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世。
國際商會仲裁院,小型聽證廳。
此時的瑞士還是挺冷的,進入聽證廳他發現更冷。
是氣氛冷,無人說話,無人微笑,都在面無表情的忙碌,空氣里的氛圍如同阿爾卑斯山上凝結的百年冰川。
仲裁院的聽證廳跟法院布置類似,法官席位莊嚴肅穆,上下三層,法警荷槍實彈站在兩邊。
原告席和被告席分居下首兩側,之間放了一條鋪著深紅色絨布的長桌。
錢進不知道這長桌有什么用,反正看起來挺滲人的,如同一條凝固的血河,橫亙在原告和被告之間。
旁邊的楊勝仗看他沖桌子失神,心里一緊問道:“怎么了?”
錢進指著桌子把自己疑問說出來。
楊勝仗松了口氣:“嗨,我當是什么事呢,估計是怕咱兩方當場打起來,所以橫亙了條桌子擋著。”
錢進問:“如果咱今天真打起來了呢?”
楊勝仗笑了起來:“那這桌子上的紅布簾子就有用了,可以用來給小鬼子擦血。”
他伸出巴掌給錢進看,補充說:“赤手空拳,我一樣能讓小鬼子流出兩斤血來!”
錢進對此毫不懷疑。
可能是為了保密,聽證廳南北兩側墻壁上的窗戶都拉著厚厚的窗簾。
水晶吊燈的光線落在厚重的暗色窗簾上,只余下肅殺的慘白。
西裝筆挺的羅伯特·海耶斯帶隊入場。
他穿著嶄新的黑色西服,里面襯衣領口扣緊,戴了一副細金絲眼鏡。
看起來文質彬彬的。
對面被告席上,川畸重工方面派出了龐大的律師團,團隊里有金發碧眼的白人也有留了兩撇小胡子的小鬼子律師。
錢進對川畸重工方面做過功課,他認出來律師團帶隊的是川畸重工首席法務官佐久間一郎。
此人很擅長國際商務訴訟。
佐久間一郎入場后便站在了被告席前緣,他面沉似水,灰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偶爾看一眼錢進,瞇著的眼睛里眼神很冷。
他站在被告席前面,那被告席就在他身后陰影里了。
中村敏郎和小野正雄就在陰影中,此時兩人早已被無邊的絕望徹底吞噬。
與上次去海濱市交付設備時候不一樣,兩人身上再無意氣風發姿態,只剩下形容枯槁。
尤其是中村敏郎,整個人已經廢了,短短一兩個月從精干中年人變成皮包骨頭,弄的錢進對他挺好奇。
這么會減肥?
是不是有什么秘訣?
小野正雄情況好不到哪里去,他深陷的眼窩下是濃重的青黑,身上西裝挺大的,卻掩蓋不住他身體的僵硬和細微顫抖。
錢進沖兩人點頭微笑。
中村敏郎注意到后當場打了個寒顫。
他下意識縮在了寬大的椅子里,仿佛要將自己塞進椅背。
如今他壓根不敢抬頭看錢進,只能用空洞無神的雙眼盯著身前光滑如冰的地板。
仲裁庭首席法官是一位銀發梳理得紋絲不亂的瑞士老人,開庭時間到了,他帶團隊進入橡木質地的審判席座位處。
全場人員肅立。
開庭之前有關于法官的介紹。
本場庭審的主審法官叫漢斯·費舍爾,是標準的日耳曼老白人形象,表情嚴肅、面龐削瘦,銀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
他左右兩側分別是一位表情嚴肅的中年女法官和一位頭發稀疏的資深法官,都是國際貿易糾紛領域的大拿。
旁聽席上滿滿當當的坐了幾十個人。
李參贊等人自然到場,宋吉祥安排的一系列記者搶占了前排位置。
根據庭審規則要求,記者們不能帶設備入場以影響法官們的工作。
這樣他們沒有帶相機,全部都是端著筆記本作速寫準備。
七八十年代的國際民事法庭流程簡單,沒有一系列的冗余環節。
主審法官費舍爾顯然不打算浪費自己的時間,開庭之后直接威嚴的說:
“以瑞士聯邦的名義,蘇黎世國際民事法院民事經濟糾紛第七庭,現在開庭審理編號為1980CIV0018號案——”
“中國海濱化肥廠訴扶桑川畸重工業株式會社國際貿易欺詐案。原告方,請陳述訴訟請求。”
他轉向海耶斯,示意他可以開始。
海耶斯站起身對法官席微微欠身致意,然后轉向佐久間一郎的方向迅疾出招:
“尊敬的法官閣下,本案核心在于一個精心策劃的、冷酷的商業欺詐。”
“我的當事人——中國海濱化肥廠——懷著發展現代化工產業的真誠愿望,于1979年與被告川畸重工業株式會社簽訂了一份價值數百萬美元的關鍵設備采購合同。”
“合同核心標的,是貴方提供并聲稱完全符合合同規范的全新MKIV型尿素合成塔主體設備。”
他的助手立馬從面前的文件中抽出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舉了起來。
照片清晰地展示了一個巨大的金屬缸體,在某個特定檢測位置下方,一塊區域的油漆明顯異常,透出底下模糊但可辨的字母和數字痕跡。
“然而,事實令人震驚且憤怒!”
