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然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那瓶香波慕西尼,走出屋子。
他沒穿外套,庭院里,冬夜的寒氣如同冰水般瞬間浸透單薄的衣衫,這讓賀天然感受到了后背的一層薄汗,那是看完曹艾青敬完那三杯酒后被逼出來的,那些冷汗此刻貼在背上,更顯寒涼。
賀盼山走到魚池邊的亭子里,側對著遠處港城的繁華,他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只有指尖的煙頭,如同城市的燈火在群山與夜色的褶皺里明滅呼吸。
賀天然默然跟了過去,將酒瓶和杯子放在石桌上。
賀盼山沒看身邊的兒子,而是吸了口煙,專注又沉默。
“還記得么,”賀盼山終于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小時候你母親……白聞玉,當年知道我和陶微的事后,鬧得比現在的小曹還兇。”
賀天然點點頭,隨后……
又搖搖頭。
“小時候不懂,聽見你們吵架我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哭,然后被王媽拉開,后來上了中學,逐漸麻木也不哭不鬧了,但只感覺你們好煩,覺得你們分又分不掉,離……又離不開,呵其實……”
他拿起自己的酒,喝了一口。
“媽媽當年闖進我的房間,摔了我的吉他,然后開始收拾行李,那時我被嚇到了,求她不要離開我,不要走,可現在想一想,我那時的淚水,是心疼我的琴多一些,還是想她不要走多一些呢?”
賀盼山有些意外地側過頭,“真的嗎?”
或許,對于這個答案的真相,賀天然自己也不怎么確定,他再次搖頭,眼神失焦:
“都說了,只是現在看來罷了……十五六歲的我,當然會覺得母親重要,但現在的我,確實覺得那把琴更重要。”
“因為你的世界變大了,不是只有父母了。”
賀盼山拿起自己的酒杯,也輕抿了一口:
“就好像當初我拋下陶微,接近白聞玉,騙到了老爺子的投資,開了公司,做大了事業,有了今天,可還是會在閑暇時冒出一個閃念,如果我當初沒有解散樂隊,沒有接受跟小白的相親,繼續保持自我,繼續去浪跡江湖,今天的我又會是什么樣子……”
他頓了頓,兒子不由追問:
“所以呢爸?你是……更喜歡陶姨還是……我媽?”
賀盼山笑了笑:“我都五十接近六十歲的人了,你現在問我更喜歡誰,你覺得合適嗎?”
他走了兩步,在亭中坐下,賀天然也緩緩坐在石桌上,就聽老男人感慨道:
“不過活的越久呢,就對‘宿命’這兩個字越有感觸,也越發覺得‘宿命’這個字眼,就是你最終會成為你本該成為的那個人的意思。”
年輕男人一怔,“為什么?”
老男人緩緩道:
“因為很多你人生中的行為加總,大概率就是形成你是怎樣一個人的主要原因,經常看起來像運氣的事,其實跟運氣也沒啥關系,因為時間會把這些所有因素抹到非常小的程度,而拋開那些意外或不幸,一次一次的選擇,會讓你成為你本該成為的人。”
“你的意思是……即便重來一次,你也會選擇……跟我媽在一起?”
“是會選擇現在的我,現在的這個賀盼山,若能選擇富有,沒人會甘愿貧窮;若能選擇幸福,沒人想經歷悲劇。”
“可……算了。”
賀天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化作一聲低嘆,垂頭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酒精滑過喉嚨,像是吞下了一塊冰。
“可什么?”賀盼山的聲音沒有放過他:“你想問我,我這么選了,可我幸福嗎?”
父親一針見血,戳破了兒子那點未出口的天真疑問。
賀天然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算是一種表態了。
今晚,他見證了曹艾青決絕的“棄牌”,見證了陶微母子的“苦肉計”,見證了白聞玉的忿怒和余鬧秋的算計……
好像在這棟豪宅里,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可賀天然是最沒有資格去說這個的,因為這一切一切的發生,何嘗又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呢?
