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海濱市的空氣還沁著海風刮來的濕冷,仿佛冬天的幽靈仍在紅瓦屋頂間徘徊。
濕冷比干冷還可怕。
市供銷總社那棟蘇式風格的灰色大樓被清晨的海霧包裹了起來。
偏樓二樓,廊道里彌漫著淡淡的的油墨味,不斷有人步履匆匆的行走。
起初是拎著暖壺打開水的人。
然后是拿著單據去報銷的人。
最后是擁擠著沖下樓的人:
“回來了!咱錢主任回來了!大包小包的回來了!”
這話像是往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整個外商辦瞬間“炸”開了鍋。
一種熱切得幾乎要掀翻屋頂的期待感,像無形的潮水,在格子間和工作臺之間來回奔涌起來。
正準備打電話的鄭金紅趕緊掛上了話筒,隔壁副主任辦公室里,孫健發揮他第一狗腿子的身份,幾乎是彈射起步往樓下沖去。
其他小伙子不甘人后,也追在后頭狂飆。
連最沉穩程俠也忍不住走出了辦公室,背手往樓梯口看。
很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幾個青年嘿嘿笑聲由遠及近,從樓下來到了二樓。
錢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身上還裹挾著一絲旅途的風塵,深灰色的棉布中山裝扣得一絲不茍,左手提著公文包,右手臂彎里掛著一件軍綠大衣。
孫健等幾個青年跟在他身后,簇擁他走在最中央。
這些人手里都拎著包,全是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錢主任!”
李洋的嗓門最大,第一個喊出來。
其他人紛紛跟著喊:“錢主任!”
“主任辛苦啦!”
“明天就是禮拜天,還以為今天錢主任您不來了,一起休個周末呢……”
此起彼伏的呼喚瞬間匯成一片喜悅的浪潮。
程俠穩重地快步迎上去,想接過錢進手里的棉衣,卻被錢進笑著擺手擋開:
“沒事老程,我能拎的動!”
他把公文包遞給了程俠:“打開,里面有咱科室的第一份榮譽!”
程俠驚喜。
他略微彎腰表示尊敬,然后將公文包拿走,快步跑進大辦公室拉開了拉鏈。
里面有一些文件和各類發票,不過最引人矚目的也是錢進想讓他拿出來的,是一個厚厚的、鑲嵌著金色國徽邊框的深紅色大絨面證書!
此時錢進走到了辦公室門口。
程俠試探的看向他并掏出了,那個紅彤彤的絨面證書。
錢進點點頭。
接著程俠舉起了證書,就跟《獅子王》里頭老狒狒舉起了小獅子辛巴。
或者說像舉著一面勝利的旗幟:“同志們,看看這是什么?”
孫健問錢進:“錢主任,這是什么呀?這是中央總社獎給你的榮譽證書?”
錢進哈哈笑,聲音洪亮作宣布姿態:“同志們,組織上的任務我錢進代表咱海濱供銷總社外商辦完成了!”
“老程你打開看看,里面是咱科室的先進集體榮譽!”
這個先進集體是省里發的榮譽,并非是總部給的。
總部在毒燕窩案件的嘉獎工作上處理的有理有據。
案件是錢進發現、錢進調查、錢進督辦的,錢進有大功,所以給了他來自總部的嘉獎。
外商辦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屬于跟著他沾光了,另一個后來調查取證階段,外商辦也幫助專案組做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工作。
總部沒對外商辦進行嘉獎,但指示省里給了一個集體獎。
而對于他們這個新科室來說,能拿到省總社給的嘉獎榮譽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嘩——”雷鳴般的掌聲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
這掌聲可比表彰大會上的掌聲真誠多了,它帶著由衷的自豪和喜悅,震得玻璃窗都嗡嗡作響。
掌聲停下,員工們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將錢進簇擁在中間。
但一雙雙熱切的眼睛卻死死地盯住程俠手里那本證書,恨不能把它看到心坎里去。
這年代的人很有榮譽感。
榮譽比錢更珍貴!
“主任!快給我們瞅瞅!”
“對!給我們念念!上頭咋夸咱們的?”
“讓我摸摸這國徽,這下子咱們是老母牛不抱崽——牛逼壞了!”