海耶斯指向黑白照片后聲調陡然拔高,腔調中充滿了控訴的力量:
“就在這具被貴方宣稱‘全新’的MKIV核心合成塔主體承壓缸體外殼上,于雙方合同明確指定的檢測位置下方,我們清晰發現并記錄到一個被刻意覆蓋、但無法徹底消除的物理印跡殘留,關于舊設備型號UFII及序列號的物理印記殘留!”
旁聽席上傳來幾聲壓抑的吸氣聲。
佐久間一郎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旁邊的金毛律師迅速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海耶斯放下照片,又拿起助手遞上來的另一份文件,封面印著醒目的“ASTM”字樣。
這是國際材料與試驗協會標準。
“這僅僅是欺詐的開始!”他翻開文件,聲音冰冷。
“我方委托全球標準認證聯盟進行了獨立無損檢測,檢測顯示,就在這個刻意掩蓋舊型號印記的區域及關聯焊縫處,檢測到嚴重違反ASTM·A515·Gr.70壓力容器板材焊接規范的結構性缺陷!”
“設備問題極多,焊縫熔深嚴重不足,存在未熔合及氣孔密集區域,核心設備強度遠遠低于合同約定的設計標準!”
“這絕非瑕疵,而是足以導致高壓氫氣介質泄漏、引發災難性爆炸事故的致命隱患!”
他“啪”地一聲將那份ASTM規范手冊拍在桌上,聲音在寂靜的法庭里回蕩。
“法官閣下,”海耶斯轉向法官席,語氣沉痛而堅定。
“這不僅僅是一起商業欺詐,更是對生命的漠視!”
“被告川畸重工,將一臺早已淘汰、存在重大安全隱患的UFII舊設備,通過拙劣的翻新和刻意的掩蓋,偽裝成全新的MKIV設備出售給我的當事人,企圖獲取巨額非法利潤,置中國工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顧!”
“我們請求法庭,依法判決被告全額返還設備款,賠償所有直接和間接損失,并承擔本案全部訴訟費用!原告陳述完畢。”
海耶斯坐了下來,宋吉祥無聲的鼓掌。
法警頓時看了過去,眼神中充滿警告。
宋吉祥向他示意自己并沒有出聲,法警只好轉回頭去。
作為出席過不知道多少次法庭現場的黑幫大佬,宋吉祥自然知道在法庭上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書記員敲擊打字機發出嗒嗒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被告席。
佐久間一郎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板的優雅。
他同樣先向法官席鞠躬,然后面向海耶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鏡片后閃爍的冷光。
“尊敬的法官閣下。”
佐久間一郎的英語帶著濃重的日本口音,但語氣平穩肅穆:
“原告律師的指控,充滿了臆測、誤導和對專業技術的粗暴解讀。”
“川畸重工是全球領先的重工業制造商,我們珍視聲譽如同生命。”
“我們交付給任何客戶的每一臺設備,都經過嚴格質檢,完全符合合同約定標準。”
他拿起一份日文文件,向法庭展示:
“關于所謂‘UFII印記殘留’,我方技術專家已有明確結論:那只是設備制造過程中用于內部追蹤的臨時性標記鋼印,在后續噴砂除銹和涂裝過程中因工藝原因未被完全覆蓋,絕非原告所指控的‘舊設備翻新痕跡’。”
“MKIV設備與UFII在結構設計、材料規格上存在代際差異,任何具備基本工程常識的人都不會做出如此荒謬的聯想。”
接著,他也拿出了一份ASTM報告,看了一眼后摔在了桌子上露出冷笑:
“至于原告出示的所謂‘結構性缺陷’檢測報告,我方表示強烈質疑其客觀性與專業性。”
“眾所周知,焊縫檢測結果受到操作手法、設備校準和環境因素的極大影響。”
“我方擁有設備出廠前由扶桑海事協會出具的完整壓力測試和焊縫探傷報告,這份報告是符合國際標準的,在報告中一切全部合格!”
