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絞盡腦汁避免冷場。
結果壓根用不著他去絞腦子。
作為賢內助的魏清歡適時的接過話題:“王蒙先生這篇作品二十多年了,確實犀利依舊。”
“它尖銳地指出了僵化體制下官僚主義的病灶,其警示意義至今振聾發聵。不過……”
女老師話鋒自然一轉,語氣平和卻帶著洞悉的深度,“反思歷史固然重要,但我們的文學也不能只停留在‘揭傷疤’。”
“‘傷痕’之后是什么?是舔舐傷口,還是包扎前行?這恐怕是當下創作者更需要思考的方向。”
林媛媛有些驚訝的看向女老師,目光變得專注起來。
魏清歡繼續說:“文學既是鏡子,照見過去的不堪;更是燈火,該照亮前路的混沌。”
“單純沉溺于對苦難過往的控訴,或堆砌血淋淋的場景,或許能博得一時的驚嘆,但失卻了對建設性未來的呼喚和對人性的深層慰藉,怕就走入了窄路。”
“我們的作家,是不是也該騰出些心力,去尋找在沉重現實中依然閃光的希望和人性的韌性?那才是真正能支撐起民族脊骨的大作品。”
這番話一出,旁邊的蘇明遠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
林媛媛臉上的那份禮貌性的矜持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驚訝和飛快思索的神情。
她那習慣性微微揚起的下頜似乎悄悄放平了些,目光緊緊鎖在錢進臉上。
沒想到——這男人的妻子不光外靚還內慧。
類似的話她曾經聽系里的一位老教授說過,如今再從一位來自小城市的夜校女老師嘴里聽一遍,她對魏清歡的關注頓時從外表轉移到靈魂。
她迅速在腦海中搜尋著系里教授們相關的討論,感覺教授們雖然提到了“反思文學”的弊端,卻沒有說得如此直接而深刻。
于是她跟蘇明遠便熱切的討論起來。
錢進也被魏清歡這番話給震到了。
趁著兩人無暇顧及自己二人的時候,他沖魏清歡豎起大拇指:“牛逼,媳婦!”
魏清歡小聲笑:“是你大舅子牛逼,這不是我說的,是有時候跟你大舅子聊文學的時候,你大舅子的話。”
“可惜我記不得他的原話,他的原話更能上得了臺面!”
錢進一聽,原來如此。
這確實是魏雄圖的本事。
改革開放帶來的思想解放,讓大魏老師嗨爆了。
另外錢進經常給他從商城買書,他現在看的書特別多,認知見解可比許多文學專家厲害多了。
因為大家的高度不一樣。
現在錢進雖然不把魏雄圖待在身邊工作,可他給魏雄圖的定位很明確。
是自己以后工作上的文化指導員。
所以他從商城買的書很雜,不光是文學書籍,還有大量的哲學書籍。
魏雄圖接觸到了來自21世紀的哲學思考,這眼光和能力自然不一樣。
談話間,他們走到了九龍壁附近。
琉璃磚瓦拼砌而成的彩色巨龍在灰蒙蒙的光線下略顯黯淡。
有漢子小心翼翼的向他們兜售老燕京大碗茶。
很便宜。
一碗五分錢。
蘇明遠急忙掏出兩毛錢,于是四個人的手都暖和起來,很快肚子也暖和不少。
漢子收起茶碗、挑著擔子離開。
魏清歡低聲問:“這是,自己做生意吧?”
林媛媛想了想,露出吃驚的表情:“還真是啊,這能行嗎?”
她看向錢進:“錢總隊你在供銷社一線工作,這方面應該比我們消息更靈敏吧?”
“我在學校聽人家說最近好像上面有風聲,說是要搞活經濟?允許一些個體戶做點小買賣了?”
這讓她語氣里帶著一絲輕微的質疑和不解,“我爸媽單位同事都在嘀咕,這會不會走了回頭路?”
錢進站在色彩斑斕卻稍顯破敗的九龍壁前拍了張照片。
他轉過身,看著林媛媛和蘇明遠兩張同樣困惑和帶著隱隱憂慮的年輕臉龐,笑道:“走回頭路?怎么會!”
聊經濟話題?
這我可就不困了啊。
話題可算栽到他手里了。
他輕輕搖頭,否定了那種膚淺的擔憂,“林媛媛同學,這叫順勢而為。咱們搞經濟,得實事求是。”
“國家大,底子薄,所有包袱都讓政府全背起來,要背到什么時候去?讓老百姓自己動起來,在一定的規則里經營點小生計,利國又利民,這是國家明智的松綁!”
