最后動手再說。”蔣慶之拿出了遮奢權貴的氣勢,“地方官員聞訊只會擔心被追責,只會配合。”
“就怕御史……”胡宗憲說:“御史中有嚴黨的人,但更多是儒家的人。咱們私下動手,若是被那些御史知曉,必然會引來彈劾。”
“我就是要他們彈劾。”蔣慶之說。
胡宗憲一怔,他大局觀強,但在具體謀略上卻比徐渭差了些。
“做大事,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兒,是知曉誰是咱們的朋友,誰是咱們的敵人。這一點至關重要!”
“伯爺這是要投石問路!”
“對。”
一行人出城,很快來到了一個莊子外。
“伯爺!”
一個便衣男子過來,胡宗憲認出了此人。“陳百戶?”
來人正是虎賁左衛夜不收的統領陳集,他行禮,“今日下官帶著兄弟們來此處拉練,碰到了一伙賊人,那些賊人如今正在莊子里。”
“好!”
蔣慶之很是滿意。
“伯爺當年教誨咱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夜不收皆在此……”陳集招手,一隊隊夜不收從四處摸了出來。
胡宗憲苦笑,“私自調動官兵,那些人必然會據此彈劾。”
但蔣慶之顯然不在乎。
他淡淡的道:“老胡,新政是你死我活的斗爭。顧忌這來顧忌那,什么事兒都別想做。擔心陛下猜忌?想多了,我若事事先請示,那不叫總攬新政事宜,而是應聲蟲。和嚴嵩一個尿性。”
若是真如此,新政這事兒蔣某人壓根就不會接手。
這一點道爺和他都心知肚明。
新政的危機有多大,蔣慶之手中的權力就得有多大。
否則!
大伙兒還是趁早洗洗睡吧!
莊子里有一處大院,這是主家的宅子。每逢盛夏時節,主家便會來此避暑。莊子邊有小河,水深處可垂釣。岸邊楊柳依依,坐在樹下可讀書。
這便是讀書人最喜的環境。
歲月靜好不是。
宅子屬于本地士紳,也就是豪強楊江。此刻楊家的管事丁榮正在大發雷霆。
“事先是如何說的?既然要弄就要下狠手,弄死幾個莊戶,讓蔣慶之看看厲害。”
十余男子蹲在屋檐下,丁榮負手看著他們,怒道:“老爺聞訊大怒,說你等盡皆酒囊飯袋,此次賞金減半。”
“啊!”
“丁管事,那蔣家莊的莊戶可不是善茬!”
“那些莊戶一聽到動靜就沖了出來,若非兄弟們跑得快,怕是會帶累老爺。”
“住口!”丁榮喝住了他們,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等這是懼了蔣慶之!”
十余大漢嘿嘿笑著,為首的大漢叫做朱巡,他干笑道:“丁管事,那位可是被俺答那邊稱之為殺神,他麾下那個啥……”
“阿修羅!”
“對,他身邊那個阿修羅曾當街斬殺使者,當街啊!那兇神般的煞氣……換了咱們可擋不住。
再有,老爺不忿蔣慶之是應當的,畢竟那廝要斷了咱們家的活路。可若是殺了人,蔣慶之豈會善罷甘休?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啊!丁管事,老爺是怒極了,有些……”
“你想說什么?老爺氣昏頭了?”丁榮冷笑。
朱巡沉聲道:“休怪小人無禮,小人有個相認的兄弟在軍中效力,他曾酒后和小人說過,蔣慶之用兵了得,軍中都說他乃是當今大明名帥。
老爺不知軍中事,小人的兄弟誰都不服,可提及蔣慶之時,卻是心服口服。說蔣慶之把俺答麾下那些所謂的名將玩弄于股掌之間。在此等人的麾下效力,最好少動心思。”
朱巡看著丁榮,他們是主家養的護衛,卻不是奴籍,故而也有自己的主見,“我便問,為何不能動心思?我那兄弟說,你和這等人送心思,玩手段,那叫做什么?班門弄斧。”
丁榮罵道:“狗東西,借口罷了。告訴你等,此事你等乃是主犯,誰若是想著去出首告密……”
丁榮緩緩看著這些人,“小心一家老小……小心火燭!”
朱巡苦笑,“無需丁管事說這個,咱們都知曉。”
儒家何等勢大,此次主家不忿出手,多少人在叫好。若是他們敢告密,回過頭自己倒霉不說,那些士大夫的報復他們哪里扛得住。
“知曉就好。”丁榮說:“你等在此暫住,記住,不可外出,不可被莊戶們看到。”
“管事放心。”
朱巡笑道:“其實此事早了些,照小人說,就該等蔣慶之落魄時再出手。到了那個時候,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弄死幾個莊戶也不是事。”
丁榮點頭,淡淡的道:“蔣慶之此刻滿腦子都是如何應對天下人的反對之事,哪有功夫管什么莊戶的事兒。這也是老爺惱火的緣由。”,
丁榮指指朱巡,“回頭責罰少不了。”
“是。”朱巡低聲,眼中有不屑之色、
他們是楊家的護衛,但護衛只是護衛,要想他們賣命,你就得給出賣命的價錢不是。
拿護衛的錢,干掉腦袋的買賣,真當他們傻嗎?
