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這個春節過的還挺爽。
大年三十雖然被灌的很慘,可年輕人在一起鬧騰的很歡愉。
并且學習室的突擊隊除夕夜還出圈了,他不知道那么多非突擊隊青年都去了。
后面好幾天,一直有泰山路乃至附近街道的青年討論那晚上聽歌跳舞吃火鍋喝酒放鞭炮的經歷。
大年初五,錢夕一家子從長白山林場趕回來。
他們一家也完成了回城搬遷。
不過這期間錢程又獨自回下鄉的地方了,他得去辦一些手續準備進入工商局。
錢進正常上班,正月里的外商辦很忙碌。
因為供銷社開始引進國外商品,這年頭別管引進商品在國外什么地位、什么價位,進入國內都是少數人才能接觸到、消費起的高檔商品。
這是外商辦的主要工作,也是當下供銷社涉外工作的重點工作。
初七剛上班,外商辦辦公室里就開始沸沸揚揚。
錢進撥開結了霜花的窗戶往外看,樓下積雪被踩成了灰黑色的泥漿,手下幾個人縮著脖子匆匆走過,進入主辦公樓找其他科室協商工作。
隔壁辦公室里,更多的員工忙碌起來。
程俠這邊在忙人事接待工作,匆匆忙忙的打了幾個電話后他探頭喊:“孫副主任,小鬼子商社的傳真到了沒?”
孫健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他前幾天一直在加班,加的兩眼全是紅血絲:
“剛到,三菱商社要追加五百噸花生油的訂單。”
他揚了揚手里那張熱敏紙,紙上的紫色字跡還帶著傳真機的余溫。
程俠嚷嚷說:“不是,我不管花生油訂單,我是問他們外貿商社來咱海濱市的考察團行蹤……”
“這我他媽哪里知道?”孫健罵罵咧咧回了一句,又去喊人幫他聯系訂單。
錢進這邊忙著簽字。
他辦公室里的辦公桌全被資料淹沒了。
其他人的辦公桌也沒有空當。
孫健的桌上攤開著英文版《中國對外貿易》雜志,上面用紅筆圈滿了密密麻麻的注釋。
程俠那邊堆著十幾份合同草案,最上面那份“海濱神戶集裝箱航線合作協議”的墨跡還沒干透。
大辦公室里跟行軍打仗似的,兩個年輕科員正蹲在地上分揀剛從打字室送來的文件,蠟紙的油墨味混著辦公室里的煙味,嗆得他們直咳嗽。
錢進去拿資料,招呼手下人開窗:“換換風,怎么搞的?領導開會抽煙咱們干活也抽煙?”
“以后沒必要別在辦公室里抽煙了,烏煙瘴氣!”
“李香!”程俠從門外經過問,“港島華潤的同志幾點到?”
“下午兩點!”女科員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剛接到電報,他們從羊城坐飛機改簽了!”
錢進問道:“招待所安排好了?”
程俠點頭:“安排在銀灘招待所。”
錢進點點頭:“借用銀灘招待所的會議室這件事辦妥了吧……”
辦公室里有人猛地站起來,碰翻了搪瓷缸子,趕緊往外走:“壞了,那邊會議室還沒布置!”
程俠罵罵咧咧:“這點小事都干不好?媽的,我看你們過年是過滋潤了……”
他抓起電話搖柄喊:“總機,接招待所!”
錢進看看墻上的掛鐘:“不著急,還有的是時間。”
程俠掛了電話,迅速套上了藏青色呢子大衣。
他從文件柜底層摸出包中華煙,這是留著招待外賓用的:“錢主任,我去負責接待工作了。”
“今天還得安排人去去碼頭驗貨,年前那批出口阿爾及利亞的陶瓷包裝有問題。”
錢進擺擺手示意他去忙。
走廊上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計劃科的一名科員送來一張紙:“錢主任?您好,您申請的外匯留成額度批了!省里批了!”