“原告引用的所謂‘災難性風險’,純屬危言聳聽……”
到了這里海耶斯立馬舉手。
費舍爾法官指向他點頭:“原告方允許發言。”
海耶斯展現手中一份文件,將柔佛大南洋聯合化工廠在去年發生的合成塔爆炸新聞展示出來:
“我方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該化工廠發生安全事故的合成塔便是……”
“是對方因操作不當或自身技術能力不足導致設備運行出現重大事故!”佐久間一郎迅速打斷他的話。
費舍爾法官指向他嚴肅的說:“被告方,警告一次!”
海耶斯被允許繼續開口,他將話說完,也把證據送上了審判席。
佐久間一郎舉手,同樣被允許開口:
“尊敬的法官閣下,這一切都是原告方因為技術落后不了解國際相關設備發展進程,在發現設備未能達到預期效果后,轉而對設備供應商進行的惡意指控和訛詐!”
他說話的聲音開始加快并變得尖銳:
“原告方未能提供任何直接證據證明所謂的‘欺詐故意’。他們指控川畸重工故意出售舊設備,動機何在?證據何在……”
一番無端指控后他舒緩了一口氣,說:
“法官閣下,我請求法庭駁回原告全部訴訟請求!”
“被告陳述完畢。”
他陰沉著臉看向錢進。
錢進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沖他做了個數錢的姿勢。
佐久間一郎的臉頰頓時抽搐了幾下子。
他明白錢進的意思:
等著給錢吧,我已經做好數錢準備了。
此時雙方進入血戰階段,交鋒的號角已然吹響。
海耶斯這邊很爽。
因為證據充分。
佐久間一郎帶的律師團隊就很操蛋了。
他本人脫模狂噴,各種栽贓陷害。
而隨著海耶斯這邊展示的證據越來越多,他的律師團隊先內訌了。
有金發碧眼的白人律師忍無可忍沖他噴了一句:“你們欺騙了我們!你們明明知道這些證據的存在,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們?”
訟棍們什么錢都敢賺,為了錢什么話都敢說。
但是。
如果提前知道這是一個不賺錢的官司,那他們就不會下手了。
佐久間一郎這邊有苦難言,他一個勁的怒視海耶斯,而海耶斯根本不跟他對視,只是往外羅列證據。
看到這里錢進和宋吉祥相視一笑。
他嗎的。
要說這兩個爛屁股之間沒點腚眼子交易,他們絕對不信!
錢進早有預測。
他估計海耶斯為了錢、川畸重工為了名,雙方會進行一次腚眼子交易。
這年代的國際仲裁庭有一次上訴機會,等于說有一審和二審。
川畸重工應該想要打贏一審,然后海耶斯這邊會安排上訴打二審。
到時候他打贏二審最終幫海濱化肥廠拿到賠償款,不影響過最終結果。
這樣川畸重工則有一個一審勝訴的結果,足夠應付國內和國際輿論了。
如此一來,中國方面拿到了賠償金,川畸重工沒損失名聲,而海耶斯拿到了更多的錢,在他們看來是三贏。
可錢進不樂意!
我可去你娘的吧!
他就要把川畸重工方面捶成一塊爛肉,一次性成活,給他們一點社會主義鐵拳滋味嘗嘗。
之所以這么做,他是為了貫徹領袖同志的國際戰略安排: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最終主審法官費舍爾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在原告和被告之間掃過,如同天平的指針:
“閉嘴吧,各位,希望你們牢記,法庭現場只有紳士,不允許無賴出現。”
“現在,法庭進入質證環節。首先,由原告方出示證據。”
海耶斯再次起身,如同一位胸有成竹的將軍開始調動他的兵馬:
“法官閣下,我方第一組證據:設備實物照片序列,編號ExhibitP001至P015。”
他示意助手啟動法庭上的幻燈投影儀。
光束投射在法庭墻壁懸掛的幕布上,巨大的缸體表面特寫顯現出來。
海耶斯拿起一支伸縮自如的教鞭指了上去:“請法庭注意P007至P009,聚焦于印記殘留區域。放大局部……再放大……”
“看,這里,字母‘U’的尾部,這里,‘F’的橫杠,以及這個數字‘2’的弧度。這絕非臨時性標記的深度和形態!”
