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衣抖落開來,衣擺掃過辦公桌,帶起幾縷棉絮。
“這是……”張紅梅的臉上表情開始凝重。
“雙排扣風衣!”
錢進點頭。
這件樣式利落、線條流暢的風衣帶著一種與周遭陳舊環境格格不入的洋氣和硬朗,展現在昏黃的燈光下,也展現給了女工人們。
“小鬼子的貨。”錢進壓低聲音,手指撫過風衣的肩線,“我托外貿上的朋友捎回來的,這是東京百貨公司的櫥窗款。”
“就是這款風衣在《追捕》里出現來著,這下子可不光是青年喜歡,咱要是能生產這個……”
他笑而不語。
也不需要再說什么。
肯定熱賣!
這個能讓人打破頭的搶!
廠房里縫紉機的噠噠工作聲突然小了很多。
幾個年輕女工假裝來取布料,眼睛卻死死盯著那件風衣。
它筆挺的領子像軍艦的甲板般棱角分明,腰間的束帶垂下來兩道優美的弧線,最驚人的是后背那塊槍擋,活像古代武士的鎧甲。
她們對這件衣服太眼熟了。
《追捕》!
還是《追捕》!
張紅梅的拇指和食指自動捻上了面料,分析說:“是滌棉斜紋,經緯密度得是68×42的,比咱們國棉六廠自己生產的海浪牌滌棉細布密實五成!”
這個發現讓她感嘆:“小鬼子的棉紡織技術,比咱們高超太多了!”
錢進暗道這其實不是小鬼子的布料,是未來咱們國家小廠子里出的布料。
老師傅又把衣領翻過來:“看這內襯,人家不是縫合的,是高溫粘合的,然后把針腳都藏里面了。”
錢進笑了。
這老師傅真是專業!
他問道:“那咱們能做嗎?”
張紅梅摘下老花鏡琢磨一會,最后沒說話而是沖裁剪區喊了一嗓子:“春花師傅,你過來。”
金春花,這是幾位老師傅里的二檔頭,她的技術不比張紅梅差多少,在某些方面還要猶有過之。
金春花從電動裁剪臺后面抬起頭,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
這個老裁縫剛剛過六十歲,今天穿了件藏青色對襟棉襖,袖口磨得發亮,但別在衣領上的飛人牌縫紉機針卻锃光瓦亮。
她手里還攥著塊劃粉,面前鋪著的勞動布上已經畫好了喇叭褲的裁片。
看到錢進她點點頭:“誒,錢總隊來得正好。”
她放下劃粉拿起木尺去敲了敲一批布料,“錢總隊你過來看看,這批65支混紡布有跳紗,得讓國棉六廠換貨……”
錢進沒立即回答,指向了張紅梅。
張紅梅對她招手:“你過來,看這個。你爹在舊社會專門給軍閥的軍官縫風衣,你也學過,現在看看這個風衣咱能不能做的了。”
錢進恍然大悟。
金春花家里還有這段往事呢。
金春花的老花眼比張紅梅厲害,她從小就學縫紉,眼睛熬壞了。
走近以后看清這件風衣,她的眼神迅速被那件攫住了。
她沒有立刻去接衣服,而是伸出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極其專業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感,輕輕撫過風衣的面料。
指腹捻過斜紋的肌理,感受著它的厚度、韌性和那層若有若無的防風涂層帶來的細微澀感。
接著,她捏起衣角,對著燈光仔細查看布料的紋理走向和密度。
翻過內里,審視里料的輕薄質地和縫合的針腳。
指尖劃過挺括的領口、硬朗的肩線、門襟處嚴絲合縫的雙排紐扣,最后停留在下擺那些排列整齊、閃著金屬冷光的防風氣眼上。
張紅梅把自己的茶缸遞給她:“姊妹,怎么樣?”
金春花喝了口水沉默不語。
足足得過了一兩分鐘她才開口:“東西是好好東西,樣子精神,料子也講究。”
“防風、利落,我以前見過這衣服,當時軍閥里的軍官管它叫戰壕衣。”
她頓了頓,問道:“這是要干什么?生產這個風衣?”
錢進點頭:“能嗎?”