他將那張蓋著紅印的紙恭敬的遞給錢進:“麻煩您看一下這批外匯留成額度,沒有問題我要給檔案科備案了。”
錢進迅速瀏覽一遍,點頭說可以。
有員工從旁邊經過,好奇的湊上來瞅了一眼,然后紙上的數字讓他呼吸一滯:
二十萬美元外匯留成額度。
白紙黑字蓋著省外貿廳的大印。
隨后又有人來給錢進送消息:“主任,國棉六廠申請進口的劍桿織機有著落了,省外貿公司給發了傳真,如果要具體的生產信息還得等郵局送郵件。”
錢進說道:“要具體的生產信息,不能只看傳真信息,那能看出什么來?”
“別急著跟王廠長那邊出聲,我先審核一下有沒有問題。”
改革開放初期,國外大量奸商利用國內工廠急于引入先進設備和生產線的心思,將他們落后淘汰甚至損毀的機器翻新銷售給國內,坑害中國為數不多的外匯。
手段非常下作,目的非常歹毒!
孫健過來查了一份報告,抓起了另一部電話撥出去:“給我接輕工局生產計劃科!”
他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又訕訕地放下聽筒,“算了,再等二十分鐘。”
靠窗的電話突然響起。
李香接起來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錢主任,碼頭急電,那批準備裝船的凍豬肉有問題,商檢局說抽檢后脂肪平均厚度差2毫米!”
錢進無語:“這事找咱外商辦干什么?咱們只負責審核合同、翻譯內容,具體到貨品和運輸工作跟咱有什么關系?”
他擺擺手去找人協商工作:“給小鬼子幾家商社的報價單修正數據做好了沒有?跟他們打交道要嚴謹,記住了,這些人鬼心思很多。”
“還有,要強硬!大不了不跟他們做生意了,別被他們的說辭給嚇住,他們是資本主義國家,各家商社靠的是市場競爭來生存,想個辦法將他們各個擊破尋求底價……”
還有員工問他:“華潤的人想問12月補償貿易的事……”
“按上次談判的第三條執行!”錢進頭也不抬的說道。
他剛回辦公室,李香又找了過來:“錢主任,甲港那邊又打來電話了,說是請您過去撐場子,好像省外貿公司拉垮了,豬肉貿易合同有問題。”
錢進無奈,一拍桌子說道:“我這邊多少事呢!”
“車子準備好了?”
李香點頭:“已經準備好了。”
供銷總社的大院里,那輛老舊的嘎斯69吉普車已經發動了。
司機老周正用棉紗擦擋風玻璃上的霜,引擎蓋上的積雪被熱氣融化成一道道小溪流。
錢進上車,李香追過來:“錢主任,帶上商檢標準手冊。”
“都在我腦子里了。”錢進指了指頭,不過還是接過了手冊。
吉普車發動,對面有個小伙子扛著“歡迎港島同胞來訪”的牌匾小心避讓。
車子轉過九華山路路口時,有幾個穿喇叭褲的年輕人站在理發店門口的陽光里。
他們身后放了一臺雙卡錄音機,正跟著鄧麗君的《小城故事》輕輕搖晃。
“要變天了。”老周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換擋的手凍得通紅。
錢進笑了笑:“早就變天了。”
老周嘿嘿笑,絮絮叨叨的聊起了他的兒子和閨女:“這天多冷啊,冰溜子還沒化呢,一個兩個的不肯穿棉褲,就在喇叭褲里頭套一條毛褲出門……”
錢進隨口應和,到了甲港又是一陣忙碌。
離開甲港回到辦公室,繼續忙碌。
一直忙活到天色漸黑,他才揉著酸澀的太陽穴從辦公室抽身出來。
此時暮色已沉沉壓向這座紅瓦綠樹的海濱城市。
摩托車車輪碾過殘留著鞭炮碎屑和臟雪的街道,駛向泰山路。
冷風刀子般刮在臉上,卻吹不散腦子里盤旋的合同條款、信用證風險和幾個物資配額問題。
家門推開,預料中的孩童歡呼聲和雞飛狗跳沒有出現。
穿著毛衣的魏清歡過來幫他放下手提包,往客廳努了努嘴:“回來了?居委會的王哥帶了個人等你好一陣子了,說是來拜個晚年。”
她聲音壓得很低,悄悄指了指門口的一個包裝盒。
意思是對方帶了禮物。
錢進嘆了口氣。
領導的日子不好過。
客廳沙發上,居委會一個熟人和一個穿著藏藍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立刻站了起來。
老王臉上堆著熟稔的笑:“錢總隊,過年好過年好,打擾您休息了。”
“這位是咱們鄰區化纖廠宣傳科的劉干事,劉大柱同志。”
錢進露出熱情笑容:“王哥客氣了,咱天天好,坐、你們都坐。”
劉大柱連忙上前,伸出雙手與他相握,口中祝福的小詞跟沾了蜜一樣往外吐。
錢進拍拍他胳膊示意他坐下,結果他先雙手捧起放在茶幾上的一個暗紅硬紙盒:
“錢主任,初次上門沒什么好拿的,就帶了點小禮物,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盒子很精美,上面印著些富有異域感的花紋和幾行英文,盒蓋正中貼著一張巴掌大的紅紙,上面用毛筆字寫著“珍品血燕窩”。
錢進沒有接,反而皺眉:“劉干事您這是什么意思?”