大門那邊有人敲門。
“去看看。”朱巡指指大門,有人過去,先透過門縫往外看,丁榮說:“此處偏僻,蔣慶之如何能尋到這里?草木皆兵,膽小如鼠!”
他看著大漢,想到早上老爺呵斥自己的事兒,還有自己被罰的兩月報酬,不禁暗怒。心想回頭就在老爺那里給這伙人上眼藥。
否則,如何能消我心中怒火!
門開,來的是楊家的一個仆從,他急匆匆過來,說:“蔣家莊那邊懸賞,說是誰找到昨夜縱火的賊人,賞一萬錢。”
丁榮淡淡的道:“一萬錢,少了些。對了,昨夜你等可被人察覺到了蹤跡?”
朱巡傲然道:“丁管事放心,咱們兄弟做事不說滴水不漏,卻也不是那些莊戶能勘破的。”
“那就好。那就讓蔣慶之狂怒吧!”丁榮說:“記住,莫要外出!”
隨即丁榮出去。
朱巡目送他走了,把大門關上,回頭笑道:“就那點錢也想讓咱們兄弟賣命,做夢。”
“可咱們的賞金沒了。”有人抱怨。
“是命要緊,還是錢要緊?”朱巡問。
“再有,這陣子咱們在此不用做事,丁榮說了,酒肉管夠。那就樂呵一陣子。”
“也是。”
丁榮帶著仆役出了莊上,上馬后,說:“這伙人桀驁,讓莊頭盯著,不妥就稟告。”
“是!”
丁榮笑了笑,“蔣慶之啊蔣慶之,此刻你也只能無能狂怒吧!什么名帥,只能徒呼奈何,哈哈哈哈!”
前方大樹后,突然走出來兩個男子。
便衣!
手中有刀。
“下馬!”一個男子厲喝。
那眼眸中的漠然,讓丁榮渾身一顫。
大軍凱旋時他跟著主家去旁觀過,當時看到的那些將士便是如此。
冷漠!
仿佛山岳崩塌于眼前也不會眨巴一下眼睛。
“這是百戰勇士!”當時有懂行的道:“殺人殺多了,看什么都是尸骸。”
按照丁榮的理解,這些悍卒殺人殺多了,覺著同類都可殺。那什么……那不就是猛獸嗎?
一群猛獸闖入人類的世界,自然看什么都是獵物。
當時主家楊江還不屑一顧的道:“一群賊配軍。”
賊配軍是前宋對武人的輕蔑稱呼,當即就引發了圍觀者的不滿,幸而主仆二人跑得快,否則挨一頓毒打,就當時的氣氛,官府也不會管。
事兒過后,丁榮就忘卻了那一切。直至此刻再度見到那冷漠的神色,他腦海中一根線突然崩斷。
這是一群猛獸!
而能令這群猛獸俯首帖耳的那位名帥是什么?
錯了!
咱們都錯了!
丁榮張開嘴,若是時光倒流,他定然會極力勸阻楊江放棄夜襲蔣家莊,若是楊江不聽勸,他寧可去新安巷告密,也不會跟著楊江一條道走到黑。
他下意識的策馬掉頭,想逃回村里。
身后村口。
一群男子簇擁著一人走來。
為首的年輕人他見過。
“長威伯……”
丁榮沒有絲毫猶豫,下馬,跪地。
叩首。
“此事不是小人主使。”
這還沒問話,沒拷打呢!
孫重樓怒了,“軟骨頭。”
波爾笑道:“面對伯爺,他能站穩了就算是有膽氣。何須什么拷打。”
孫不同晚了一步,“伯爺虎威,此輩豈敢當之!”
爭臉二人組相對一視。
狗曰的!
是個勁敵!
蔣慶之走了過去,“是誰?”
“楊江,是老爺……就是楊江主使。”
“知道了。”
蔣慶之回身,丁榮抬頭,他是想戴罪立功來著,可蔣慶之……
“伯爺不問楊江為何動手嗎?”
胡宗憲淡淡的道:“伯爺要動手,何須理由!”
丁榮的腰一下就塌了,他哽咽道:“小人就知道,小人就知道……可老爺說了,長威伯此后定然會死無葬身之地,就像是那誰……商鞅,遺臭萬年。此刻出手,便是替天行道,天助之……可天在哪?”
兩個夜不收過來,粗暴的用布團堵住了他的嘴。隨行的仆役從一開始就跪在地上沒出聲,所以得了優待,堵嘴的動作輕柔了些。
丁榮趴在地上,極力抬頭看著前方。
一群人簇擁著蔣慶之往村里走,身邊那人不時和他說些什么。蔣慶之微微點頭,讓丁榮想到了一個畫面。
叢林中,百獸之王在前方緩行,身邊是狐貍在出謀劃策,身后是一群猛獸跟隨。
而楊江是什么?
最多是一只狼!
一只狼去挑釁百獸之王……
嗚嗚嗚!
丁榮瞪大眼睛,悲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