程俠臉上帶著極其莊重的表情,緩緩掀開了那深紅色絨面證書的封面。
里面雪白的道林紙上,赫然是蒼勁有力的繁體墨字“嘉獎狀”三個大字,下面是更具體的表彰內容,最后落款是莊嚴的鮮紅印章。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了——這是一名退伍軍人的真情實感,可沒有一點演戲的成分。
如果說外商辦里有人最珍視這份榮譽,那必然是他程俠。
程俠努力保持吐字清晰,大聲念道:
“……授予海濱市供銷合作社聯合社外商工作辦公室‘1978年度全國供銷系統外貿工作先進單位’稱號,特此表彰,以資鼓勵……”
“好!!!”又一輪更猛烈的掌聲和叫好聲幾乎掀翻房頂。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紅光。
一種強烈的集體榮譽感和歸屬感,在這一刻油然而生。
“光看獎狀可不行!”錢進等掌聲稍歇,笑呵呵地將證書珍重地遞給身邊眼巴巴的程俠拿著。
他招呼孫健等人把幾個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拿過來,然后往外看了看。
外面暫時沒有其他部門的同事,于是他給孫健使了個眼色:“去下面盯著,別讓人上來。”
孫健明白這是要發福利品了,趕緊點頭:“誒,老大你就瞧好吧,我要是讓一只蒼蠅飛進來,我剃頭謝罪!”
“你快少來吧。”李香笑話他,“這大冷天哪里來的蒼蠅?”
孫健嘿嘿一笑,摸著頭說:“那我不用剃頭啦?”
錢進拉開拉鏈,一股混合著烤制面點、醬菜、酒香的濃郁氣息猛地溢了出來。
“都是首都的特產,算是我得嘉獎的好彩頭,大伙兒人人有份,爭取以后人人都能榮獲嘉獎!”
“來,這里面東西不少,把那三個兜子也打開,里面有京八件、烤鴨、茯苓餅、六必居醬菜之類的東西,全是好東西!”
錢進一邊如數家珍地報著名字,一邊從巨大的旅行袋里一件件往外掏。
真空包裝的烤鴨,散發著甜甜奶香的茯苓餅白盒子,帶著獨特醬香的六必居壇子,還有漂亮的黃色陶瓷小壇子……
孫美娟拿出小壇子后覺得不對勁:“錢主任,您這是買了什么?是不是壞了呀?我怎么好像聞著一股臭味?”
“你鼻子很厲害,它沒壞,因為這東西本身就是臭的。”錢進樂呵呵的笑,“王致和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
程俠立馬上手拿走一個:“誒錢主任你行啊,你怎么知道我好這一口?”
錢進扔給他一瓶牛欄山:“我還知道你好這一口呢。”
四個手提袋全騰空,拿出來的禮品堆了半張臨時騰出來的辦公桌,簡直是京城風物的一次小型博覽會。
最后拎出來的是瓶簽古樸的桂花陳釀。
“女同志一人一瓶桂花釀,男同志一人一瓶二鍋頭!”
“哎喲,京八件!”鄭金紅眼睛發亮地盯著一個個點心匣子。
這東西用舊黃色草紙包裹、用紙繩捆扎得方方正正,正是當下點心送禮的首都佳品京八件。
“烤鴨!這就是首都烤鴨?我的老天爺,這可是稀罕,咱光聽說過,可從沒見到過。”幾個青年圍著烤鴨轉圈。
程俠打開了臭豆腐的陶瓷罐子。
好幾個人捏鼻子:“哎喲,程副主任你干嘛呢?”
“誰放屁了?承認啊,大喜的日子別讓我查你……”
李香嫌棄的問:“這東西能好吃?”
程俠蓋上蓋子笑著往外走:“沒見識的鄉巴佬,這臭豆腐才是好東西,聞著臭吃著香,今天中午我不去打菜了,我就吃饅頭配臭豆腐!”
錢進拆開一盒茯苓餅:
“都嘗嘗這個,售貨員同志說是慈禧那個老娘們當年愛的零嘴,軟乎,一人一盒,都帶回去給你們家里牙口不好的老人嘗嘗。”
幾個青年連忙接過,笑得合不攏嘴:“謝謝主任,您想的太周到了!”
辦公室里一時熱鬧得像過年,分發特產比盤點外貿貨單還忙碌有序。
大家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分到的寶貝,左看右看,臉上的興奮和滿足怎么也掩不住。
這些來自京城的“彩頭”,在這物質尚稱匱乏的年代,不僅僅是吃的喝的,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犒賞和情誼。
整個外商辦沉浸在一種暖洋洋、甜絲絲的喜悅氛圍里,孫健后面回來,直接說:
“我以為我這是到哪里了,怎么跟春天來臨了似的?這氛圍太溫暖了。”
眾人都開心的嘿嘿笑。
錢進回辦公室處理公務,其他人開心了一陣后也紛紛忙活起來。
下午外商辦開了個會,眾人匯報錢進去首都這幾天的工作進展。
會議結束,錢進招招手留下孫健:“私下里挨個通知,明天有空的都來單位一趟!”