他又扭頭看老王:“王哥,咱是老朋友、老鄰居、老同事了,你了解我的脾氣,他這是干嘛?”
老王無奈的一拍膝蓋說:“我跟劉干事早就說清楚了,錢總隊是出了名的不愛收禮,但他說這不是禮物,是他家鄉的特產……”
劉干事臉上帶著那種想極力表現得自然卻又藏不住緊張的討好笑容,說:“對,錢總隊,我對您是久仰大名,這是一點家鄉特產,不成敬意,給您和嫂子滋補滋補。”
錢進皺眉的更厲害,他指著盒子上的英文,直率的說:“ProductofMalaysia,馬來西亞產品,Bird'sNest燕窩。”
然后他揶揄的說:“怎么了,劉干事,您還是回國僑胞?老家在馬來西亞呢?”
劉干事尷尬。
老王則不滿的說:“原來是外國進口的洋商品?你還跟我說是你家鄉特產,你看你,這事辦的——嗨,這不是讓我吃瓜落嗎?”
錢進說道:“好了,把禮物帶回去吧,燕窩是好東西,但不適合年輕人吃。”
“兩位同志說說吧,你們上門是有什么事嗎?”
劉干事急忙會所:“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錢主任,我家那小子今年畢業,身體壯實,肯吃苦。”
“他最好的朋友都是你們泰山路的,進入你們泰山路勞動突擊隊當隊員了,這小子也想加入進來。”
“說實話,他崇拜您,一心想跟著您這樣有魄力的領導鍛煉鍛煉,為建設四化出力……”
話里話外,那份想讓孩子擠進緊俏的突擊隊名額的心思,昭然若揭。
錢進心里那根弦立刻繃緊了。
突擊隊以前是狗憎人厭的地方,居民們吵架都是用這個惡心人:祝你家孩子能進勞動突擊隊。
現在其他街道的勞動突擊隊還是這樣,泰山路是例外。
泰山路勞動突擊隊不好進,名額有限,盯著的人多,最忌諱的就是這種私下里的“意思”。
他臉上客氣的笑容淡了些,雙臂抱胸前擺開了距離感:“王哥、劉干事,你們太客氣了。”
“突擊隊選人,街道有推薦程序,隊伍里有考核程序,講究的是公平公正,個人表現過硬才行。這禮物,你們還是帶回去,心意我領了。”
魏清歡適時端了兩杯熱茶過來,白瓷杯溫潤,茉莉花茶的清香在空氣中散開。
她得體地放在兩人面前:“劉干事,王哥,你們喝茶。錢進這人原則性比較強,工作上的事,從來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的話像一層柔軟的鋪墊,給了丈夫拒絕的余地。
劉大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捧著茶杯,手指有些發白。
他給老王使眼色,顯然沒料到會碰這么個軟釘子。
老王正要說話,魏清歡又好奇的問:“劉干事您是住泰山路哪條巷子,平日里跟您沒怎么打過照面呀?”
