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的眸子里依舊平靜無波,但蔣慶之知曉,這平靜無波的背后是滔天怒火。
當初年輕的嘉靖帝滿腔熱忱想改造這個大明,但楊廷和等人卻一心想奪權,他和宮中張太后聯手,利用大禮議事件試圖逼迫嘉靖帝低頭。
君臣為了權力而爭斗不罕見,但如大明這般從開國到亡國,君臣一直在暗戰的,真的罕見。
若是君臣能齊心協力,大明何至于此?
楊廷和在史書上得了美名,可留下的是什么?
是君臣反目,君臣猜忌,雙方暗斗不休,以至于大明國勢每況愈下。
徐階!
名臣!
但他做了什么?
哪怕是張居正,秉政后的第一件事兒便是壓制萬歷帝。
張居正走的是楊廷和的老路,和宮中太后聯手,和宮中權閹馮保聯手,三方發力,把萬歷帝壓制的死死的。
到了萬歷帝之后,那些帝王更是被臣子壓制的形同傀儡。
直至崇禎帝,這位帝王不甘心被臣子壓制,干脆就撕破臉,今日貶官,明日責罰。
你等不讓朕好過,那朕就讓你等膽戰心驚。
這走的是太祖高皇帝的路——視文官為豬狗!
就這么君臣爭斗,最終葬送了大明。
“三五年?”嘉靖帝蹙眉,在他心中,三五年遠遠不夠。
建國日久,大明的問題也越積越多,要想徹底改變這一切,在嘉靖帝看來,至少得二十年。
三五年!
“不夠。”
“是。”蔣慶之也知曉不夠,但他卻從容道:“陛下,北方的威脅實則與大明的姿態有關。”
“什么意思?”嘉靖帝問,突然發現蔣慶之臉上在流血,不禁一驚,“這臉……”
蔣慶之摸摸臉上,摸到了血,低頭看看手中的血,說:“這一路緊趕慢趕……秋風凜冽,把臉吹開了口子。殿內溫暖,口子就裂開了。無礙。”
“讓御醫來。”嘉靖帝蹙眉。
“是。”黃錦令人去召喚御醫,“讓精通外傷的來,另外,把那些滋潤肌膚的東西給長威伯準備一些。”
殿內,蔣慶之不以為然的抹了幾下臉,卻不知自己把血跡抹的滿臉都是,看著俊美中多了猙獰。
“說說。”嘉靖帝令人給蔣慶之弄來茶水,二人相對坐在蒲團上,不同的是道爺是雙盤,蔣慶之是單盤。
“太祖高皇帝時,大軍出塞擊胡,這是宜將剩勇追窮寇。可卻有個問題。”蔣慶之喝了口茶水,“打打殺殺看似痛快了,可卻未曾根除草原對大明威脅的源頭。”
“嗯?”這是道爺第一次聽聞有人對當初太祖高皇帝的政策表示不滿。
“成祖皇帝五度北征,讓正在恢復實力的異族挨了當頭一棍。可隨后……”蔣慶之握著茶杯,“隨后就是人亡政息。后續帝王并無壓制文臣的能力,且也無太祖高皇帝與成祖皇帝精通武事的本事,于是,便只好偃旗息鼓。”
土木堡之戰是一次嘗試,結局是被也先差點滅國。
“草原異族一日不打,便會壯大。一年不打,他們便會覬覦中原。五年不打,他們必然會南下!”
這是歷史規律證明了的事實。
黃錦進來,見蔣慶之坐在那里侃侃而談,道爺頻頻點頭,不禁就微笑了起來。
“黃太監,你笑什么呢?”張童問。
“咱啊!笑的是……這一切挺好。”
蔣慶之說道:“也就是說,打,不能徹底解決草原威脅。打的同時,還得要走出去!”
從有歷史記載以來,草原異族就是中原王朝的最大威脅。
雙方你來我往,不是你把我殺的人頭滾滾,就是我把你殺的十室九空。
最終誰也沒能徹底解決了誰。
“走出去?”嘉靖帝不解,然后眸子猛地一閃爍,“你是說……直接出兵占了草原?”
出兵攻占草原,筑城,以城池為根基,一步步擴張……
嘉靖帝眸子里有異彩閃過,“一步步推進,十年后,二十年后……一直把異族驅逐出草原。失去了草原,也就失去了養馬地。沒了鐵騎,異族還有什么?”
蔣慶之撓撓頭 “是也不是。”
“嗯?那是什么?”嘉靖帝卻覺得這個法子不錯,“若是一切不差,只需兩代帝王便能把完成此事。此乃長治久安之法。”
道爺的想法不錯,但卻不適合!
