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在旁觀著蔣慶之的慷慨激昂。
他瞇著眼,黃錦在側,熟知道道爺性情的他知曉,嘉靖帝這是在觀察蔣慶之。
這番慷慨激昂,多少是為了大明,多少是為了墨家?
帝王的思維角度和普通人,乃至于和臣子們的差異很大。在他們的眼中,權力是第一位的。
從登上帝位的那一刻開始,帝王就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以及對權力的掌控欲。
生殺予奪,一言興邦……這是神靈般的感受。
儒家從弱小到壯大,從對君王俯首帖耳,為了獲得重用,不惜修改自家學說,到能令帝王政令不出京師……這一切變化也不過數百年。
墨家呢?
此刻的墨家看似一腔熱血為大明,可此后呢?
帝王在觀察。
有人說,“浮海而來,那得多少戰船?要想攻伐大明,那船隊豈不是得鋪滿了大海?”
王以旂嘆息,“一個倭寇就令大明南方焦頭爛額。換了西方大國……”
“倭寇只是倭國的流寇,在倭寇無立足之地,近乎于流放般的在外海劫掠。”杜賀補刀。
肆虐大明南方的倭寇,那只是一群流浪漢,街溜子。
可就是這么一群倭寇街溜子,竟然打的大明滿地找牙。
若是西方大國大軍浮海而來,大明拿什么去抵御?
呂嵩嘆息,“危機四伏卻不自知,可悲,可……”
恨字沒出口,呂嵩走到了小樹林邊上。
小樹林中,能看到一條條被打爛的通道。
小兒臂粗細的樹干被輕松撞斷,斷茬參差不齊,讓呂嵩想到了斷骨。
他順著看去,通道正面,殘枝敗葉比比皆是。
“若是人呢?”呂嵩輕聲道。
當敵軍蜂擁而至,火炮轟鳴。
當者辟易。
無數殘肢斷臂在空中飛舞……
人馬在慘嚎。
“這是……國之重器!”
不知何時,群臣走到了小樹林前,看著那些被石彈打出來的通道,神色不一。
有震驚的,也有惱火的。
“麻六甲果真被佛朗機人攻占了?”有人低聲問。
“沒錯,早就被攻占了。”
“那為何不說?”
“當初說過,朝中并無下文。”
麻六甲那地兒離大明遠著呢!
佛朗機要占就給他們占去。
王以旂意氣風發的道:“有此兵家利器,攻伐草原不是難事。”
杜賀遙想了一番火炮在沙場肆虐的場景,恨不能再度北上。身后顏旭說:“西方諸國強橫,其實,并非壞事!”
“附議!”
“同意!”
幾個武將低聲道。
杜賀回身,“敵人,總是不嫌多的。”
“侯爺說的極是。”
“大捷歸來,那些人看咱們的眼神都不同了。”
“以往去兵部,那些官吏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今日本官去兵部,那門子……哎!竟然笑臉相迎。進去碰到那些官吏,都比往日多了幾分客氣。”
“這是咱們用血肉換來的。”
“若是刀槍歸庫,馬放南山……”
“俺答還在。”
“倭寇還在。”
“緬甸那地兒……上次竟然挑釁大明,該征伐!”
“倭寇肆虐大明南方,倭國君臣難辭其咎。”
“可倭國乃是太祖高皇帝所列的不征之國。”
“時移世易,不征之國,都特娘的打到家門口來了,還不征之國?”
“就是,在老夫看來,這世間就沒有不能征伐的地兒。”
“對頭,這話在理。”
“只要敢對大明齜牙的,沒二話,出兵討伐!”
“執其君王于御前,贏得生前身后名,那,才是我輩的榮耀。”
“可那些人……”
“文官?”
文官們看著那些被石彈打出來的通道,有人興奮,但不少人卻在竊竊私語,不時看向蔣慶之。
杜賀冷笑,“這些人巴不得咱們武人都低著頭做看門狗,如此自己便能繼續作威作福。”
“他們若是阻攔,此后征伐之事不易。”有人惆悵的道。
“娘的!打就是了。”有人咬牙切齒的道。
“打?陛下……都打不過,咱們拿什么和他們打。”
“遍地都是士大夫,遍地都是讀書人,都是儒家門徒。咱們拿什么和他們打?”
“除非……”
“閉嘴!”杜賀粗暴的喝住了那個話一出口就后悔的將領,隨后壓低嗓門,眼神卻格外兇狠的道:“咱們武人的名聲為何壞了?就是因為跋扈桀驁。
前唐藩鎮林立,前宋矯枉過正,從此武人淪為賊配軍。
到了咱們這,以文制武不知何時又成了祖訓。咱們還好,下面的將士們淪為奴隸,被文官們當做是苦力使喚。”
杜賀深吸一口氣,“此次大捷便是咱們翻身的好機會,別特娘的得寸進尺。記住了,咱們就一個念頭。”
“效忠陛下!”