“我方技術專家,蘇爾壽實驗室的資深工程師克勞斯·穆勒博士可以后續環節出庭作證,詳細解釋新舊型號印記的物理特征差異及掩蓋手法。”
海耶斯切換幻燈片,畫面變成了一份份裝訂好的文件照片:
“第二組證據:全球標準認證聯盟遠東區公司出具的獨立檢測報告原件及翻譯件,編號Exhibit·P016至P025。”
“本報告詳細記錄了檢測位置、方法、儀器型號及詳細數據,關鍵焊縫——就是編號W07A資料——熔深僅為規范要求的65,未熔合區域長度超過允許值三倍,氣孔密集度達到四級,這可是最高缺陷等級!”
海耶斯說到這里都有些痛心疾首了。
要不是最近了解了這貨為人,錢進得老感動了。
海耶斯打開報告翻到最后一頁:“報告結論清晰明確。”
“該缺陷將導致焊縫區域在正常設計壓力下,疲勞壽命縮短至原設計的20以下,存在極高失效風險。檢測全過程有錄像記錄備查。”
佐久間一郎的臉色在幻燈機光束的明滅中顯得有些陰沉。
等到海耶斯這邊稍微停頓,他這邊立即伸手示意要說話:
“法官閣下,我方對原告證據的真實性、關聯性及證明力提出強烈質疑!”
他語速一如既往的加快,試圖進行反擊:
“首先,那些照片顯示的所謂‘印記’,其清晰度和形態完全不足以支撐‘舊設備翻新’的指控。”
“它可能是任何標記,甚至可能是運輸或吊裝過程中的意外刮痕!”
錢進聽到這里就想罵娘了。
不要臉了。
這小鬼子真是不要碧蓮了。
連主審法官聽到這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并反問他:“被告方,你說這可能是運輸或者吊裝過程中的意外刮痕?”
他指向幻燈片。
海耶斯的助手適時的將證據材料播放出來:
“如此標準的字母形刮痕?”
佐久間一郎淡然的說:“法官閣下,世界太大了,巧合太多了,在巧合之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再說,這一切都是原告方提供的檢測報告所顯示的結果,我方認為這并不可信!”
他拿起川畸自己的一份報告,“我方提交的由扶桑海事協會出具的檢測報告顯示相同位置焊縫完全合格!”
“這足以說明原告方的檢測流程或標準解讀存在嚴重問題,我方要求法庭指定完全中立的第三方機構重新檢測!”
錢進明白,這是要拖時間,是民事法庭上最常見的一招小手段。
海耶斯對此早有準備,他抬起手表示要說話。
得到允許后,他的目光轉向被告席,帶著毫不掩飾的挑戰意味:“法官閣下,我需要再度展示一組證據。”
“我這里有1970年扶桑《化工設備年鑒》公開資料節選原件,編號為Exhibit·P027。”
助手開始給法官遞交材料,也將一張放大的復印件展示出來:
“請看,這上面清晰地刊登了川畸重工UFII型尿素合成塔的和基本技術參數。”
“其中明確標注了標準序列號打印區域位置——正是我方在設備上發現印記殘留的位置!”
“而川畸重工現行MKIV設備的序列號打印位置,根據其自身提供的用戶手冊,已移至缸體頂部法蘭處,可以看出,位置變更記錄清晰!”
“請問被告律師,如何解釋貴方‘臨時標記’為何會精確地打在UFII舊設備的序列號標準位置?”
佐久間一郎強硬的說:“關于那份1970年年鑒,它僅僅說明了一種舊型號設備的存在,與本案設備是否為翻新毫無關聯!”
“序列號打印位置變更屬于正常技術更新,不能作為欺詐證據!”
