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之后沒幾天就是大年了。
錢進接到通知,趕在大年放假之前,市工商局要例行跟市供銷總社的主要干部一起開個年終總結表彰大會。
臘月二十八,天寒得像一塊生鐵。
偏偏會議是在今天進行。
這場會議還挺重要的,算是工商業系統內的兩大單位為本年度工作畫個句號。
總結表彰大會在市工人文化宮大禮堂舉辦。
錢進坐在主席臺下第一排。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
剛穿越來的那一年,也就是1977年的秋季,他參加支農搶秋表彰大會就是在這里舉辦的。
不過那一次他是嘍啰,坐在觀眾席深處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落里。
而如今他在第一排坐著,旁邊全是市工商單位和供銷系統里的主要領導。
他偶爾回頭看一看,好些艷羨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禮堂條件不錯,自己燒了一圈的鑄鐵暖氣片。
暖氣管里熱水呼呼轉動。
可能是技術問題或者是條件不行,反正水壓不夠,導致管道里時不時灌入空氣,于是水流和空氣在管道里流淌,會偶有聲音響起。
錢進坐在第一排邊緣,旁邊就是暖氣片。
他伸手摸了摸。
燙手!
這鍋爐燒的可是夠猛烈的。
參會人員陸續到位,只剩下主席臺上還空著。
大小領導們都是老煙槍,等到人坐滿后,空氣里便彌漫起了嗆人的煙味。
然后還不止如此,錢進聞見了臭味。
他正疑惑,結果回頭仔細一看,發現不遠處有個暖氣片之間夾著鞋墊子和襪子這些東西。
他當時就這么一個黑人問號臉。
這也行?
有人也發現了這一幕,不滿的抱怨:“老喬你干嘛呢?怎么還把臭鞋墊子臭襪子放暖氣片上了?”
這么做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干部,他滿不在乎的說:“草,我天不亮就騎著個破三輪侉子往市里鉆,鄉下土路你又不是不知道多難走。”
“娘個屁的,破侉子一路熄火兩次,我還得下來推它跑著啟動,搞得我滿鞋的雪水泥水,老凍瘡都犯了。”
“現在有暖氣片,我不趕緊烤干鞋墊襪子,那一天下來我得凍壞腳……”
錢進搖頭。
這年頭的很多干部粗魯無禮,他們根本不是靠能力靠學歷干上來的,是靠前些年敢于搞事當的干部。
就像這種在集體大會現場用暖氣片烤鞋墊烤襪子的行為,他想破腦子都想不出來對方是怎么想的,竟然會這么做。
這可不是他何不食肉糜。
反復大雪后的鄉下土路確實不好走,這樣得做個預案,帶兩雙干襪子、干鞋墊甚至可以帶上一雙新鞋,來到市里后去單位或者找親朋好友家里換一下。
多簡單的事,可是有些干部就是懶得想。
他們還是保持著粗魯無禮、隨心所欲那一套。
如此看來,他大哥錢程進工商局不成問題,起碼他大哥還講理講禮呢。
再說錢程進工商局還不是沖領導干部崗去的,是沖辦事員崗去的。
領導們開始入場。
嘈雜的氛圍為之安靜下來。
主席臺上鋪著洗得發白、邊緣微微卷起的綠呢臺布,墻上并排懸掛著領袖像和印著“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斗”的鮮紅橫幅。
工商局局長田武功坐在正中,穿著深灰色的卡其布中山裝,領口扣得一絲不茍,面色沉肅。
韋斌則坐在他左手邊上端著白瓷茶杯小口啜飲著茶水,手指習慣性地敲擊著桌面。
在兩人身邊的就是副局長、副社長等各位大領導,基本上都是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大多穿著深藍、灰藍或藏青色的棉襖罩衣。
他們在主席臺上排排坐,如同冬日里出現了一片灰藍色的凍土。
這場會議是例行大會。
錢進是第一次參加,但老干部們卻是年年參加。
沒什么新意。
主持人進行了激情昂揚的發言為大會拉開序幕,然后田武功發言。
這位工商系統里的老大聲音透過麥克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回蕩在煙霧繚繞的會議室里:
“……過去一年,在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下,我市工商工作,緊密圍繞‘調整、改革、整頓、提高’八字方針,在規范市場秩序、打擊投機倒把、促進城鄉物資交流方面,取得了一定進展。”
“現在我來向各位領導各位同志匯報一下具體進展……”
一份冗長的報告開始了。
到了后面不少人不耐煩了,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田武功頓時停下了講話的聲音,目光掃過臺下,像兩柄冰冷的探照燈。
鴉雀無聲。
他重新開始講話。
其實錢進挺理解那些又是抽煙又是竊竊私語的人,這發言真是老太太的裹腳布級別。
而且這是總結兼表彰大會。
田武功做了工作總結匯報后,還開始對工商系統里的先進分子進行點名表彰。
足足一個小時的講話。
錢進鼓掌鼓的手都疼了。
然后工商這邊講話結束,就輪到供銷總社進行總結。
韋斌清了清嗓子開始發揮。
又是一個小時的發言!
