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蔣太后去后,嘉靖帝就從未落過淚,哪怕是被群臣逼迫,哪怕放眼看去天下士大夫都是自己的敵人,可他依舊昂著頭,從不在敵人面前露出半分軟弱之色。
蔣太后臨去前幾日話不多,但每每都是告誡。
——我兒,記住,那些人是狼。狼子野心狼子野心,說的便是他們。你越是軟弱,他們就越是得意,越是心狠手辣。
我兒,記住,莫要露出半分軟弱之色。帝王,何為帝王?比臣子更狠的,才是帝王!
嘉靖帝牢牢記住了母親的話。
從此,他再未流露出軟弱之色。
可此刻他卻不知不覺的紅了眼眶。
嘉靖帝抹了一把眼下,沒淚水,但眼眶在發熱。
“朕,這是歡喜!”
不止是歡喜,而是欣喜若狂!
那是俺答!
多年來一直在威脅著大明北方的異族大汗,多年來他為了這個大敵寢食難安,擔心某一日醒來就接到俺答大軍南下,沖入京畿的消息。
他恨不能率軍出征,馬踏王庭。
可當蔣慶之把大明官兵的現狀揭開后,嘉靖帝沉默了。
這是一群看門狗都不如的軍隊。
靠他們出塞擊胡,嘉靖帝覺得自己不是被俘,便是戰死。
淪為千古笑柄。
他發誓要改變這一切,所以,蔣慶之那些建言嘉靖帝盡數采納。
清洗京衛,重建京衛。
重建武學,漸漸放棄武勛這個群體,用武學學員來逐步取代將門這個群體……
打造火器,前所未有的重視火器。
當看到燧發槍的威力后,嘉靖帝看到了曙光。
當得知俺答大軍南下后,嘉靖帝把京衛幾乎都交給了蔣慶之。
這是國戰!
他把曙光托付給了表弟,自己坐鎮京師,盯著那些文官,盯著那些士大夫……果然有人出了幺蛾子。
南方有人想斷掉大軍的糧草!
嘉靖帝冷笑,隨后帝王雷霆降臨,南方官場震動。
但這只是開端。
隨后京師各種謠言橫行,什么蔣慶之謀反,什么大軍慘敗……
謠言甚至一日數變,讓人覺得國之將亡,必有那啥……
巨大的壓力之下,嘉靖帝漸漸沉默。
他在等待著!
等著此戰的消息。
至于外界林林總總的謠言,他置若罔聞。
直至此刻!
捷報至!
那股巨大的壓力突然滑落,嘉靖帝也失態了。
“俺答!敗了!”嘉靖帝雙手握拳。
“是。”芮景賢后怕的道:“西北露布報捷的使者正在進宮。”
“陛下!”
嚴世蕃來了,接著是朱希忠,老紈绔一進來就大聲道:“陛下,臣就說慶之定然會不負眾望。如今果然。陛下,這是列祖列宗護佑啊!”
嚴世蕃看了朱希忠一眼,心道:老紈绔果然奸猾,一番話便把功勞推在了歷代帝王的頭上。
可你卻小看了這個大功啊!
自從成祖皇帝之后從未有過的大捷,難道是一句列祖列宗護佑就能遮掩的?
那位長威伯此刻光芒萬丈,豈是一句話就能掩蓋的?
“萬歲!”
這時外面有人在歡呼。
黃錦出去看了一眼,回來后滿面紅光,喜氣盈腮,“陛下,是宮人自發在歡呼,恭賀陛下。”
“令賞宮中人……每人五十錢!”道爺同樣是紅光滿面。
“陛下,大喜啊!”崔元姍姍來遲。
老駙馬歡喜的道:“此戰后,北方草原將不復為大明心腹大患。臣為陛下賀。”
“報捷使者呢?”嘉靖帝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多歲的少年時,竟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知曉此戰的經過。
“臣方才來時,見使者被宮人團團圍住,有識字的正在讀露布。”
“叫了來。”
使者被帶進殿內,跪下,雙手奉上露布。
黃錦接過露布,大聲念誦,“臣嚴嵩,臣蔣慶之稟告陛下……”
嚴嵩是名義上的主帥,但誰都知曉,老嚴的作用只是監督罷了。
就像是監軍。
“……敵軍強橫,眾將士念及陛下厚恩,大呼酣戰不肯退卻,沙場血流漂杵,尸骸堆積如山……”
眾人仿佛看到了無數將士在沖殺,在吶喊,在倒下,在流血……
嘉靖帝輕嘆,“將士們……忠勇!”
這一刻,他想到了那些文官和士大夫。
和這些人比起來,武人,好像更為單純一些。
當然,聰明如道爺也知曉武人一旦失去制衡的后果。
興許朕,能制衡這一切。
讓武人從文官的打壓下爬起來。
“……恰此時,長威伯令虎賁左衛與府軍前衛出擊,火器驟然發作,敵軍猝不及防,為之喪膽!”
火器果然起了大作用!