“天然……”
賀盼山他掐滅了煙,那點火星在黑石欄桿上“滋”的一聲熄滅,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灼痕。
“‘幸福’是一種狀態,是情緒,跟人的喜怒哀樂一樣,它不可能永遠存在,就好比你今天可以為了舊人哭,明天就可以為了新人笑一樣,你只能盡力做到讓這種狀態離你更近一點,更容易發生一些……”
他頓了頓,用那雙看透了世事的眼睛看著兒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但幸福不是人生,是人生造就幸福,而人的個體差異、經歷、階級、價值觀與世界觀,注定了很多時候我認為的幸福,并非是你能認可的而已,就比如說……
天然,我自認自己算是一個好父親,你認為呢?”
賀天然沒想到賀盼山的舉例竟是如此直白,他張了張嘴,腦子里有千頭萬緒,但一下又不知從何說起。
回顧自己的童年,那個沒人陪伴的孩童、沒日沒夜的特長培訓班、吵鬧的家庭、打壓教育,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人影的父母。
要這么算,不管是白聞玉還是賀盼山,都不能稱之為合格。
但那也只是童年時期,而長大之后呢?
現在這個站在這里的賀天然,開公司、拍影片、走紅毯、玩投資,從來沒被金錢物質所困擾過一天,更沒有什么原始積累0到1的艱難過程,他只需要關注父親給了他一筆投資,要怎么把錢花明白,賺了就是成功,虧了也不怕……
就他現在的生活,還想著童年沒被父母愛過如何如何,那是換成一個普通人都會覺得矯情的事,而這樣的人,也一定會覺得這樣的富二代,過得非常‘幸福’……
這個,就是賀盼山口中所說的個體差異,所以,就連體驗過如今生活的“作家”,也沒辦法違心地去評價賀盼山一句“不合格”。
可,要說出一個“好”字來,賀天然也實在說不出口。
于是,年輕的兒子唯有拿起酒瓶,給自己與父親的酒杯中,又倒了些許酒水,苦中作樂地揶揄道:
“爸,這個問題你去問元沖,那他肯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賀盼山一笑:
“怎么,你覺得委屈?覺得我對自己的養子,比對自己的親兒子都好?”
賀天然搖搖頭:
“你要是真對我不好,也不會單獨出來跟我喝酒了。”
可能是從小就被賀盼山打壓慣了,賀天然從未想過早前在屋子里,賀盼山當著陶微母子對自己的發難有什么錯,現在聽了對方那番“宿命就是選擇的總集”的論調后,隱約還琢磨出了點道理。
“喲,肚量這么好呢?就你高中時那股跟我對著干的勁兒,我都做好了你要嘲我一句‘你賀盼山怎么那么喜歡給人養兒子’的準備。”
賀盼山的為老不尊,讓賀天然也跟著笑了一下:
“那時候不懂事,看到不喜歡的,不樂意的就喜歡反叛一下,懟天懟地。”
“不不不不不,你別把別人的叛逆期當成是自己的,你那時又內向又怕事兒,你要真敢當著我面兒說上這么一句,我還得高看你一眼。”
“……然后被你‘啪’的一巴掌扇飛,對吧?”