“讓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去調節一部分需求,釋放民間的活力,好讓政府騰出手,集中有限的資源和力量去攻堅那些更重要的、關乎國計民生的戰略大業!”
他隨手一指遠處冰封的湖面和湖畔等待修葺顯得有些破敗的長廊,索性拿實物來舉例:
“就好比修這北海公園,光靠政府一個部門去籌款、規劃、施工,可能十年都難見大變樣。”
“但要是允許能工巧匠來承包一部分工程,效率是不是就上來了?大家靠手藝吃飯的積極性是不是就更高了?這能叫回頭路嗎?這叫借民力以圖大業!”
錢進這番話絕對是擲地有聲。
他不僅清晰剖析了政策背后的邏輯,還用北海這個眼前的意象做出了精妙的比喻,把林媛媛口中模糊的“小買賣”提升到了國家戰略資源調配的層面。
這些東西他都是最近一直在考慮的,也是他曾經跟韋斌、楊勝仗等領導討論經濟政策時候提及過的,絕對是言簡意賅的真東西。
因為韋斌、楊勝仗這些人聽過后,對他都是大為改觀!
“承包?工程還能承包?”林媛媛聽不出這番話的潛臺詞。
但她完全被錢進的言論吸引住了,她忘記了矜持,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強烈求知欲下的灼熱。
這套理論在校園里聞所未聞!
女大學生下意識地追問:“可是那些做小買賣的,會不會唯利是圖,搞壞了風氣?”
這是她從小接受教育里深植的擔憂。
錢進想了想說道:“很簡單,這就需要國家來引導與規范了。”
“國家的角色,就是搭好框架,立好規矩,當好裁判。打擊假冒偽劣,穩定物價,保護正當經營。”
“該管的嚴管,該放的放開。這中間的平衡與火候,正是對執政能力和治理水平的真正考驗。”
這些都是未來稍微有點見識的人便明白的道理。
說起來很簡單。
做起來非常難!
可錢進又不是執政者,所以他只要吹牛逼就行了:
“個體經濟是汪洋里的一條補充航道,可以讓水面活起來。但主航道、萬噸巨輪要走的方向,還是要靠國家掌舵。”
這番理論足夠巧妙,借用了“汪洋”、“航道”、“巨輪”等意象,把抽象的國家與市場關系具象化了。
林媛媛不懂經濟學,可卻聽懂了錢進的話。
這讓她對錢進肅然起敬。
相比之下自己才是小地方的人,人家這見識、這能耐堪稱高瞻遠矚!
錢進吹牛逼吹嗨了。
恰好此時有一陣更加凜冽的風刮過湖面,卷起地上殘留的枯葉和碎紙屑,撲打在欄桿上發出簌簌的聲響。
氛圍有了!
錢進的目光投向灰蒙蒙的湖面和遠處沉寂的帝都輪廓,他眺望著北海的遠方,對眼前兩位青年說:
“你們相信我吧,我們正站在一個時代的門檻上,林媛媛同學,蘇明遠同學。”
“十年,頂多再十年,你們就能看到天翻地覆的變化。”
“你們都知道我在供銷社上班,我可以比你們更早的看到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十年后人們穿的衣服,不會再是單調的藍灰綠,像你嫂子身上的這種風衣,會出現在更多愛美的人身上。”
林媛媛本來就對魏清歡這身衣褲鞋感興趣。
聽到這里她來興趣了:“真的嗎?”
錢進說道:“當然是真的,別說衣服了,到時候街面上跑的自行車會更輕便,也許還會有更多的摩托車,甚至家用的小汽車。”
“商場里的貨架會越來越滿當,不僅有咱們自己廠子產的好東西,說不定還能見到貼著外文標簽的進口貨。”
“再往后,我們國家的腳步不會僅僅停留在土地上,我們會制造能遠行萬里、劈波斬浪的十萬噸巨輪,也能制造翱翔云端的民用大型客機。”
“咱們的大領導正在國外訪問,他不是去玩的,是去探路的,相信我吧,用不了幾年我們的工廠生產的貨物,會漂洋過海,擺上外國的商店櫥窗,去掙他們的錢!”