“陛下,不說此舉靡費之大,令大明難以承受。”
若是按照道爺的法子,大明將會持續對草原用兵,每年養兵的費用,出兵的費用,修建城池的費用,外加征發民夫,糧草調集……
“呂嵩怕是會辭官。”蔣慶之說:“且修筑城池耗費也不小。”
后來老毛子就是用的這個法子,一步步推進,每到一處就修建據點。以據點為根基四面出擊,一步步把那些草原異族給打趴下了。
法子是好法子,但蔣慶之覺得太特么累人了。而且需要持續不斷的推進這個政策。
征服的時候容易,但后續卻留下了一個個巨大的隱患。當國勢崩塌時,那些異族揭竿而起,紛紛脫離老毛子的統治,留下了滿目瘡痍。
所以,國雖大,好戰必危。
老祖宗的話看你怎么理解,在老毛子的歷史進程中,就彰顯了這句話的睿智和遠見。
什么海納百川……在國勢昌盛時,自然是海納百川,百川也不敢跳梁。國勢一旦衰微,那些百川爭先恐后的跳出來反戈一擊……
老毛子后來和二毛子大打出手就是如此。
“臣以為,要從幾處著手。”蔣慶之說道:“其一是征伐,這是根基。”
草原異族吃硬不吃軟,不把他們打服氣了,不把他們打的高呼天可汗萬歲,就別提后續的什么長治久安。
“其次,要融合。”蔣慶之微笑。
“融合?”嘉靖帝撫須,“可把異族遷徙到各處去。”
蔣慶之失禮的盯著道爺,心中再度痛罵了楊廷和一番。
“打散分散到各地,不讓他們抱團。”
“三代之后,自然融入。”
“從小就得教他們何為孔孟之道。”
“嗯?”
“陛下,孔孟之道好啊!修身修心。”
“這也是融合之道?”
“文化認同至為關鍵。”
“可那是墨家的對頭。”
“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對于儒家,臣覺著弊大于利。但用在文化融合上,臣以為儒家無可匹敵!墨家甘拜下風!”
直廬。
“蔣慶之回來了?”
嚴世蕃豁然起身,眼中多了厲色,“我爹呢?”
隨從說:“沒見到元輔。”
崔元說:“蔣慶之歸來,大軍得有人統領不是。”
嚴世蕃是關心則亂,聞言一怔,旋即脫口而出,“蔣慶之為何提早歸來?”
捷報方至,蔣慶之竟然緊隨其后,這是趕路的姿態。
“他也擔心……”崔元瞇著眼,“還是那句老話,功高不賞啊!”
“他那個兒子生而異象,可生而異象的人多了去,帝王若是猜忌,尋機弄走,乃至于弄死了事。外界嘩然,不過是想藉此打擊蔣慶之罷了。大功在身,那異象就越發刺眼了。根子還是在于大功。”
“小閣老此言不差。蔣慶之定然知曉此次立功太大,擔心陛下猜忌,這才急匆匆回京。”
崔元想到了此刻的老元輔正率軍回師,不禁艷羨不已……天下矚目啊!誰特么不想?
人越老越怕死,越怕死就越想尋找存在感。
崔元就是如此。
“去打探。”嚴世蕃吩咐道:“看看陛下和蔣慶之之間如何了?”
有人去了,崔元說:“陛下定然會溫言撫慰,乃至于嘉獎。”
“這是應有之意。”嚴世蕃負手而立,獨眼中都是冷意,“陛下猜忌……咱們當如何?”
崔元猶豫了一下,“若是咱們跟著出手,推波助瀾也可,不過蔣慶之一旦蟄伏,咱們就顯眼了。”
顯眼包會被毒打。
士大夫們找不到目標,便會轉向嚴嵩父子。
“我便是在顧忌這個。”
嚴世蕃正在思忖,有人急匆匆進來,“小閣老。”
“咦!”來人是嚴嵩的隨從,嚴世蕃一怔,“可是爹有事兒?”
他想到了老父的身子骨,不禁大悔,“早知曉就該勸住爹。”
“元輔無恙。”隨從說道:“元輔令小人來告知小閣老,蔣慶之之事……助之!”
嚴世蕃閉上眼,良久點頭,“我,知道了。”
永壽宮。
“……一步步逼迫,聽話的給顆糖吃,不聽話的盡數滅了。不過移民是個問題。”蔣慶之說。
“愚鈍!”
“道爺,那您說說。”
“當初海南等地皆是莽荒,如今漸漸有了生息,你以為是為何?”
“咦!是了,發配,流放,犯事的官員也趕去那等地方,一代代堅持下去,莽荒之地也會變成江南。”
蘇軾可不就是例子?
把人犯丟在蠻荒之地,犯官貶官也丟到那地兒……如此官員有了,‘百姓’有了,漸漸的一步步充實,同化那些地方。
蔣慶之想到了先民。
彼時他們不過是一個部族,周邊盡皆莽荒之地,就是靠著這些手段,一步步把這個中原變成了宜居之地。
嘉靖帝撫須道:“這些法子,可緩緩而行。”
“是。”
蔣慶之面露疲色,嘉靖帝說:“回去歇著吧!”
蔣慶之告退。
他沒問后續封賞,沒問什么猜忌……
道爺也沒說。
二人仿佛在打啞謎。
黃錦百思不得其解,把蔣慶之送出去后,回來見嘉靖帝站在神像前。
那背影,看似挺拔了不少。
“都以為朕會猜忌這瓜娃子,都等著看君臣暗斗的好戲,都等著朕自毀長城!”
黃錦心頭一震。
“那些人見朕不作聲,以為便是猜忌之意,是縱容之意,于是粉墨登場,丑態百出。”
“殊不知,那瓜娃子早就在戰前上了奏疏,黃伴可知他說了什么?”
“奴婢……不知。”
“這瓜娃子說,道爺,此戰必然大勝,你猜忌不猜忌?你聽聽,沒開戰就問朕可會猜忌他。”
“你說,朕該如何答復他?”
“奴婢不知。”
“朕告訴他……”
“這世間,無人能讓朕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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