那位女法官聽到這里忍不住搖頭。
胡攪蠻纏了。
這樣,雙方就每一份證據的每一個細節展開了拉鋸戰般的質詢和反駁。
海耶斯步步緊逼,邏輯嚴密地反駁佐久間的每一個質疑點,尤其對扶桑海事協會報告的可信度提出了尖銳挑戰。
他指出海事協會作為本土船級社,在涉及扶桑大型企業出口設備質檢上存在“結構性依賴”和“獨立性缺陷”。
佐久間則不斷強調程序的正當性和對方證據的“間接性”,試圖將水攪渾。
法庭的空氣充滿了火藥味,書記員的打字機嗒嗒聲幾乎連成一片。
最后佐久間一郎胡攪蠻纏的越來越厲害,海耶斯甚至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了。
他以為自己足夠不講理,足夠無賴。
現在才發現,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無賴上面還有大無賴。
“傳喚原告方專家證人:‘全球標準認證聯盟’遠東區的首席檢測官,霍華德·詹森博士。”費舍爾法官不得不用木槌使勁敲打桌面。
錢進曾經見過的霍華德·詹森肅然上場。
他伸手拍著《圣經》說:“我愿向我主基督宣誓,我所說的一切皆為真實,毫無保留。”
佐久間一郎指向《圣經》發難。
然而在場的法官全是虔誠的基督徒,民事法庭上對著《圣經》發誓是可以采納為佐證的。
女法官走到證人席前說道:“詹森博士,請向法庭說明您的專業背景,特別是涉及壓力容器檢測的經驗。”
霍華德·詹森肅然說道:“我從事壓力容器和重型化工設備無損檢測工作二十七年,持有國際焊接工程師及美帝國無損檢測學會三級證書,曾擔任歐洲壓力設備指令工作組顧問。”
無損檢測學會三級證書是最高等級,所以霍華德的聲音沉穩自信。
因為爺就是牛逼!
“博士,您是否親自參與了對涉案川畸重工尿素合成塔缸體的檢測?”
“是的,我和我的團隊負責了本次檢測的全部過程。”
“請描述您發現印記殘留的具體位置和形態特征。”
海耶斯的助手又開始忙活著操作投影儀,霍華德拿起教鞭指向幕布上定格的特寫照片:
“該印記位于缸體下部,靠近人孔法蘭的加強圈背面,這個位置隱蔽,通常不在常規目視檢查范圍內。”
“印記深度約0.3毫米,邊緣有輕微卷邊和氧化層殘留,這是典型的舊鋼印特征。新打的臨時標記通常深度小于0.1毫米,邊緣銳利無氧化。”
“更重要的是,”他示意海耶斯的助手切換幻燈片,展示UFII和MKIV設備結構圖的局部對比,“UFII型號設備此處是主焊縫區域,而MKIV型號在此位置并無主焊縫,其結構已重新設計。”
“殘留印記的位置,恰恰覆蓋在UFII原有的主焊縫熱影響區之上,這是用新焊道覆蓋舊焊縫區域的鐵證。”
“翻新者試圖打磨掉舊印記,但深度不夠,新噴的油漆也無法完全掩蓋其輪廓!”
他的證詞清晰、專業、直指核心。
佐久間一郎在交叉詢問時開始顯得焦躁起來,反復追問檢測設備的校準記錄和環境溫度影響,試圖找出技術漏洞。
但這都太小兒科了,被早有準備的霍華德以詳實的數據和標準規范條文一一化解。
佐久間一郎最后真是黔驢技窮了,他甚至有些失態地質問:“博士,您是否受到某些壓力,必須得出對原告有利的結論?”
費舍爾法官忍不住要敲桌子。
霍華德只是冷冷地看著佐久間一郎:“律師先生,我只對科學檢測結果和職業操守負責。”
“法官閣下,我方請求休庭十分鐘。”佐久間一郎臉色鐵青地提出請求。
他這下徹底慌了。
十分鐘的休庭,很快也很慢。
對錢進這邊來說肯定很快,他們聊著天就過去了。
對川畸重工一方,這時間就很緊張了。
他們私下里聯系了錢進,請求跟他們面談。
錢進聞言樂了:“本來你們賠錢就了事,結果非要鬧到法庭上來丟人現眼。”
“怎么了,現在發現要丟錢還丟人了,知道來求饒了?晚了!”
日方翻譯卑躬屈膝的哀求說:“尊貴的錢進先生,請務必去與我們的領導見一面,我們方面愿意給出更高賠付……”
“前提是我當庭撤訴?”錢進打斷他的話。
日方翻譯訕笑著點頭。
錢進送對方一個英文單詞:想Peach呢!