“哈哈哈哈哈……”
亭中,不約而同響起了這對父子放肆的笑聲,偏廳外,一直站在玻璃門前,朝著庭院魚池這邊打望的王媽,聽見這番動靜后也是會心一笑,她那顆為這個家操持了大半輩子的心,似乎也跟著松動了些許。
她默默走到一角的開關處。
“啪嗒。”
一聲輕響,從屋子那邊傳來,微弱得幾乎被風聲掩蓋,緊接著,庭院里,一盞接著一盞的地燈,如同被這聲笑喚醒,次第亮起。
那溫暖偏黃色的光暈,從那些精心修護的矮灌木叢下、從石階的邊緣、從亭子的檐角……一層層地漫了上來。
賀天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晃得微微瞇起了眼,他抬手擋了一下,適應了片刻。
賀盼山倒是坦然,他迎著光,臉上的笑意如方才那些關于宿命、選擇、幸福與父子關系的話題,仍舊還懸浮在光暈之中,不曾散去。
遠處的王媽沒有打擾,只是隔著玻璃,遠遠地望了一眼亭中這對被暖光籠罩的父子,便悄無聲息地退回了宅邸深處。
夜還很長,但至少這一刻,這片被點亮的庭院,不再那么寒冷刺骨了。
賀天然放下擋光的手,望向父親在燈光下顯得比平日柔和幾分的側臉,之前梗在心頭的許多塊壘,似乎在方才那陣大笑和此刻這片突如其來的光明中,悄然松動了幾分,他開口道:
“我知道,你是不想在我媽、陶姨還有……元沖面前,表現的過于偏頗,你是一家之主,他們也是你選擇的家人,更是你選擇的生活,我剛才說你那個問題去問元沖,并不是一個玩笑,因為在他看來你確實是一個好父親,起碼在正式的場合中,你從未厚此薄彼……”
賀盼山看著垂眼的兒子,喝了一口酒,回想起兒子在屋中的表現,嘆道:
“你能理解老爸,我很欣慰,不過我也看出來,如果你老爸我明天就死了,我想你是不會對他娘倆好的。”
“……因為他們不是我選擇的家人。”
賀天然在這個問題上倒是直言不諱。
兒子幾乎也做好了迎接父親怒火的準備,誠如方才所言,他甚至都閉上了眼睛,等著那預想中的一巴掌……
“啪”
他的耳邊,確實響起了一聲,但不是耳光,他睜開眼瞧去,是這位父親,打燃火機,又點了一支煙。
“咳咳咳”
賀盼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抬手驅散眼前漂浮的煙霧,口中念叨著:
“長大了,打不過你了……打不過了……”
他的身軀,緩緩靠向椅背,這對父子,就那么默默地對視了片刻,兒子的眼中,是被某種情感所震懾到的呆滯,而父親似乎是察覺到了些什么,慢慢又直起背,說出一句:
“別動,低頭。”
賀天然愣在當場,頭往下一垂,一動不動,賀盼山身子前傾,嘴里叼住煙,雙手伸進兒子的頭發里一薅,當即又一扯……
“嘶”
兒子吸了一口氣,再次抬頭時,父親的手里已經多出了一根白頭發。
“哎呀,你說你,好不容易變黑的頭發,怎么又開始白了呀,咱老賀家也沒這少白頭的基因啊。”
賀盼山含糊的話語重新傳來,殊不知在賀天然眼中,自己這位父親,才真正是不知何時,已然兩鬢斑白了……
不過兒子并不想把這個事實,那么直接的暴露出來,而是想回到少年時那般,對父親“懟天懟地”……
“要不你拿去做次DNA呢?我懷疑我也……”
“老子真的打你了啊!”
賀盼山抬手欲打,熟悉的怒容重現,而賀天然像極了一只鴕鳥,直接把頭一埋。
待到賀天然再次抬頭,賀盼山已經悠然地抽起了煙。
“元沖打給你的兩千萬,一半分給到那個女藝人當補償,一半留在你的經紀公司周轉或者你自己內部設計個業績獎勵什么的,你不會是想著八千萬都給你那女藝人吧?”
熟悉的吩咐再次出現,賀天然也跟著正經了起來。
“肯定不會啊,其實我想給的差不多也是這個數了。”
“還有那兩塊地皮的開發權,你要是不嫌麻煩,我也可以幫你并在你公司下面。”
這個提議倒是讓賀天然有點意外。
“有條件?”
“有條件。”賀盼山點點頭,彈下一縷煙灰:“這次你跟元沖的事,就此翻篇,而且……”
“只要他們娘倆不要再找我麻煩,我都無所謂……還有老爸,如果你希望我善待他們,你自個就多活久點兒,沒毛病吧?”
“呵老子盡量。”
正事兒聊妥,賀天然拿起父親放在石桌上的香煙,兀自也點了一支,石亭之內,煙霧彌漫。
“爸”
“嗯?”
“我一直想知道一個事兒。”
“你問。”
“就是……”
賀天然凝視著燃燒的煙頭,口中的話語結合著噴出來的煙霧:
“我發現你一習慣,或者說,從來沒在你嘴里聽到過,就是……你是不是從來沒跟任何人道過歉啊?不管是我媽,陶姨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