錢進要不是在第一排,早就開始趴桌子上打瞌睡了!
“……各位同志,在過去的一年里、在這個承接改革開放新政策的一年里,我們供銷系統擔子重!”
韋斌聲音沉重。
錢進估摸著他也說累了。
韋斌繼續說:“就拿剛剛提到的工農工作來說,我們供銷社一頭挑著‘支農’的擔子,一頭挑著‘促工’的擔子。”
“化肥、農藥、農機具,得按時按量送到田間地頭,這是鐵任務。”
“農民兄弟的米袋子、菜籃子、油瓶子,得保障供應,不能短缺,這是硬杠杠。”
“同時,在‘促工’方面,特別是開拓國際市場,搞活外貿出口,為市里掙回寶貴的外匯,這也是新時期的新戰場……”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地掃視全場,最終穩穩地落在錢進身上。
錢進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一跳。
難道領導已經發現自己的睡意了?
他趕緊精神抖擻并不動聲色的在筆記本上翻過一張紙,將隨手畫的大小烏龜開會圖藏起來。
結果韋斌一臉欣賞的看著他說:
“今天,我要特別表彰一位沖在支農和外貿第一線的同志,那就是我們單位外商辦的負責人、錢進主任!”
韋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由衷的贊許和不容置疑的肯定:
“該同志在年后奔赴月州縣自店公社進行一線供銷工作,抓貪污、打違紀、斗不法,同時為一線供銷社打造全新的管理紀律體系……”
“……這是‘支農’的硬骨頭,錢進同志啃下來了!”
會場響起一陣虛弱的、節奏感稀碎的掌聲。
錢進勃然大怒。
他奮力鼓掌并鄙視在場大小干部。
都什么工作作風?
領導發言不好好聽?
領導精神不好好領悟?
看看這些人鼓掌的樣子,不愿意來開會就別來了,不愿意當干部就別當了!
他此時大為憤慨。
韋斌略作停頓,聲音更加昂揚:
“更值得稱道的是,在開拓外貿新渠道方面,錢進同志大膽探索,取得了很好的成績。”
“他抓住‘三來一補’政策的東風,充分指導市內各小集體企業發揮‘船小好掉頭’的優勢,與市服裝進出口公司緊密協作,成功承接了港澳客商的一批喇叭褲和再生塑料涼鞋來料加工訂單!”
“他利用各街道工廠部分閑置產能和勞動力,盤活了資源,創造了就業崗位,為我市探索集體所有制小企業參與外貿出口,趟出了一條新路,更為國家創收了寶貴的外匯……”
錢進繼續使勁鼓掌。
這方面韋斌可沒有亂說,確實是他的功勞。
泰山路人民服裝廠的喇叭褲熱銷,立馬引起了其他街道小集體企業中服裝廠、縫紉廠的學習。
就像韋斌說的,‘船小好調頭’,這些小廠不像大廠那樣要生產什么需要接受國家調控指導。
他們跟泰山路人民服裝廠一樣,都有很大的生產自主權。
這樣喇叭褲熱銷,他們也可以及時生產。
可惜。
他們生產出來后碰到了下雪,喇叭褲遇冷了。
但錢進這邊聯系幾家港澳外貿公司拿了一批訂單,雖然都是小訂單,他甚至看不上眼,都不安排泰山路人民服裝廠進行生產。
可是對于其他小廠來說,這訂單已經足夠養活工人了。
所以這件事上錢進有功。
介紹過錢進的功績,韋斌開始進行嘉獎:
“經市供銷總社黨委研究決定,并報市領導批準,授予錢進同志‘新時代支農標兵’和‘外貿開拓先進個人’榮譽稱號!”
“頒發獎狀!記入個人檔案!”