當庭撤訴確實可以,其實這年頭的國際審判庭更接近一個調節庭的作用。
但是這種行為是很敗好感度的。
錢進還沒有那么鼠目寸光。
既定的賠付金額夠高了,川畸重工又不會把賠付額提高到一億美金這種質的差距上。
所以錢進不愿意為了額外的一點賠付,把一個向國際資本打拳的機會給放棄。
他根本不跟小鬼子談,也不想著去羞辱他們,他不想多事,只想順順利利拿結果。
小鬼子這邊很著急,又臨時申請增加了十分鐘的休庭時間,跑去找王主任和楊大剛進行商談。
兩人中王振邦主任是位高權重,在海濱市領導班子里排第三。
可是他是個傳統老干部,沒什么文化,出國后很害怕,特別守規矩。
一聽小鬼子請他去私下里談談,他死活不答應,只差把屁股長在椅子上了。
至于楊大剛?
他恨死川畸重工方面了,就一個回應:“啊呸!”
重新開庭后,沒辦法的佐久間一郎只能要求傳喚己方專家證人——川畸重工內部資深工程師田中宏。
田中宏的證詞主要圍繞海事協會報告的權威性和全球標準認證聯盟檢測方法的“非主流性”展開,堅稱焊縫質量合格,印記是“誤解”。
但在海耶斯凌厲的交叉詢問下,當被問到具體如何解釋印記位置與UFII舊設備結構圖的精確吻合,以及為何川畸自己現行的MKIV設備在相同位置沒有主焊縫時。
田中的回答變得含糊其辭,漏洞百出,最后只能反復強調“相信公司流程”和“尊重海事協會報告”。
這讓佐久間一郎當場破大防,連連對他進行八嘎。
法庭的天平,在專業而無可辯駁的物證和專家證言面前,無可逆轉地傾斜了。
最終陳述階段,海耶斯再次起身。
他沒有再堆砌過多的技術細節,而是將目光投向法官席說:
“法官閣下,技術細節的迷霧已然散盡。證據鏈清晰、完整、無可辯駁地證明:川畸重工實施了欺詐。”
“他們將一臺已知存在重大安全隱患、且早已被市場淘汰的UFII舊設備,通過刻意掩蓋印記、粗糙焊接翻新的方式,偽裝成全新的MKIV設備,以次充好,以舊充新,罔顧合同約定,罔顧商業道德,更罔顧設備使用地——中國海濱市化肥廠——無數工人可能面臨的生命危險!”
“這種行徑,是對國際貿易誠信基石的踐踏!是對法律尊嚴的蔑視!”
“法庭應當也必須以最清晰的判決,維護公正,懲罰欺詐,讓受害者獲得應有的賠償!”
佐久間一郎的最終陳述則顯得蒼白而空洞,只剩下對程序瑕疵的反復強調和對原告證據“間接性”的無力辯解。
主審法官費舍爾面無表情地聽完雙方陳詞,目光掃過整個法庭,最終落在書記員剛剛整理好的文件上。
他再度宣布休庭,三位法官離開法庭進入休息室。
等到他們歸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宣布結局的時候到了。
費舍爾法官清了清嗓子,法庭內瞬間落針可聞。
“本庭現在宣判。”
他拿起判決書,聲音平緩、清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基于對本案提交的所有證據、雙方辯論及專家證人證言的全面審查與審慎評估,本庭認定以下事實清晰且達到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
第一,被告川畸重工業株式會社交付給原告中國海濱化肥廠的尿素合成塔主體承壓缸體,并非合同約定的全新MKIV型設備;
第二,該缸體系由舊型號UFII設備翻新改造而成,且被告在交易過程中存在刻意掩蓋設備真實型號與狀況的欺詐行為;
第三,該翻新設備關鍵焊縫區域存在嚴重結構性缺陷,不符合合同約定的ASTMA515Gr.70規范要求,對設備安全運行構成重大風險。
被告的行為已構成《國際債務法》第15條、《國際商事法》第28條及《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核心原則所定義的重大違約與欺詐。
據此,本庭判決如下:
一、撤銷原告與被告簽訂的尿素合成塔設備采購合同;
二、被告川畸重工業株式會社須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內,向原告中國海濱化肥廠全額返還設備采購款項與違約賠償共計一千零九十一萬七千美元;
三、被告須賠償原告因此次欺詐行為所遭受的直接經濟損失,具體金額由本庭委托獨立審計機構核定后于補充判決中確定;
四、被告須承擔本案全部訴訟費用及法院指定審計費用。
本判決為終審判決。退庭!”
