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鬧秋不愧是余鬧秋,視線只往屋中一掃,下一秒眼中流露出的那種異樣便立即收住。
而這屋里除了賀天然,暫時沒人會去在意扶著賀元沖的她,只因賀盼山見狀已經站了起來,陶微也抹著眼淚走了上來,這個當家的雖然在與胡叔的電話中知道小兒子與人起了沖突,聚餐可能會來的遲些,但現在對方這么一個狼狽的模樣出現,心下還是不免多出幾分震動。
“這是怎么了?”
他沉聲問著走到跟前的陶微,讓她在方才自己站起的位置上坐下。
一旁的白聞玉雖是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幾分,但眼中亦是好奇。
“嗚嗚嗚嗚嗚……沒事,沒事,就是今天小沖去見了……”
“媽——!咳咳咳……”
正待陶微說明,一旁的賀元沖便厲聲制止了自個母親,興許是吼得急了點,他胸口也做了一些包扎,氣息不暢引得連連咳嗽。
“你先過來坐下。”
賀盼山一聲吩咐。
余鬧秋扶著他走到賀天然身邊,兩兄弟一高一低一個對視,賀元沖忽然是有些羞愧的別過視線,這搞得賀天然一頭霧水。
“爸,就是跟外人起了一點小磨擦,都是皮外傷,不礙事的。”
賀元沖坐下后搪塞了一句,顯然是不想繼續讓人深究自己的傷勢起因。
“嗯看出來了,你要真傷的重,現在就不會出現在這兒了,不過你小子能被人欺負了,還真是少見啊。”
賀盼山走過來,抱著賀元沖蒙著紗布的腦袋看了看,想必他也只是認為這是場小沖突,語氣甚至帶著點調侃,并沒有過多擔心。
不過陶微知道自己兒子被打了,又見賀盼山過問的如此隨意,一下哭的更厲害了。
一旁的白聞玉蹙了蹙眉,得虧她跟陶微之間還隔著個曹艾青,而姑娘見這個長輩哭著這么厲害,也不免從茶臺上抽出幾張紙巾,一邊安撫著對方的肩膀,一邊把紙巾遞了過去,小聲地安慰起來。
“哎呀,別哭了……這不是沒事兒嘛。”賀盼山扭過身,走到陶微身后拍了拍她,然后又自顧走到中間那張無人的座位前重新坐下:“男孩子流點血破點皮不是很正常?而且你兒子平時什么樣你不知道啊?想打他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就這小子睚眥必報的性格,你現在應該擔心跟他打架的那個人……小余,你怎么也跟著過來了?別站著呀,你也坐。”
賀盼山說著話,慢悠悠地從茶臺的煙盒上取出一支煙點燃。
一直站著的余鬧秋這才“拘謹”地在賀天然的另一邊坐下,眼下這個位置離賀盼山最近,也最好溝通:
“啊,是這樣的賀叔叔,下午呢海港區那邊有個會,我過去了,但元沖沒來,領導就問他在哪,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在醫院我就趕過去了,后來陶姨也來了,我看她來得急身邊沒帶人,我怕她照顧不過來,就一起送元沖回來了……不打擾吧。”
賀盼山靜靜聽完吸著煙,沒立即回答,而是讓煙霧在嘴里醞釀了幾秒,這才用口鼻噴出,回道:
“不打擾,正好飯點兒,你吃個飯再回去吧。”
余鬧秋左右看了看眾人反應,點點頭,像是不敢推辭般說了一聲:
“好。”
“那個會不要緊吧?”
“不要緊,我都處理好了。”
兩人交談期間,陶微隱隱約約的啜泣聲并沒有止住,女人深知男人跟余鬧秋聊天只是在岔開話題,現在白聞玉跟賀天然都在,所以重點一直在賀元沖身上也不太好,但就是這個中年女人滿腹抑制不住的委屈與哭哭啼啼,即將演化成今天這場大戲的導火索……
興許是被陶微一直傳來的啜泣弄得有點不耐煩,如今還有外人在場,賀盼山終是忍不住又念叨了一句:
“好了,別再哭了,你兒子都多大人了,他這不是好好的嘛。”
得,這話換平時也就算了,但在眼下這個當口,陶微是徹底炸了。
“什么你的兒子我的兒子?怎么賀盼山,是今天白聞玉在這兒,你就要故意用這種字眼來膈應我,作踐我嗎?今天要是賀天然受了傷,你會這么不咸不淡,不聞不問的嗎?”