錢進把手掌都給拍紅了。
他現在不著急上臺領獎。
現在是領導挨個表揚今年的先進個人和先進團隊,待會有專門的領獎流程。
這事提前都已經通知到個人了,他耐心等待就行。
后面供銷系統的口頭表彰工作結束,有服務人員來引領錢進和其他接受表彰的先進個人準備登臺。
獎品是兩卷用紅綢帶系著的獎狀,另外還有一個暖壺,充滿了時代特色。
接下來會議進入后半段,是更高冗長的來年工作部署環節。
錢進坐回位置,那兩卷沉甸甸的獎狀被他端正地放在他筆記本旁邊,紅色的綢帶垂落下來,在第一排很惹眼。
就在他聚精會神的失神中。
冗長的會議終于宣告結束……
不知道哪個二傻子在后頭吆喝:“可以吃午飯嘍,今天中午會餐吃啥啊?”
錢進注意到本來笑意盈盈的韋斌黑了臉。
坐在第一排有好處,能聽到主席臺上領導們的密語。
易學兵低聲對韋斌說:“不是咱的人,是工商的干部。”
韋斌又開始笑意盈盈。
田武功那邊眼神陰沉、嘴唇抿的很緊。
沒多少人注意到這一幕,因為此時椅子的挪動聲、咳嗽聲、寒暄聲早就充斥了整個禮堂的空間。
干部們紛紛起身,搓著手,跺著腳,裹緊大衣,像解凍的溪流般涌向門口。
錢進沒有動。
他等主席臺上的領導在簇擁下離開后,才拿起那兩卷獎狀追上了工商局政工科的科長。
孫國安。
在他執掌外商辦后,兩人打過幾次交道。
這是個有一張國字臉的中年領導,鼻梁上總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
之前泰山路人民服裝廠登記的時候,就是他給經手批的手續。
錢進對孫國安的印象是此人雖然古板,但條理清晰,對政策條文倒背如流。
所以他要咨詢大哥的前途,找這位老古板最合適了。
孫國安正夾著厚厚的筆記本準備隨著人流離開。
錢進快步上前,擋在了他的側前方。
“孫科長!”錢進用懇切的語調跟他打招呼,“能不能給幾分鐘談點事?”
孫國安停下腳步,扶了扶眼鏡,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這位剛剛受到表彰的供銷系統紅人:
“哦,錢主任?有事?”
他語氣平淡,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
錢進不以為意。
這人就是這樣。
他向角落里招了招手,孫國安點點頭跟上去。
避開人群,錢進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孫科長是這樣的,冒昧打擾您是為了一件私事……也是政策上的事,想向您請教。”
他看了一眼最后退場的人群,壓低聲音繼續說:“是關于落實原工商業者政策的事兒。”
“原工商業者政策?”孫國安鏡片后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隨即是職業性的警覺和審視。
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仔細打量了錢進幾秒鐘。
這位供銷系統的標兵,家庭出身是清楚的工人階級,怎么會突然問起這個?
他下意識地又推了推眼鏡:“錢主任,這政策主要是統戰部和原單位在處理,我們工商局主要是按接收通知辦事……”
“是我大哥。”錢進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回避,“我大哥叫錢程,剛從黃土高原地區返城的下鄉知青,前兩天剛落下戶口。”
“您可能不清楚,我們的父親錢忠國同志在公私合營前,是‘福盛祥’綢緞莊的私方經理,當時我大哥也在上班學經營。”
“公私合營后,父親轉到國棉六廠當了普通職工。”
他語速很快,但吐字清晰,每個關鍵信息都像瞄準靶子的子彈一樣準確:
“我大哥是高中畢業,最早響應號召下鄉,起初在西北的建設兵團,后來有些農村地區缺勞動力,他就主動請纓去開荒了。”
“現在他返城了,家里困難,想找條出路。我聽說,有這個政策——就是原工商業者的從業者甚至是從業者的子女,符合條件的,可以‘歸隊’安置?”
孫國安沒有看他,眼神開始漂移向旁邊。
錢進不著急。
他知道對方并非是想要推脫或者不重視他的話,而是開始思考了。
果然。
過了一會孫國安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你說的情況屬實?”