法槌落下,發出清脆而悠長的“咚”的一聲,如同沉重的休止符。
楊大剛一句話也聽不懂。
可是他看到了李參贊等人的反應。
他們這邊的人都在鼓掌,宋吉祥更是起身沖被告席伸手比劃開槍的姿勢一頓猛射。
不用說。
他們贏了!
這樣楊大剛猛地攥緊了拳頭,他側過臉看向錢進,眼中瞬間有些發紅。
盡管錢進一直對他說,他們贏定了。
盡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方面輸的概率不大。
可是這不是在國內打官司,這是在國際上打官司,而自己國家在國際上并不受待見。
作為一名成熟的軍人,他非常清楚世界上并沒有所謂的公道,一切公道都得在實力占優的條件下才會誕生。
所以他過去的日子里,還是擔心自己一方會輸掉。
不是輸給法律條文和正義。
而是輸給現實。
還好。
現實是正義必勝。
長達兩個月的憋屈、憤怒、提心吊膽,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張開嘴巴,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錢進這邊也很激動,沖著宋吉祥抱拳。
宋吉祥指了指外面,笑道:“待會擺好POSE,錢老弟,待會有你炫的時候!”
法官退庭了,各位記者的助手立馬將照相機送了進來。
此時被告和原告都還沒有退庭。
《華爾街日報》的絡腮胡記者迅速按下了快門,尼康F2的快門聲清脆地響起,捕捉下了被告席上佐久間一郎那張慘白如紙、寫滿挫敗的臉。
越來越多的照相機伸了出來。
佐久間一郎心里一沉。
怎么回事?
怎么這么多記者出現了?
他還未從剛才那滅頂打擊中喘口氣,更深的恐懼已如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對方很兇殘!
根本沒有給他們留活路!
對方很可能雇傭了各國的媒體來報道這件事!
但他認不出這些記者的身份,便趕忙求助找來的歐洲律師團隊。
結果金發碧眼的白人們已經氣急敗壞的出門了……
佐久間一郎只能脫下西服擋住臉。
這吸引了更多的攝像頭。
海耶斯憐憫的看向他說道:“老先生在法律界或許資歷深厚、能力出眾,但面對媒體顯然缺少經驗。”
“他不該表現這么狼狽的,因為敗者的狼狽,這本身就是傳媒中的一個傳統爽點!”
錢進才不管。
他是贏家。
贏家就要昂頭挺胸,否則豈不是白贏了?
總不能學何應欽那貴物吧?竟然在815受降時向小鬼子彎腰!
記者們沒怎么搭理他。
因為他們對中國毫無興趣,他們的目標就是扶桑人,具體的來說是扶桑工業的代表川畸重工。
扶桑的工業產品如今太厲害了,將歐美的傳統制造業巨頭們打的尸橫遍野。
如今有機會反擊,他們自然不會客氣。
媒體人也有愛國之心,另外更重要的是,他們很清楚國內讀者們對于競爭對手的丑聞是多么感興趣!
就在仲裁結果傳出的第二天,錢進下榻的酒店房間門鈴響了。
錢進去打開門。
門口站著中村敏郎和小野正雄。
僅僅相隔一天,中村敏郎仿佛老了十歲,本來就已經皮包骨頭,如今頭發干枯凌亂、嘴皮干燥發青,眼窩深陷如骷髏,整個人沒幾分生氣了。
小野正雄情況差不多。
他那件昂貴的西裝松松垮垮地裹在他枯瘦的身上,像個裹尸袋。
看到開門的錢進,中村敏郎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撲通”一聲就在酒店走廊厚厚的地毯上跪下了。
錢進見此很發愁。
自己也沒準備紅包呀。
大過年的,這小鬼子太有禮貌也太有儀式感了。
小野正雄不甘人后,他直接雙膝重重砸地,身體向前猛地撲倒,額頭狠狠撞向錢進的皮鞋尖,完成了一次徹底的土下座。
中村敏郎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錢桑、錢主任!饒了川畸吧!求求您了!高抬貴手吧!”
不得不說,小鬼子搞中二很有一套。
他的聲音扭曲變形,涕淚瞬間糊滿了整張臉龐,很能博取同情心。
小野正雄配合的伸出發抖的手,顫抖地試圖去抱錢進的褲腳,像溺水者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請您務必將報道壓下來!”