“沒錯。”杜賀對顏旭贊賞的頷首,“陛下指東,咱們絕不走西。陛下讓咱們殺誰,咱們就殺誰。”
“陛下會殺誰?”顏旭目光閃爍,看著文官們的眼中有厲色閃過。
“那些人從昨日開始就在喊打喊殺,說陛下昏聵。”杜賀冷笑,“隨后會發生些什么,本侯也不知。不過,想來血雨腥風是少不得的。咱們聽陛下吩咐就是。”
朱希忠和蔣慶之站在一起,見杜賀在眾將那里像是個帶頭人般的,便說道:“杜賀這是在鼓動那些人作甚?”
“沒鼓動吧!”蔣慶之說。
“你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我。”朱希忠低聲道:“新政開啟,儒墨就不是大戰了,而是殊死搏殺。我就不信你什么安排都沒有。”
“就是讓他們學學何為忠義,知道關二哥嗎?”
“關二哥?”
“就是關羽。”
“當然知曉。”
“大明要想向外看,走向域外,武人的地位必須得到提升。”
“難!”
“是難。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一句話就讓武人臭名遠揚。要想扭轉這個輿論氛圍,唯有把忠義奉為武人的座右銘!”
“你這謀劃夠深遠的。”
“老哥,新政不是請客吃飯,是要死人的。”
蔣慶之想到了自己的那份奏疏,想來通政使司此刻正在懵逼和震驚中吧!
“長威伯!”杜賀過來,假模假式的問:“這火炮如此犀利,若是能打造個萬八千的,俺答算個屁!就是不知每日能打造多少。”
“錢糧。”蔣慶之淡淡的道。
徐階嘆息,“老夫就知曉,他會藉此推動賦稅革新。”
黃錦看到道爺的眉心一下就松開了。
從推出火炮,讓君臣一步步認知到火器對大明的重要性,以及外敵壓境的種種危機,再藉此發難。
——如此重要的國之利器,多打造一些沒問題吧?
誰敢說有問題,蔣慶之能把手中的藥煙塞進他的嘴里。
火炮是青銅打造,青銅……那特么不就是錢嗎?
巨量的錢糧啊!
戶部拿得出來嗎?
呂嵩苦笑,“戶部……捉襟見肘。老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呂嵩助攻。
蔣慶之的布局完成。
嘉靖帝昨日提出賦稅革新,今日蔣慶之就出手襄助。
這拳拳之心……黃錦眼中多了贊嘆之意。
論忠心,國朝誰能比擬長威伯?!
連徐階都苦笑道:“他這是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把新政推行到底!此人……”
徐階無法評價蔣慶之,他的立場,他的三觀,都無法理解這等大公無私的心態。
而蔣慶之正在觀察著腦海中的鼎爺。
“鼎爺,獎勵呢?”
短短的半個時辰,他已經問了九次。
一股威壓突然降臨,蔣慶之馬上投降,“我就一問,你忙,你忙!”
鼎爺的脾氣越發暴躁了。
蔣慶之暗自罵罵咧咧的把意識轉回現實世界,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
大多是唏噓,或是驚訝,還有幸災樂禍。
連徐階都是如此。
這是……
蔣慶之有些懵。
朱希忠唏噓道:“我自詡對陛下忠心耿耿,可和慶之你一比,我這滿腹私心。比不了,比不了啊!”
這不對吧!
蔣慶之一直把增加大明國祚為己任,做事兒都往這方面靠。道爺推行賦稅革新,他出手是本能。
什么忠心?
我特么……蔣慶之看到崔巖翹起蘭花指想指過來,嘴角哆嗦了一下后,把手放下,嘴里嘟囔。
“這個瘋子!”崔巖嘆道:“老夫以往竟和這等瘋子爭執,真是……瘋了!”
合著這些人以為我是在自爆?
蔣慶之這才恍然大悟。
蔣慶之平靜的道:“偌大的大明,處處都是缺口。戶部無能為力。難道就坐視?坐視饑民嗷嗷待哺,坐視異族不斷壯大?”
“錢糧從何處來?”蔣慶之目光炯炯,“那些人多年來一直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可吸夠了?”
“賦稅為何不能革新?”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但一股暗流在涌動。
蔣慶之走到了火炮邊上,拍拍炮身,“聽聞有人說若是逼迫太甚,便要謀反?杜賀!”
“伯爺!”杜賀出來。
“你以為如何?”
杜賀獰笑著看向那些官員,“我京衛上下枕戈待旦,只需陛下一聲令下,滅此朝食。杜某在此放句話……”
“我等,期待備至!”
草擬嗎!
那些文官在暗自叫罵。
武人當然喜歡開打,打起來才有軍功不是。
“蔣慶之是瘋了!”
回京的一路,官員們的目光幾乎不離蔣慶之。
一騎疾馳而來。
是嚴世蕃的人。
“元輔。”
“何事?”蔣慶之捅馬蜂窩,老元輔不知該愁還是喜。
“長威伯上了奏疏。”
“說了什么?值當專門跑一趟。”
“清查天下田畝!”
隨從提高了嗓門。
這是嚴世蕃的吩咐。
這不是咱們的鍋。
是蔣慶之的。
咱們不背,也不敢背!
所有的嘀咕都消失了。
清查天下田畝……這就意味著那些士大夫們的家底將會被查個底掉。
當數據公之于眾時,那些戴著君子面具的肉食者們,就如同皇帝新衣中的那位帝王……
丑陋不堪,盡皆曝于世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