金春花用手指點了點風衣的前襟,花白的眉頭開始皺起來:“這東西看著漂亮,做起來,難。”
“比我們以前在廠里做的中山裝、工裝衣褲還有現在做的喇叭褲,難上不是一星半點。”
張紅梅看著她說:“難,不是做不了,對不對?”
“風衣上的造詣,我比不上你,但我看了能琢磨出個大概,我覺得在你這個老姊妹手里,它沒什么難的。”
“不是手藝難,”金春花搖搖頭。
她對徒弟招招手,年輕的女工人立馬送來鉛筆和筆記本。
金春花拿起鉛筆,在一張空白紙上快速勾勒起來:“它是規矩多,門道深,差一點,就不是那個味道了。”
鉛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利落地畫出風衣的輪廓,分解出大大小小的裁片。
“先說料子。”她頭也不抬,聲音沉穩如數家珍,“主體面料,得是專門的防風料子。滌棉斜紋、厚實的呢料,或者混紡毛線,必須得用這樣的好料子!”
“然后再說它尺寸,拿這件說,幅寬得一米四四,一件下來,光面子就得用掉一米九!”
“還不能是次品,得驗布,一匹一匹地過,色差、布疵,甭管是破洞、跳紗還是污漬都不行,做這樣的高檔風衣一點都不能含糊。”
“另外它還有個里料,你們看看里面,是不是?料子不一樣。”
金春花提起來給錢進看。
錢進不用看也知道。
這種風衣確實需要好幾種料子。
張紅梅在布料方面是行家:“對,這得用輕薄的化纖里布,還得做過防靜電處理,幅寬也是一米四四,一件用量一米二二。”
“是吧?”金春花嘆氣,“光這兩樣主料,成本就壓手!”
錢進問道:“光這兩樣主料?按您老的意思,輔料也不好辦?”
“零碎多了去了。”金春花撫摸這件板正的風衣,“你讓老張說,老張是料子的行家。”
說著,她把鉛筆遞給了張紅梅。
張紅梅問錢進:“錢總隊你要從頭到尾的聽嗎?這個可麻煩呀。”
錢進說道:“我作為廠長管生產,哪能不知道一件服裝的具體情況?”
“你放心的說,我雖然不是行家,可好歹也有基本常識。”
張紅梅在紙上寫下“輔料”倆字,然后在空白區域重重一頓:
“有紡襯,至少得一米五見方,領口、門襟、袋口,這些受力、要挺括的地方全靠它襯著。”
“這個不是縫的,人家是高溫粘合,溫度得掐在130度上下十度浮動,高了糊,低了粘不牢。”金春花補充說。
張紅梅點點頭:“是,然后縫紉線要配色,不能跳色。嵌條,前襟這里。”
她指著圖紙上門襟內側,“得加嵌條加固,不然穿久了準變形。”
“紐扣,主扣加裝飾扣,一共十四顆,這個倒是好辦,永嘉應該有這樣的紐扣了。”
“腰帶扣不好辦,你看人家這腰帶扣多漂亮?下擺防風全靠它,這是個氣眼兒。”
錢進聽得頭皮發麻,感覺這件漂亮的風衣瞬間變成了一座由無數苛刻細節堆砌起來的大山。
他一早就知道生產風衣費勁。
或許是出于對勞動人民智慧的信任,或許是喇叭褲的順利生產給了他信心。
反正風衣生產早就跟著喇叭褲在他的服裝生產規劃中了。
本來按照他的計劃,是明年再生產風衣。
給喇叭褲留三個月的生產時間,也讓女工們拿喇叭褲練手三個月。
結果如今張紅梅和女工們催的急,他把風衣拿出來了。
卻發現生產起來難度比他想象中大的多!
“這還沒算裁剪和縫制的功夫。”金春花放下鉛筆,雙手按在圖紙上,目光如炬地看向錢進,“制版放碼,這一件風衣,拆開了得有十七到二十片紙樣!”
“這跟喇叭褲完全不一樣,喇叭褲多簡單的東西,而風衣呢?這比什么勞動服工作服困難多了,喇叭褲更不能比,正兒八經能跟他比的是西裝!”