“我們可以為您的工廠提供全新的合成塔生產線,請務必保住我們的名譽!這是我們川畸百年的名譽啊!”
“請您放心,全部賠款我們立刻支付!一分不少!甚至我們可以加倍私下補償!”
“求求您!錢桑,請務必讓報社、讓他們別登了!登出來我們就完了啊!我會被碾碎的!求求您了!錢桑!”
他的聲音撕心裂肺,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著令人心悸的絕望。
錢進沉默了幾秒,任由兩人的哀求在耳邊回蕩。
然后,他緩緩開口,鄭重的說:
“中村先生,小野先生,你們不會說中文很正常,可好歹得學一下英文吧?”
“現在你們上門說日語,說了什么我根本聽不懂啊!”
“撒有哪啦吧您二位,我得趕緊補覺,事情提前完結,我們也得提前開路以馬斯!”
說完他不再看地上的人形,冷漠地退后一步,“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酒店房門厚重結實。
有一說一,瑞士的酒店用料實在,不愧是發達國家,這門隔音效果很好。
大門關閉,頓時隔絕了門外地獄般的絕望哭嚎和哀求,只剩下走廊地毯吸收掉最后一絲徒勞的回響。
等到錢進他們準備登機離開的時候,宋吉祥這邊給準備了一堆的傳真紙。
全是他委托歐美各國朋友發來的報紙傳真。
當然,主要是美帝國的報紙:
《芝加哥論壇報》頭版通欄大標題:
“鋼鐵欺詐!扶桑巨頭川畸丑聞震驚國際貿易中國買家精密設局揭露巨騙”!
下方副標題:
紐約帕爾默·斯通律師事務所引領完美控訴,揭露扶桑企業利用陳年廢鐵欺詐客戶!合同陷阱反成致命絞索!
配圖:蘇黎世仲裁庭外景。
《紐約時報》頭版核心位置:
“規則覺醒!中國在千萬美元化肥設備欺詐案中大獲全勝,精密合同與頂級西方法律團隊鑄就鐵案”
錢進往下看,還有深度分析段落:
“……本案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企業參與國際競爭的標志性轉折點,其展現出對國際商業規則令人驚訝的理解與掌控能力,輔以最頂級的西方法律‘戰斧’,徹底粉碎了‘亞洲技術領先者’的自負與欺詐。”
“海濱市官員錢進與帕爾默·斯通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羅伯特·海耶斯構成的控訴搭檔,其專業與冷靜堪稱典范。”
“此役將深刻影響國際工業品交易規則,尤其針對新興市場買家……”
他們的配圖讓錢進很滿意。
上面錢進與海耶斯鄭重握手,楊大剛、李參贊、王主任等人也有鏡頭,他們在鼓掌。
王主任看到了這份報紙傳真后很高興,特意問錢進:“能不能讓宋幫主給咱們買幾份報紙原件?我得讓市府乃至省府的領導們看看咱們是怎么露臉的。”
這事簡單。
宋吉祥聞言后笑著說:“報紙可能比你們更早的回國了,我已經安排人送去機場,直接通過國際航空送過去了。”
王主任很高興。
英格蘭的《金融時報》也在焦點新聞板塊做了報道:
“全球制造業驚雷!川畸重工市值恐在幾日內蒸發近半,歷史性天價賠償摧毀信用根基”
“……國際法庭仲裁庭高達千萬美元的絕對性裁決背后,是買方團隊對復雜補充條款近乎外科手術式的精妙應用。”
“中國方面在風險控制與國際規則運用上的成熟表現,遠超預期……”
他們配圖是東京證交所電子屏川畸股價暴跌曲線圖。
王主任和楊大剛這些人不明白,錢進卻清楚《金融時報》的用意。
他們在做空川畸重工。
不虧是金融報刊,國際游資這些鬣狗,已經沖川畸重工的肥美菊花亮出了獠牙。
小鬼子自己的《讀賣新聞》同樣報道了這件事。
還是頭版緊急加框,給了個巨幅標題:
“國恥!川畸重工深陷驚天欺詐丑聞!以報廢舊機欺騙中國客戶遭全球曝光索賠慘重!”
這個錢進看不懂了,他只能看到配圖上有人被記者圍堵,堵的面無人色。
宋吉祥幫他做了詮釋:“這就是你素未蒙面的大金主,川畸社長大島久信!”
兩人相視。
然后大笑。
結果很好。
瑞士風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