錢進說道:“一點問題都沒有。”
孫國安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扭頭看了看已經變得空曠的禮堂,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這樣……”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權衡什么:“會餐還沒開始,咱們不著急去飯店,那你跟我去找個辦公室說,這里不方便。”
他夾著筆記本,轉身朝著側門走去。
錢進立刻跟上,心里多少有些擔心。
孫國安是工人文化宮里的常客,他出去找到工作人員耳語兩句,就被帶到了二樓一間辦公室里。
不知道這是什么科室的辦公室,不大的房間里,靠墻立著幾個刷著綠漆的檔案鐵柜,散發出淡淡的樟腦味和鐵銹味。
兩張舊辦公桌拼在一起,桌上堆滿了文件、報紙和卷宗。
孫國安就跟進了自己辦公室一樣,熟練的在報紙里翻找了一會。
然后他找到報紙對錢進招招手,示意錢進在辦公桌對面那把磨得油亮的木靠背椅上坐下。
他說道:“我們單位有今年內部的落實政策參考匯編文件,可惜今天來開會我沒帶上。”
“你說的這個情況,涉及‘原工商業者子女歸隊安置’的政策確實是有,今年剛開的頭,現在還在風口上。”
“所以它門檻很高,不是隨便哪個原工商業從業者的子女都能進工商局的大門。”
他直視著錢進的眼睛,將剛找到的報紙交給錢進看。
是一份滬都發行的《勞動報》。
“第一關,身份認定!”孫科長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輕輕一點。
“這是鐵門檻,‘原工商業從業者’不是說句話的問題,得拿出硬證。”
“你父親在‘福盛祥’的任職檔案,公私合營時的股權憑證、定息本、或者當時企業合營清冊上有明確記載的‘私方經理’身份證明。”
“這些材料,原件或檔案局蓋章的復印件是缺一不可的,這樣首先是街道辦和區一級統戰部會聯合成立核查小組,核實這些材料的真實性,最終確認你父親屬于‘民族資產階級’范疇。”
“這一步,是最根本的基礎,你可得記住了,基礎不牢,地動山搖!”
錢進的心猛地一沉。
這就是他擔心的問題。
他苦笑道:“我父親去世一年多了,然后前些年又是個動蕩年代,這些東西還未必能找到。”
孫國安說道:“如果有,那就沒什么問題,你父親即使沒有好好保存,市檔案館肯定有備用件。”
錢進一聽,頓時安心不少。
孫國安繼續說:“如果你要辦就趕緊辦,抓住時間窗口,根據我的分析,這份政策執行時期就是剛開始這三年,七九、八零、八一。”
“然后在這三年里有個窗口期,應該就是七九年前三個月,現在國家工商行業復蘇,但是缺少人才,所以編制審批口子放的寬松。”
“但還是剛才我那句話,以我的經驗,頂多三四個月后編制審批口子肯定收緊,難度倍增。”
“第三關,也是核心流程!”孫國安指了指他的筆記本。
“這個你得記下來了。”
錢進向他道謝,開始記錄。
“第一步,申請歸隊安置!”孫國安語速加快,如同在背誦條例。
“由你大哥錢程本人,向其父親的原單位也就是國棉六廠提交《復業/歸隊申請書》,公私合營后他的關系轉入單位很重要,這是正規流程的起點。”
錢進說道:“這沒問題。”
他跟王棟私交甚篤。
孫國安說道:“那就行,申請書里還要有你大哥的信息,要寫清楚個人基本情況、下鄉經歷、返城情況、申請理由。”
“關鍵附件是回城落戶證明、下鄉所在地公社或建設兵團開具的下鄉經歷證明,國棉六廠接到申請后,若核實情況屬實且符合政策精神,由其人事部門出具商調函,發給我們工商局。”
錢進記下了要點。
孫國安繼續說:“第二步是統戰系統推薦……”
“這一步,是是能否‘插隊’進我們單位的關鍵,單靠原單位商調,力度是不夠的,必須得去借力。”
“這方面我提醒你一下,咱們市里有民主建國會市委、有工商聯合會,讓你大哥或者你代表他,去找這兩個組織幫忙。”
“現在上面有精神,民建中央在今年開始要推動‘廣開才路’,對有經濟管理經驗的原工商業者及其子女有進行資源傾斜。”
“如果你們家的情況屬實,那你遞交一份詳實的個人情況說明和申請訴求,懇請他們出具正式的推薦信,他們是會給的。”
錢進筆走龍蛇,對孫國安感激不已。
這就是找對人的好處。
如果不是孫國安提醒,打死他也想不到還能找這樣的單位去借力。
孫國安的幫助不止這些:
“你大哥想加入我們單位不容易,他是高中學歷,這足夠了,但還得需要財會能力。”
“等到他的推薦通過后,市統會組織專家進行‘專項能力評議’——重點考核他是否具備基礎的企業經營常識、財務知識、算賬能力。”
“所以你們必須得提前做準備,這個年他肯定過不好了,他得好好學習了。”
錢進說道:“這方面沒問題,我那邊有專業的財會人才給他當老師。”
孫國安點點頭:“那就行,這個不難,不會考核很困難的東西,畢竟現在社會什么情況咱們都了解,哪有那么多的專業人才?”