臣子們來了,不請自來。
這大概他們最為放肆的一次……守門的侍衛讓他們等待稟告,可耐不住性子的文官們蜂擁而上,把他們推開后,小跑著沖進西苑。
此刻他們就站在殿外,喘息著,死死地盯著黃錦和他手中的露布。
黃錦聲音激昂,“……敵軍悍然反撲,全軍突擊,我軍將士不甘示弱,兩軍廝殺良久,敵軍疲憊時,亂嶺關守軍在裕王率領下來援,敵軍士氣大跌……”
什么?
裕王來援!
裕王在亂嶺關大戰中身先士卒,消息傳到京師,讓許多人不敢置信。
此刻他竟然又在大戰關鍵時刻率軍來援……這!
這是大功啊!
嘉靖帝卻清楚自家兒子的秉性,都特么需要孫重樓教授弓馬的人,能在戰陣上有什么作為?不過是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罷了。
就像是后世的吉祥物。
而率軍來援,這定然是那瓜娃子的謀劃。
不過,那瓜娃子卻把功勞讓給了老三,這是……
帝王習慣性的分析了一番蔣慶之的用意,覺得是在為老三造勢。
“……敵軍遭此打擊,左路大亂,就在此時,伏兵突襲敵軍大營。大營起火,敵軍大亂。”
伏兵!
呂嵩想到了蔣慶之過往用兵的例子,脫口而出,“這用兵堪稱是神出鬼沒啊!”
哪怕是蔣慶之的鐵桿敵人,此刻都不得不贊同這句話。
從大戰開始,看似明軍被動,可一步步的走下去,卻發現整場大戰仿佛都在蔣慶之的掌控之中。
不知不覺中,主動權易手。
不知不覺中,此消彼長!
不知不覺中,反擊的機會來臨……
“……我軍發動總攻,敵軍阻攔片刻,隨即崩潰。”
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殿內殿外一片呼氣的聲音。
嘉靖帝也是如此。
他從未這般緊張過,以至于掌心都有了汗水。
“我軍緊追不舍,俺答率殘部狼狽遠遁。此戰……”黃錦抬頭,目光炯炯,“斬殺敵軍兩萬余,俘獲三萬余,繳獲輜重無數,大旗無數……”
捷報念完了。
嘉靖帝默然著。
群臣在殿外也在沉默著。
不知過了多久,嘉靖帝開口。
“大捷了?”
是的,直至此刻,君臣都覺得這是一場夢。
一場令他們不愿醒來的夢。
俺答那個巨大的威脅,他竟然敗了?
大明北方,威脅解除了?
多少年懸掛在君臣頭頂上的那柄利劍,它竟然斷了!
“陛下,大捷了!”呂嵩哆嗦著,顫聲道,“俺答敗了!”
熊浹顫顫巍巍的扶著門柱進來,黃錦趕緊過去扶了老大人一把,“您慢些!”
“別,老夫還能再為陛下,再為大明干二十年!”老大人甩開黃錦的手,可黃錦記得上個月也是這位老大人一臉唏噓的說自家老邁,就怕熬不過今年。
轉瞬您就能再活二十年?
熊浹進來,說:“陛下,此乃大喜事,臣請令快馬傳捷報于天下各處。”
“可!”道爺正有此意。
熊浹說:“臣請厚賞此戰有功將士,萬萬不可……”
老大人回頭,盯著那些文官說:“老夫知曉有人不喜武人,尋機便會打壓,一山不容二虎,可這頭猛虎如今護衛著大明,護衛著我等。再不喜,也得憋著。誰若是出壓,老夫……當飽以老拳!”
那瘦骨嶙峋的拳頭高舉著,看似無力,可所有人都心中凜然。
“朕在!”嘉靖帝淡淡的道。
“陛下不知,臣昨日聽聞,有人說此戰若是能擋住俺答,武人怕是又要得意洋洋,前唐藩鎮舊事不遠!”
熊浹說道:“此輩慣會捕風捉影,臣請陛下……務必警惕此等小人!”
文官們默然,有人目光閃爍,有人眼中有恨意。
但更多的人卻都在點頭,“正該如此。”
“將士們為國浴血廝殺,歸來后卻被人打壓,誰敢如此,我定然與他不共戴天!”老紈绔目光轉動,盯著眾人。
但他心中在嘆息。
熊浹這番話看似在告誡群臣,但實則是一石二鳥,借著此事來暗示嘉靖帝:長威伯此戰立下大功,堪稱國之棟梁,擎天一柱。陛下,萬萬不可因外界傳言而猜忌他,那是自毀長城啊!
想到這里,朱希忠再也忍不住了,開口道:“陛下,有人想重演前宋狄青舊事。臣……臣敢拿身家性命擔保,慶之……絕無二心!”
文官們默然看向嘉靖帝。
蔣慶之竟然擊敗了俺答,消息傳遍天下,長威伯的威名也將會威震天下。
功高蓋主!
道爺會如何面對這位表弟?
是猜忌……還是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