“上午九點吧,就在這個會議室,待會你安排幾個同事把桌子全搬開。”
孫健答應,又湊上來笑嘻嘻的問道:“錢主任,明天加班干什么?”
錢進說道:“給你們看點好東西,你們絕對從沒見過的好東西。”
“好東西?”程俠眼睛立刻瞇了起來,“啥東西能比這臭豆腐還好啊?”
孫健則壓低嗓音問道:“主任,又搞到啥緊俏物資批條了?冰箱?彩電?”
錢進神秘地擺擺手,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噓”的口型:
“是看的東西,答應了你們卻因為工作忙一直沒能……”
孫健頓時反應過來:“是電影!明天可以看電影!是港澳臺的電影?!”
程俠猛的反應過來,使勁一拍巴掌。
錢進笑著點頭。
孫健激動不已,問道:“錢主任這不是開玩笑吧?咱單位里就能放電影?”
“好家伙,還是放禁播的電影?不會是武俠片吧?”
錢進說道:“你猜的還真準——不過我不是讓你們看電影看著玩啊,明天是開會來學習!學粵語!”
程俠趕緊說:“明白、都明白,肯定把為學習而加班的消息傳給每個同事!”
錢進點點頭,收拾筆記本離開。
轉過一天,供銷總社大樓失去了平日的喧囂與忙碌,變得空蕩而寂靜,只剩下保衛科工作人員鞋底踩著水泥地面發出的單調摩擦聲。
然而外商辦二樓的會議室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窗簾全部拉上,里面開了燈,匯聚了四十多號人在滿心期待。
他們目光都在錢進身上。
錢進在會議室后頭鼓搗著一臺電影放映機。
前面的墻壁上掛好了一面雪白的幕布,孫健帶人在調試幕布的角度,李香最后點頭:“差不多,這樣就行了。”
電影放映機也安裝的差不多了。
錢進從旁邊的帆布旅行袋里面捧出一大摞電影膠片盒子。
盒子塑料殼上印著花花綠綠的圖畫,他選出其中一個。
旁邊的程俠湊上去看。
盒子上的人物穿著打扮怪模怪樣,中央是一個特別醒目加粗的標題:
《醉拳》。
“都到齊了?關門!”錢進壓低聲音下令。
孫健立刻走到門邊,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還落了鎖。
屋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像做賊一樣緊張又刺激。
程俠忍不住問道:“這就是港版電影膠片?”
錢進點頭:“對,這機器是我托人搞來的舊放映機,膠片是我這次去首都,特意結識了幾位羊城的同事搞到的。”
“這些全是港島電影,全是粵語片子,你們給我記住了、記死了,咱們不是來看電影,是來學習,通過電影學粵語!”
孫健伸手掃過一行人:“都記住了嗎?”
所有人點頭如搗蒜:“記住了記住了。”
“咱加班是為了學習,學粵語!”
“對,我我那個什么,我最近跟廣粵同事還有港島的外貿商交流很吃力,人家不說咱這個普通話,人家說粵語,我也得學粵語……”
程俠激動的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問道:“放吧?”
在這個信息高度封閉、所有引進電影都需層層審批的年代,“港版電影”本身就帶著強烈的禁區色彩和難以想象的吸引力。
看這種電影確實是違紀行為。
但他們不是為了看電影,是為了學粵語,這就情有可原了。
這個解釋讓大家心里那點隱秘的興奮和緊張瞬間找到了理直氣壯的著陸點,腰桿都挺直了幾分。
錢進滿意地點點頭,變戲法似的從桌子底下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網兜。
里面裝滿了報紙包著的葵花籽、炒花生,還有兩包廉價的橘子瓣水果硬糖:
“喏,精神食糧要有,零嘴兒也不能少!別客氣,像在電影院里頭看電影一樣!”