劉大柱更是局促。
他干笑兩聲,對魏清歡的話避重就輕的說:“錢總隊、小魏老師,我對您二位非常熟悉,您二位對泰山路、對青年們的付出真叫人感動。”
“您看,我沒別的意思,這次上門之所以送這個燕窩,是考慮到您——小魏老師,您在夜校上班容易熬夜,這可傷身呀。”
“所以希望您二位千萬別誤會,我送的燕窩只是想給小魏老師補補身子,您二位看一下這可不是尋常東西,這是真正的‘血燕’,您們知道怎么來的嗎?”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神秘:
“咱都知道燕窩來自于金絲燕,是金絲燕的窩,它們筑巢辛苦得很,頭兩次筑的窩被人采了去,它們不肯放棄,到了第三次,那是拼了命,把心血都嘔出來了,混在唾沫里才筑成這紅色的窩!”
“所以這東西叫‘血燕’,大補元氣,千金難買,聽說以前中央首長特供里才有這個。”
“現在得益于錢總隊所在的供銷社努力,從國外購買力這款珍品讓咱老百姓也得以享受。”
老王在旁邊敲邊鼓:“錢總隊看這東西應該眼熟,這可是你們中央供銷總社,費了好大周折從馬來西亞直接引進的高檔珍品。”
“尋常老百姓,見都見不著一回,劉干事也是……”
“等等!”錢進的目光猛地銳利起來,像鷹隼鎖定了獵物。
他疑惑的問道:“這是我們上級單位引進的商品?”
劉大柱急忙拿給他看:“對呀,你看,這還貼著你們單位的單子呢。”
錢進拿到手里看。
盒子入手分量比較輕,硬紙板質感其實挺低劣的,看起來色彩豐富,實際上邊緣毛毛刺刺,邊角更是不夠規整。
他仔細看燕窩包裝盒上印刷的內容。
有英文內容也有中文內容,中文內容是后面添加的標簽,也就是劉干事說的‘單子’。
英文內容上,這燕窩用的是“RedSalivaNest”為名字,簡單翻譯的話是紅色唾液巢。
而中文標簽上則是醒目的“珍品血燕窩”和“嘔血而成”的民間傳說。
這讓錢進一個勁皺眉頭:
“嘔血筑巢?”
“劉干事,你剛才說,這血燕是金絲燕嘔血筑巢而來?”
他拿起盒子指著上面的英文字樣說:“可這洋碼子上寫的清清楚楚,人家是‘紅色唾液巢’,是唾液,不是血!”
劉大柱疑惑的說:“對,紅色唾液,是血混在唾液里成了血唾沫、紅唾沫嘛。”
錢進搖搖頭解釋說:“金絲燕是燕子是鳥,不是人不是哺乳動物,它哪來的血可以吐到唾沫里?”
“為什么說燕窩是養生珍品?科學上解釋就是金絲燕的唾液腺能分泌出來粘稠的唾液蛋白用來筑巢,跟血半點關系都沒有。”
“這些話我不是胡編亂造,你隨便找個生物老師他就會告訴你這些內容,因為這是最基本的生物學常識。”
“所以這包裝上的說法是胡說八道,是糊弄人的!”
劉大柱的臉唰地白了,額頭瞬間沁出細汗。
老王也驚得張著嘴,手里的茶杯差點沒端穩。
“這、這……”劉大柱舌頭打結,大感尷尬,“我、我也是聽說的,你看大家都這么傳……”
“不過這燕窩確實是供銷總社分下來的配額,說是中央一級調撥的馬來西亞珍稀貨,有紅頭文件的。我們化纖廠領導才分到這么一點點,稀罕得不得了……”
錢進搖搖頭,覺得這東西很有問題。
他用手指使勁摩挲著粗糙的盒面,劣質印刷的英文字母邊緣幾乎能刮下顏色來。
中央供銷總社?
馬來西亞進口?
紅頭文件?
包裝如此粗劣,關鍵信息如此矛盾,還附會著荒謬的偽科學傳說……
一股強烈的警惕感像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上他的后背。
如果劉干事所說是真的,那這東西背后有問題。
如果這所謂的“珍品”真是通過正規渠道進來,又如此堂而皇之地流通,那背后的問題……
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