張紅梅研究著風衣點頭:“是的,這衣服的制版放碼是個工程,領面、袖袢這些小零碎都得單獨出樣。”
“人家縫份加放有講究,下擺折邊的地方,得加放三公分半;要走明線的地方,加放一公分七。差一毫,縫出來就擰巴。”
錢進嘆了口氣:“這么困難嗎?”
張紅梅使勁一拍桌子:“還是剛才的話,技術難不是問題,重要的是布料難啊,這主料加上輔料,咱們去哪找貨呢?”
“國棉六廠的情況我了解,我們廠里可生產不出這種材質的主料。”
錢進說道:“可是,咱不需要人家這樣的料子呀,咱們是有多大的鍋蒸多少飯,有多大的屁股穿多大的褲衩。”
“還是當初生產喇叭褲時候的那句話,咱們的競爭對手不是洋鬼子小鬼子那些服裝廠,而是國內的服裝廠。”
“咱們找不到的布料,他們也找不到。”
王麗娟在旁邊快人快嘴的說:“就是,再說了,師傅,咱們現在老百姓哪能穿得上風衣?更別說這樣的進口風衣了。”
“就算有合適的料子能怎么樣?一件風衣成本三十塊,趕上一個新工人滿勤月的工資啦,這能成嗎?這賣給誰去?”
其他人聞言紛紛點頭。
錢進暗道你是真不了解行情,服裝這東西水很深,別說一件衣服是一個新工人滿勤月的工資了,以后有的是一件衣服是一個老工人全年工資然后人家還不愁賣!
當然這是以后,而眼下是當前。
他也點頭。
金春花撫摸著風衣說:“咱的料子撐不起這個樣式來,怪可惜的,這是一件好衣裳。”
她把這件米黃色風衣掛到了簡易衣架上,女工們不干活了,摘下套袖上來圍觀。
風衣在簡易衣架上更加挺括、精神,像一面無聲的旗幟。
女工們紛紛想伸手觸摸。
張紅梅用嚴厲的目光制止她們,還是錢進擺手:“同志們感興趣,就讓同志們隨便摸吧。”
“她們是種子,以后發芽開花結果,結出來的都是這種風衣果子。”
廠長發話了,張紅梅只能點頭。
年輕的姑娘們紛紛上手觸摸風衣,說話的聲音如夢似幻:
“咱以后能生產這樣的衣服?”
“我要是給俺弟買一件就好了,俺弟穿這個肯定精神。”
“這可比喇叭褲拉風多了……”
“張總師、金工。”錢進這邊與兩位老師傅繼續交談。
兩位老師傅看向他,看到他閃亮的眼睛里好像燃燒著一簇火苗。
錢進說:“您二位說的這些難處,樁樁件件,都在理。成本高、工藝繁、主料輔料供應上還沒影兒……”
“這些困難大山,我看見了。”
“可是我們其實不是一群泥腿子,我們也不是一切全靠自己琢磨,實話實說,有參考書可以學習!”
錢進將手伸進手提包,掏出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比巴掌略大的冊子。
那牛皮紙邊緣已經磨損起毛,顯然是經常被摩挲。
這是錢進特意找的一張牛皮紙,為的就是讓人感覺這本冊子確實很珍貴,被人反復包裹反復打開觀摩學習過。
他將冊子輕輕放在張紅梅面前那畫滿分解圖的木案上,推了過去。
牛皮紙摩擦著粗糙的木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氛圍拉滿了!
錢進說:“您二位先看看這個。”
張紅梅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疑惑。
她拿起冊子,解開系著的細麻繩,翻開略顯粗糙的封面。
扉頁上,一行清晰的油印字跳入眼簾:《軍用及民用風衣標準化生產工藝指南兼多款式設計方案(試行)》。
她的手指猛地頓住了。
金春花可是風衣和西裝這種西式服裝方面的行家,她在國棉六廠負責過生產簡易西裝,所以看到這種書籍頓時激動起來。
她幾乎是一把搶走了這本書,急切地翻動起了書頁。
紙張是那種特別精細的玻璃紙,帶著特有的灰黃色澤,上面的內容無比清晰、精準。
一幅幅結構分解圖,線條干凈利落,標注著精確的尺寸和角度。
一張張工藝流程圖,用簡潔的方框和箭頭標示出從驗布到質檢的完整路徑。
清晰的表格羅列著原材料規格……
她翻到最后看向風衣款式。
太多了!