“不是,小微我……我平時不都這樣嘛……”
這屬于賀家的禁忌話題,平時賀家兩兄弟提都不敢提,問起來絕對是一頓罵,但現在賀盼山一是理虧,二是沒想到陶微會忽然發作,所以難得是出現了百口莫辯的被動一面。
賀天然無辜躺槍,兩眼瞪圓,真是天菩薩了,雖然知道賀盼山不是什么好父親,但他現在也特別想站出來,擲地有聲的說一句,就算今天受傷的人是我,我老爸估計也是這個屌操性,陶姨你屬實想多了……
“呵”
白聞玉是要比自己這個兒子沒有顧慮許多,眼前事態逐漸加劇,她不摻和已是萬幸,偏偏她是一聲冷笑,插在兩人沉默的間隙之中……
這場合能笑嗎?
這不是等同于一把刀子往陶微心里插啊?
情緒已經逐漸失控的陶微狠狠剜了白聞玉一眼,不顧身邊曹艾青的連聲安撫,一把站起身,對著中間這個當家人就是一頓嚷叫:
“賀盼山!今天元沖是跟他親生父親打架,你知不知道?”
她語出驚人,這下,別說賀盼山了,滿屋子的人都楞了,賀天然張著嘴,心里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在強烈升騰著,他知道賀元沖有反骨,得知他跟人打架時,也預感到了些什么,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弟弟,竟是跟親生父親打了一場……
要是這樣的話……
還不等賀天然這邊梳理完其中利害,賀盼山已經沉下臉色,問著賀元沖:
“真的是這樣?”
“媽,你少說兩句吧——!”
賀元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焦急地走到母親身邊,貌似在安撫,實則是躲在了陶微的身后,但賀盼山顯然也是被這個真相給震住了,加重語氣追問:
“你真的去找了趙睿峰那個混蛋?回答我,為什么!”
“你吼什么!他打架還不是為了我!為什么去找趙睿峰?你怎么不去問問你大兒子呢!為了還你大兒子那八千萬,元沖沒辦法只能帶他去以前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希望能看在這些年的兄弟情面上寬容一些……”
陶微護在賀元沖身前,嘴里振振有詞,而當賀盼山的視線轉移到賀天然臉上的一瞬間,他就已經平靜地作出了解釋:
“陶姨,我不知道元沖會跟他父親打架,我也是現在才知道這件事。”
“天然,我沒說要賴你,你別緊張……”
陶微吸了一口氣,壓著情緒,繼續道:
“只是你走之后,那個姓趙的畜生認出了你是誰,然后又對我,對你父親出言不遜,元沖忍不了,所以才跟他打了起來。”
話音落下,茶幾邊上的香爐,連那兩股分叉的青煙都仿佛凝固了。
賀天然終于看懂了。
兄弟約在腸粉店是鋪墊,父子打架的苦肉計是手段,而陶微現在說出的這句話,才真正是今天這場戲的戲眼啊……
這出戲演下來,賀元沖的八千萬不再是什么為掩人耳目的費用,反而成了他被兄弟逼迫,走投無路、卻仍不忘維護家族尊嚴的“證據”,而他賀天然,就成了那個為了錢,把弟弟逼回地獄、間接導致這場“家庭悲劇”的冷血“債主”。
現在,賀元沖最初犯的那個錯,還重要嗎?
陶微一直沒把事兒鬧到賀盼山面前,就是在這整個事件中,賀元沖沒有一個好形象,站不住腳,那現在呢?