“到時候評議通過,市統會才會將他的檔案和推薦意見,正式轉給我們局,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就是走通了——畢竟有你這邊的關系。”
“第三步是編制特批與崗位適配。”
錢進趕緊問道:“孫科長您給指點一下,我大哥的路要是走通了,大概能安排到什么崗位上?”
孫國安又眼神飄渺的進行了思考。
辦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靜。
爐子上的水壺沸騰了,尖銳的哨音驟然響起,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錢進起身去拎下嘶鳴的水壺。
他看到桌子上有茶杯,便往里倒入熱水。
然后他的公文包里現在常備好煙和好茶,便拿出茶葉給兩人泡上一杯。
反正他看孫國安在這里挺熟稔的,那他用個茶杯應該沒什么問題。
抿了口熱茶,孫國安開始組織語言:
“我們局接到市統會轉來的推薦材料和國棉六廠的商調函后,會啟動‘編制特批’程序。”
“你記住去找我們一位副書記說一聲,到時候用中央特批的‘落實政策專項編制’,這樣不占我們局正常的招干指標,批起來會很快。”
“定崗的話,當時你父親是管綢緞莊的經理,他作為繼承人在學習,那能定一個企業管理者。按政策,這類人會安排在企業登記科或基層市場監管崗。”
“如果他在評議中表現出較好的財務基礎,也可能考慮‘商標事務’或‘合同管理崗’。具體崗位,由局黨組研究后分配。”
“這一步,就是我們局內部操作了。到時候你要是有想辦法,那就跟領導去談談,反正你現在都能說得上話。”
孫國安重新坐定,吹了吹搪瓷缸上漂浮的茶葉末,呷了一口熱茶。
錢進嘆了口氣:“我是個年輕的小干部,哪能那么容易跟你們單位的大領導們搭上話?”
孫國安透過氤氳的水汽,看著錢進憂心忡忡的臉色,迅速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放下杯子笑道:
“錢主任,你別在我面前自謙,你剛拿了獎,是供銷系統的紅人,韋社長今天在會上那番話,份量不輕。”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你大哥這事,說到底,關鍵在于兩點。”
“一是身份認定的硬材料必須齊全過硬,這是根基,不容半點虛假含糊;二是統戰系統的推薦信,這是開路的‘尚方寶劍’。”
“只要進入我們單位了,那人事科的老趙,跟我關系還行,人還算講道理,到時候我要是能幫忙,自然會幫忙的。”
錢進聞言松了口氣,抱拳作揖:“孫科長,大恩不言謝!感謝您為我指點迷津,這恩情我錢進記下了!”
孫國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舊禮弄得一怔,隨即有些不自在地擺了擺手。
他拿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掩飾著那點不自然:“時間差不多了,咱喝了這杯水就去飯店吧,估計你們韋社長得找你呢。”
“今天你受到的表彰不一般,我估計他會把你引薦給我們田局長,到時候你把關系打通了,你哥哥的事就更好辦了。”
錢進搖搖頭:“有您的指點,我就不去叨擾他了。”
這事上找大領導來開后門確實不合適。
一切手續要正規化。
所以孫國安今天確實幫了他大忙。
要不是有他這一套條分縷析、層層嵌套、環環相扣的流程指導,那錢進怎么去幫錢程跑關系?
體制內的一切,就像一張巨大而精密、又布滿無形荊棘的網,沒有內部人士指導,是不會清晰地鋪展在外行人面前的。
如果沒有孫國安這種行家指導,光靠他去莽,那恐怕得動用不知道多少關系,因為事情涉及到的環節太多了。
這些環節每一步都要求精準無誤,如果他這種外人去操辦,那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卡殼。
身份證明、原單位、民主黨派、統戰部、能力評議、專項編制……
這些詞匯別說去辦了,只是說出來告訴他大哥,他現在就依稀能看到錢程那張帶著驚恐和疑慮的臉!
他欠了孫國安一個大人情,但他會還的,他知道自己有能力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