一張紙正方面就是一款風衣款式,然后有幾十張之多!
而且每一款的關鍵工藝控制點還被特別標注了:
這一款門襟多層重疊,前中線需外移2cm避免過厚。
那一款袖籠拼接處對位刀口調試要點。
還有一款的背部防風片(槍擋)的平針縫固定方法在某頁有詳細描寫……
金春花看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她的指腹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圖示,眼神卻越來越亮,像干涸的土地遇到了甘霖。
她看得極快,又極仔細,嘴唇無聲地翕動著,迅速的默念那些精確的工藝參數。
張紅梅跟著看。
她們都是行家,看完了以后一件風衣的生產過程就在心里朦朦朧朧的成型了。
這樣老師傅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死死盯住錢進,里面翻涌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哪里來的?錢總隊,你你,我是說這個、這手冊……這手冊……”
王麗娟好奇的問:“怎么了?”
“還能怎么了,這是有咱們工作的指導綱領了!”有個姑娘笑吟吟的說。
張紅梅奮力點頭:“娜娜說的一點沒錯,有了它就不一樣了。有了這本書,咱們廠里生產個風衣一點技術問題都沒有了!”
她又問金春花:“老姊妹,是不是?”
金春花大聲說道:“是,一點沒錯!”
她站起身來,佝僂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幾分,臉上煥發出一種久違的光彩,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
這種書在她們老裁縫眼里就是一本武功秘籍。
偏偏她金春花打小接觸西式服裝的裁剪,這本秘籍可算是跟她對口了。
她要過冊子再次翻閱,這次翻閱的很快,紙張嘩嘩作響:
“你們看,這是哪里來的書?人家這書寫的真好,驗布的標準、裁剪的刀口標記位置、縫份加放的具體尺寸、主體縫合的步驟、里布裝配的縫份和吃勢要求……還有這些關鍵控制點!”
她用力點著冊子上關于門襟外移、袖籠調試、防風片固定的文字。
“門道、竅門全在這里面寫著呢,這哪里是手冊?這是金鑰匙!是咱們服裝廠工作上的路引!”
“只要照著它走,工序再繁,也有章可循!我們老師傅心里有底,你們新工人上手也有個準繩!”
“這可是寶貝,有了它這能省下多少摸索、多少返工、多少廢料的冤枉錢啊!”
她緊緊攥著那本手冊,仿佛攥著整個服裝廠的未來。
錢進看著這位瞬間煥發出驚人活力的老師傅,受到她們情緒感染,自己心中也激蕩不已。
他簡單的說道:“這書確實來之不易,實際上它是外國服裝設計大師編纂的,但是被首都的專家給做了翻譯,然后我托首都輕工業學院的一位朋友捎來的。”
演戲演全套。
面對女工們充滿崇拜的眼神,他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帶上得意感覺:“全靠咱朋友多,全靠咱現在大大小小也是供銷系統里的一個干部了。”
“這是風衣生產全流程,從驗布到質檢,一樣不落,你們照著辦吧,先拿咱們滌棉布來生產試試嘛。”
聽到這話女工們看他的眼神更亮堂了。
弄的錢進都害怕。
這真是排卵般的眼神……
他覺得自己可能表演過頭了,就想謙虛一把。
結果金春花還給他燒了一把柴:“噢,對。看人家這書上寫的,這個地方——”
她對著冊子讀了起來:“關鍵部位的撕破強力……”
她回身做了個撕扯的動作,“得用專門的儀器拉,拉力不能小于十牛頓。還有這個地方,這說的是測透濕率,一平方米二十四小時透過去的水汽重量得大于五磅。”
“這些單位以前我跟著我爹去拜訪一位英格蘭的縫紉師傅,人家就總提這個。”
“估計這書是英格蘭人寫的吧?”
錢進含糊的說:“差不多吧,反正是一幫洋鬼子。”
張紅梅熱切的說:“等咱工藝成熟了,再生產出服裝來賣給洋鬼子,給國家創匯!”