大學生很好糊弄。
蘇明遠本來就崇拜錢進,此時更是要跪舔了。
他看向錢進的眼睛亮晶晶的,雙手還抱在胸前……
林媛媛狀態比他好不了多少。
錢進描述的未來圖景帶著震撼人心的宏大與細節,每一個具體的想象都砸在她心頭,仿佛打開了一扇她從未設想過的窗戶。
進口貨?
家用小汽車?
出口外國?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對她而言幾乎是科幻故事。
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原本盤踞在她眉宇間的那點城市姑娘的清傲,此刻徹底被一種對未知景象的震撼和強烈的好奇所取代。
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同樣聽得屏住呼吸、激動得臉都微微發紅的蘇明遠。
“這……這都是真的能實現的嗎?”
林媛媛的聲音里有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微顫和某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她那雙眼睛牢牢盯著錢進,與蘇明遠的崇拜不一樣,她眼神里更多是好奇:
“您是從哪兒知道這些信息的?是從港澳臺的專家們口中還是從內部文件里?”
錢進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迎著冷風,露出一個沉穩而深邃的笑容。
裝逼就完了,說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他不是在胡說。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寒風中沉默矗立、歷經滄桑卻依舊氣勢恢宏的白塔塔尖,說道:
“風更冷了。”
林媛媛立馬說:“走,咱們往前頭去看看五龍亭吧,那里背風些。”
她一改剛才的態度,蹦蹦跳跳在前面殷勤引路。
錢進邁開了步子,魏清歡也默契地跟上,兩人依偎的身影被湖邊的冷風吹動著衣袂。
蘇明遠站在原地,一時沒有跟上,還沉浸在那番對話帶來的巨大沖擊波中。
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錢進的背影,那背影在北海蕭瑟的早春背景中,竟顯得如此篤定和開闊,仿佛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踩在一條通向廣闊天地的康莊大道上。
如果說以前他對錢進的印象是感激,如今的印象就是敬佩。
湖面刮來的冷風似乎也沒那么刺骨了,反而帶著一種令人頭腦清醒的刺激。
他默默的跟在后面,想起好兄弟陳光提及錢進時候那些贊不絕口的溢美之詞。
他也想起了去年送陳光進大學時候,好兄弟對未來的展望:
“我之所以報這所大學,是因為錢總隊說,這學校今年剛復建,名聲小分數低,但它其實很厲害,它跟出版業之間息息相關。”
“以后畢業了,我可以進報社,我準備進報社而且去海濱市上班,到時候在這方面幫錢總隊一把。”
“老蘇我很羨慕你,你學的是中文系,以后可以當秘書當助理,我要是有你這能耐,大學畢業我就進供銷社,去給錢總隊當秘書,肯定能有遠大前程!”
他當時對此有些不以為然。
蘇明遠想當老師去祖國邊疆支援那里不發達的文化教育工作,想當詩人當作家,用文化強壯人民的體魄。
現在他改了主意。
好兄弟是不會坑害自己的。
或許自己到時候畢業分配就指向供銷社,想辦法調到錢進身邊當秘書!
這個想法本來只是萌芽,在一個下午的暢談之后,萌芽順利發展壯大成為參天巨樹。
一下午的深度聊天,他被錢進的高瞻遠矚和宏大敘事能力給折服了。
尤其是當得知錢進如今的職務和來京的任務后,他對錢進更是欽佩。
他記得前年自己參加高考的時候,錢進還只是市供銷社搬運隊的一名大隊長,結果如今已經成為了市供銷社最年輕的科室負責人。
還拿到了供銷系統里的全國性榮譽!
什么叫直上青云?
什么叫直掛云帆濟滄海?
這就是!
傍晚四個人自然而然的一起去吃晚飯。
錢進找了個郵電所給楊勝利打了個電話,本意是另約雙方的晚飯時間。
結果老領導得知錢進跟曾經幫過的大學生才子在一起吃晚飯,直接給他訂了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的包間:
“去了報我的名字就好。”
錢進震驚:“領導,你現在在首都混的這么開?或者我報了你名字,人家會不會打我?”