這極其接地氣的小零食一出,瞬間把“工作學習”的氣氛又拉回了輕松活潑的軌道,大家最后那點拘謹也煙消云散。
“咔噠…吱…”一陣輕微的摩擦聲響起。
錢進按照打聽到的那樣,將一卷膠片從硬塑料殼里取出,安在那放映機的轉盤上,拉出膠片頭,穿好片路。
他搖動了放映機側面的小搖把,機器內部發出嗡嗡的運轉聲,頂上燈孔射出一道強烈的錐形光柱,打在前方早已拉下的白色投影幕布上。
幕布上先是一陣刺眼的亮白和無規則的跳躍噪點,發出嗡嗡和吱吱的噪音。
突然,類似戲曲鑼鼓點加古怪電子樂的結合音效毫無預兆地炸響在寂靜的會議室里。
幕布上光芒一閃,一個清晰的彩色畫面驟然跳了出來:
一個穿著民國時期布衫、剃著光頭的滑稽年輕人正騎在一頭瘦骨嶙峋的牛背上,搖頭晃腦地唱著什么,牛蹄下塵土飛揚。
“喔——”所有人都驚呆了,下意識地發出驚嘆。
聲音!
確實是粵語!
但吸引所有人的是電影色彩!
這色彩飽和明亮得讓他們有些失神!
電影里每個人的臉上都仿佛帶著油光。
衣服的顏色艷得晃眼。
然后就是動作了。
一開場就是殺手接任務殺人的劇情。
一開場就是硬橋硬馬兩大功夫高手生死相斗。
這節奏太猛烈了,而且場面太撼人了。
跟他們以前看過的慢吞吞、正正經經的電影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劇情更是簡單直接、干脆利落。
開頭不到五分鐘,黃飛鴻先跟師兄斗拳,又在街上與姑姑較量。
后面更是連接與李家的惡霸少爺和教拳師傅打了兩架。
緊湊的節奏一下子點燃了所有人的神經!
那個丑丑的大鼻子男演員看起來不怎么好看,可是身手卻好的驚人。
等到劇情進入茶樓階段,男演員以一敵多又打了起來,這次他在茶樓簡陋的木架子間鉆來鉆去,動作迅捷如風。
他被堵在角落里無路可逃時,一個翻身就竄上了三四米高的二層樓。
那根本不是“跳”,完全違背了重力!
還不懂‘吊威亞’的一群人全懵逼了,程俠更是激動的揮拳頭捶大腿:“我草!輕功、真的有輕功!”
錢進無奈解釋:“他身后吊著線,這叫吊威亞,算了你們先看,我待會再給你們細說。”
丑丑的大鼻子在狹窄的茶樓里被圍堵,面對雨點般的拳頭,他不退反進,身體如同柔軟的皮筋般扭曲閃避,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更離譜的是,當拳腳來,他竟然能利用桌子、長凳、甚至一個簡單的門框柱子做支點,做出匪夷所思的躲閃或反擊動作。
他那雙手,那雙胳膊,那雙腿,仿佛不是人類的肢體,而是柔韌無比、擁有無限韌性的彈簧!
“哇!”鄭金紅看得嘴巴都合不攏,眼睛死死盯著銀幕,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
李香已經激動得站起來了:“他怎么上去的?那是假景吧?肯定是假景吧?”
男同志們反應更激烈。
孫健呼吸一早就急促起來,看著主角那些超越想象的閃避動作時,喉嚨里“嗯、啊、噢”,屁股則在椅子上不自覺地挪來挪去,手心都攥出了汗。
當主角用桌椅板凳、甚至一個路邊的尿桶作為支點做出高難度躲避時,孫健眼珠都快瞪出來了,忍不住低吼了一句:
“這……這他娘的咋練出來的?”
《醉拳》的出現,把所有人的視覺觀感都給摁在地上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蹂躪。
錢進很理解。
這些年輕人以前看的最多的就是樣板戲,他們對武俠片的認知,全在《大眾電影》、《電影畫報》這些報刊上。
實際上他們并不了解什么是武俠片、功夫片,只是聽說這東西好看。
從建國到現在、從出生到現在,他們沒有看過一部武俠片。
更沒看過成龍的電影。
成龍在去年之前基本上算是個跑龍套的,去年的1978年他主演了《蛇形刁手》和現在這部《醉拳》,展現了自己獨特的功夫喜劇風格,才開始在港島爆紅。
他現在在大陸沒有任何名氣。
但巨星就是巨星。
盡管不認識成龍,可所有人都看出這個長得不好看的男人拍電影很厲害。
然而,他們此時還不知道這部電影里動作喜劇的厲害!
很快劇情推進,成龍扮演的年輕黃飛鴻遇見了師父蘇乞兒。
就此,屬于動作藝術的暴風洗禮時刻到來了……
一套“醉八仙”打出來,程俠猛地坐直了身體,連帶著椅子都發出一聲響。
隨著成龍被圍攻時,那套融合了舞蹈般柔和剛猛拳腳的“武戲文唱”式打法,看得眾人一個勁倒吸涼氣,徹底入了迷。
沒人吃零食了。
沒人出聲了。
全在聚精會神看電影!