余鬧秋……
賀天然的目光沒有去看身邊這個近在咫尺的女人,只是心中竟是生出幾分荒誕的“欣賞”。
這一手,確實玩的可以。
賀盼山的臉,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沒有去看陶微,也沒有去看那個“重傷”的賀元沖,他只是將目光重新鎖死在自己的長子身上。
“八千萬……”當家人開了口,聲音平平,卻比咆哮更令人心悸:“天然,你真的問你弟弟,要了八千萬?”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匯集在了賀天然身上。
白聞玉的震驚、曹艾青的擔憂、陶微的不忿、賀元沖羞愧下的那一抹陰毒與余鬧秋的故作訝異中的促狹。
這是男人今晚的第二個“考題”。
也是余鬧秋給他的“投名狀”。
他必須回答。
他如果否認,那就證明他賀天然說出來的話,作出的承諾,其實跟放屁沒什么兩樣,不值得任何人相信。
他如果承認,那在賀盼山最看重,也最想穩固的“家庭”面前,他這個長子,就是那個最六親不認的“混賬”。
而按照“作家”以往單打獨斗的劇本,他知道,他必須選擇后者。
原因很簡單,他必須在余鬧秋面前,演好這個“混賬”,才能讓她相信,自己為了“利益”,是真的連曹艾青和親情都可以拋棄的……
至于為什么賀天然知道今天這個局明明大概率有余鬧秋參與,為何還要選擇她,原因也很簡單,賀元沖現在的身份已經爆了,不是那種賀天然為了離間余鬧秋與賀元沖的關系,口說無憑的攛掇或者暗喻,這是陶微親口所言,亦是賀盼山親面默認的事實……
賀元沖不是那個什么外界傳聞中賀盼山在外的私生子,他的生父另有其人,但凡賀天然今晚能度過這一劫,只要余鬧秋不蠢,她都不會選擇賀元沖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賀天然能在這場風暴中,安然無恙。
所以,如今的這個局面,還真是應了當初宴會上,賀天然對余鬧秋的警告……
那時他點檢著各路豪門千金,話里話外,都表達過余鬧秋不是他的唯一選擇。
而現在,這個女人,可能還真成了他這次能逃脫升天的依靠。
但,真的只能這樣了嗎?
還能再多想想辦法嗎……
賀天然張了張嘴,卻被對面的母親搶了先。
“盼山!”
白聞玉坐不住了,她冰冷的聲音切了進來:
“你難道就不先問問前因后果么?八千萬,不是小數目,賀元沖不會平白無故欠天然這么多,他一定是有什么把柄……”
“把柄?!白聞玉!”
陶微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瞬間炸起:
“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是你們母子倆咄咄逼人,元沖會去那個鬼地方嗎?他會被打嗎?!對了,一定是你們母子倆——”
“都閉嘴!”
賀盼山低吼一聲,偏廳內再次安靜,他只盯著賀天然:
“兒子,我問你話。”
賀天然抬起頭,迎上了父親的目光,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只是忽然反問了一句:
“爸,您不是都知道了嗎?”
他有條不紊地拿出手機,翻開父親中午時發來的消息,指著最后一行,加重語氣的念道:
“‘關于你,和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們需要談談’,這句關于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應該就是指這八千萬了吧?要不然我實在想不出,我跟元沖之間,還有什么要你好談的。”
賀元沖“適時”地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扶住了陶微。
賀天然扭身看去,對陶微道:“陶姨,元沖是不是為了你打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賀元沖那纏著紗布的額頭,扯出了一個極淡笑容:
“還有就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你——你這個畜生!!”
陶微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幾乎要暈厥過去。
白聞玉也是驚駭不止,內心復雜,從對賀盼山與陶微的怨恨方面來講,她十分支持兒子的果斷,因為這為她出了口惡氣,但是從理智上來講,這些事分明應該是自己來做,而現在由賀天然代勞,無疑是火上澆油,是十分不明智的……
只有余鬧秋,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滿意的弧度。
這才對。
這才是她要選的人。
賀盼山看著賀天然,那雙深沉的眼眸中,翻滾著某種被冒犯后的情緒。
他這個大兒子,今晚的表現,已經徹底觸碰了他的底線,不是因為那八千萬,而是因為這份“不穩定”和“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