“少胡扯。”楊勝仗哈哈大笑,“是我托人訂好了包間,尋思咱們一起聚聚。”
“這樣你就借花獻佛,請你的才子朋友吃個飯吧。”
“你那個朋友也是你的貴人,他的作文作為高考范文登報來著,登的是《光明日報》,里面寫的是你的事跡,連咱們總社不少領導都看過報道。”
這樣錢進爽了。
可以吃全聚德烤鴨,還不用掏錢。
另外這年頭想吃全聚德,光靠有錢還不行呢。
林媛媛作為帝都土生土長的京大妞,都沒來吃過,一次都沒有。
所以對于能進全聚德吃烤鴨,她也非常興奮。
可以長見識。
店堂里人聲鼎沸,煙火氣濃郁,混合著果木燃燒的香氣和烤鴨特有的醇厚脂肪氣息。
錢進掏出一張疊得整齊、印著“供銷服務總社”紅頭箋紙的介紹信遞給穿著藍布對襟外套的領班同志,他報了楊勝仗的名字,對方果然帶他進了一個包間。
蘇明遠靦腆的跟在他身后,肚子在咕咕響。
這里真的好香!
領班打開介紹信掃了一眼,表情立刻熱情了幾分:
“哦,是兄弟單位的年度先進個人啊!快請快請,領導打過電話了,給你們安排了一個精致的小包間……”
他麻利地在本子上記下信息,“您放心,優先給您幾位上菜!”
四個人被引導著穿過嘈雜的廳堂,走進一個相對雅靜些的小單間。
看到桌上已經鋪著潔白的塑料布,嶄新的碗碟筷子擺放整齊時,蘇明遠的激動變成了局促和深深的不安。
林媛媛倒是大方很多,她已經去找大茶壺準備倒水了。
錢進看著蘇明遠站著搓手,說道:“坐呀,繼續聊。”
蘇明遠想到這一餐的價值遠非他這個窮學生所能負擔,臉逐漸漲得通紅:“錢總隊,這太讓您破費了,使不得,其實我……”
我就是想請您在小飯館吃碗熱面條……
這話他沒好意思說出來。
“行了小蘇老弟,坐下!”錢進把他按在椅子上,笑了,“這有什么破費?一頓鴨子,能請到首都未來的園丁吃飯,值得!”
“就當供銷系統關心新一代知識分子了!”魏清歡也對著蘇明遠露出一個溫雅的淺笑,示意他不必拘謹。
蘇明遠想說自己不打算做祖國花園里的園丁了。
但一切還未成定數,他現在說什么都沒用。
于是他暗下決心,回去一定要奮發圖強,兩年后畢業,要帶著足夠的實力去找錢進報道。
不一會兒,頭戴雪白廚師帽、滿面紅光的胖師傅推著油光锃亮的棗紅色烤鴨小車進來。
空氣中瞬間彌散開一股令人垂涎的濃郁果木煙熏香氣。
師傅手持尖刀,刀光輕盈舞動。
薄如蟬翼、透著蜜琥珀色光澤的鴨皮被片下,一片片帶著誘人的油亮弧形,整齊碼在溫熱的雪白磁盤中。
緊接著是粉白相間、紋理清晰的鴨肉。
旁邊的蒸籠里冒著熱氣的是荷葉薄餅,小碟里堆著白糖、蔥絲、黃瓜條、甜面醬。
還有一大盆特意呈上的鴨湯,湯汁奶白濃郁,上面飄著碧綠的蔥末。
這排場,這香氣,這手藝,讓蘇明遠看得目瞪口呆,肚子一個勁咕咕叫。
他以前只在課文里、別人口中聽說過烤鴨,平生第一次離這傳說中的國宴美味如此之近。
錢進給三人舀了湯:“吹了一下午冷風,先喝點熱湯暖暖肚子。”
蘇明遠嘗試的喝了一口。
香濃,熨帖。
錢進熟練地卷好一張薄餅,在里面裹上了酥脆鴨皮、黃瓜條和蔥絲并沾了醬,然后遞給魏清歡。
蘇明遠學了他的樣子操作。
但看著卷餅那油亮欲滴的樣子,他一時竟不舍得下嘴。
“吃呀!涼了就沒意思了!”錢進催促道。
蘇明遠先咽了兩口唾沫,這才咬了一口餅。
好吃。
油香混合著甜面醬的咸鮮,蔥絲的微辛和黃瓜條的清爽,以及鴨肉本身的豐腴脂香在口中層層爆開。
這是他從未享受過的美味!
他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只能拼命咀嚼。
魏清歡適時的發出贊嘆聲:“真好吃呀。”
錢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我想辦法買點烤鴨帶回海濱去。”
“那可就不好吃了。”林媛媛對此很有經驗,“烤鴨只有剛出爐的時候好吃,回家上鍋蒸或者下鍋炸,味道都不行。”
錢進笑瞇瞇的不說話。
沒事。
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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