當銀幕上最終打出演職員名單,伴隨著那歡快又帶點戲謔味道的粵語主題曲時,整個小會議室里是長達十幾秒的絕對寂靜。
放映機的轉盤發出單調“嗒…嗒…嗒…”的終場提示音,光柱滅了,屋子里又變得只有門縫透進來的昏暗天光。
沒人說話。
大家都還保持著目瞪口呆的姿態,眼神呆滯地望著已經變成一片空白的幕布。
仿佛靈魂還沉浸在那場超乎想象的武打盛宴中,被高速旋轉的膠片甩了出去,遲遲沒能歸位。
“還想看嗎?”錢進問道。
這句話終于將眾人的魂魄抓了回來。
“我的親娘哎……”孫美娟長長地、極不淑女地舒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憋了快一個多鐘頭的那口氣全都吐出來。
她的手還保持著緊握的姿勢,急忙說:“看,再看一遍,我我沒看清楚啊……”
其他人也說:“這就完了?太快了!太他娘的過癮了!”
“何止是過癮!簡直是刷新了我對打架的認知!”
孫健霍地站起身,抬腳就要踢腿,被程俠一把摁住。
程俠面無表情、眼神凌厲。
裝逼到位,錢進感覺很傻逼。
孫健推開程俠,雙手不自覺地就在空氣中比劃起來,學著剛才看到的一個躲避動作:“就像這樣,腰一扭、身一轉,啪!敵人就飛了!”
“厲害!太厲害了!”
他嘴里還念念有詞,模仿著含糊的粵語,“‘咪打我啦’,哈!”
李香和鄭金紅則還沉浸在那些既神奇又搞笑的招式和表情里,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咯咯咯地笑成一團。
程俠鄭重的對錢進說:“這些人都有真功夫啊,他們跳的多高,有的一拳就能砸碎桌子椅子……”
“全是假的!”錢進無語,“他們跳的高那是利用了攝像機布置機位的效果,那些桌子椅子則是泡沫的,所以可以一拳砸碎!”
程俠不服氣:“酒瓶子呢?那酒瓶子砸在頭上‘當啷’全碎了,那不是硬氣功嗎?”
“是硬氣功,部隊里就練這個。”有人湊上來說,“我聽我哥說來著,一巴掌拍下去,磚頭給你拍碎了!”
錢進解釋說:“硬氣功或許存在,部隊的戰士或許真練這個,但電影里的不是。”
“那些酒瓶子是糖漿做的,看起來像是玻璃,實際上是糖片,所以很脆。”
程俠愣住了。
他吞了吞口水,最后問:“那個大鼻子演員是誰?叫黃飛鴻?”
“黃飛鴻是角色名字。”孫健說道。
程俠說:“反正我看他了不得,這個人、他對身體的控制力太厲害了。”
錢進說道:“這你可看對了,他叫成龍,以后會是咱們中國功夫電影的頭牌!”
他順勢舉起手中的橘子糖吃到嘴里:“不過你們別光看打架呀,你們要學粵語!”
“咱們以后跟廣交會那些港商打交道,粵語的用處大著呢!”
“另外我再次告誡你們啊,這是觀影學習,是學習!還有這個學習以后要常態化,要不定期地搞,這是咱們科的內參學習會!”
“好!”所有人開心的喊起來。
“沒問題錢主任,我響應學習號召!”
“這樣的學習機會太應該了!”
“下次啥時候?”
眾人七嘴八舌地應和著,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滿了強烈的期待。
原本只是來看個“洋葷”,現在卻真真切切成了一次收獲巨大的“內部學習”,這種名正言順的“特權”感,讓大家心中充滿了歸屬感和作為“開拓者”的隱隱自豪。
一種特殊的凝聚力,在這小小的、充滿膠片和花生香氣的會議室里悄然滋長、發酵,溫暖得足以驅散初春的所有寒意。
錢進不掃興,說道:“都小點聲,怕別人不知道咱們在內部學習是吧?”
“該上廁所的去上廁所,該出去抽煙的抽煙,以后不準在看電影的時候抽煙啊,門窗緊閉,這煙霧縈繞的妨礙看電影。”
姑娘們立馬幫腔:“對,響應錢主任的號召!”
“必須聽錢主任的話,誰不聽那我可跟他過不去!”
錢進笑道:“行了,趕緊去忙活吧,接下來就要第二場了。”
門打開,卻沒人出去上廁所,全在期待的盯著他:
“錢主任,趕緊放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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