錢進沖她豎起大拇指。
老師傅您行啊。
什么時候都忘不了創匯這事。
錢進尋思這樣也行,他可以用創匯的事給女工人們打點雞血。
于是他就得繼續表演。
他表情凝重,背著手慢慢走到窗前往外看。
昏黃的路燈照在柏油路面上,照在路邊的冬青花壇里。
幾個穿軍綠色棉襖的年輕人正在打雪仗。
更遠處……
更遠處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這樣正好。
他指向甲港方向問:“你們能夠看到那里現在是什么情況嗎?”
余力娟瞅了一眼后說:“哎媽呀,這哪能看得到?別說現在是晚上,白天咱在廠房里也看不到海邊,都被房子擋住了。”
“要看海邊的啥?爬屋頂上準能看到。”娜娜愣頭愣腦的說,“咱廠房五米高呢,跟二層樓似的。”
錢進擺擺手:“看不到沒關系,我可以告訴你們。”
“今天上班時間我去甲港驗過一些洋貨,有一艘巴拿馬輪船和一艘古巴輪船在卸貨,然后它們還要裝貨。”
“不用說,人家裝的沒有咱們的商品,可我知道以后有一天,它們肯定得裝上咱們的商品,咱們漢唐服飾總有一天會離開海濱市,走向全世界!”
這年頭國人的信心一點不少。
女同志們很愛聽這話,紛紛配合他的演講:“對,準沒錯!”
“張師傅、金師傅,各位同志,”錢進沒有回頭,“你們知道前些日子我去南方出差參加廣交會,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嗎?”
“看到了華僑。”錢進轉過身,意氣風發,“穿風衣的華僑。”
“當時來自北美的、東南亞的、歐洲的還有港澳臺的僑胞們穿的最多的就是風衣。”
他走回裁剪臺,手指點著風衣的防水涂層,“這不是普通衣服,這是……”
“外匯!”張紅梅在這時候永遠都能接上話。
錢進說道:“現在是外匯的入場券,我們還沒有入場去賺匯的資格。”
“可路是一步一步走的,飯是一口一口吃的,總有一天我們能為國家賺到巨大的外匯數額!”
外面夜間的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狂暴。
它們呼嘯著,猛烈地撞擊著窗戶,發出持續的、令人心悸的砰砰聲。
女工們仔細聽,卻又發現這砰砰聲來自自己的胸膛。
是她們激情澎湃的心跳聲。
玻璃窗上凝結的厚厚冰花,隔絕了外面白茫茫的世界,也仿佛隔絕了泰山路人民服裝廠的出路。
可是設計室里,爐火在鐵皮爐膛里發出微弱而固執的噼啪聲,頑強地對抗著從門窗縫隙里不斷滲入的、砭人肌骨的寒氣。
這一刻連錢進都產生了聯想。
改革開放后,國內企業要對抗國外發達的生產怪獸是非常困難的事。
到時候他也要繼續擴大企業來對抗這些怪物。
現在看來就像是爐火對抗寒風一樣。
寒風無休無止,而爐火微弱。
但一定能成功!
“都還等著干什么?干活!”張紅梅突然一拍大腿,嚇得正在熱血沸騰的錢進一哆嗦。
動員工作總有效果。
金春花也信心十足的說道:“不就是從零開始生產一件風衣嗎?沒什么,當年我跟著我爹還給德國牧師做過法衣,那比這復雜多了!”
張紅梅重新戴上了頂針,回去往自己的電動縫紉機上穿灰綠色的滌綸線。
她吩咐徒弟說:“小娟,去把那些壓箱底的毛料都翻出來!愛華,通知漿紗員準備1.44米幅寬的里布,今晚我加個班,怎么也得把這風衣研究個大概!”
女工們像聽到沖鋒號的士兵般行動起來,她們都要加班。
錢進只好又規勸她們:“呃,咱們現在主要還是生產喇叭褲,風衣的生產工作不著急。”
“各位同志還是先回家吃飯吧,天不早了,今天我看著可能還有雪,提前下班吧。”
“張總師,算了吧、算了吧,風衣明天再研究……”
張紅梅才不管他的話,低著頭說:“這個月還有幾天,必須得把第一件風衣完好無缺的做出來。”
“錢總隊你也加個班,你跟春花研究一下都用什么材料,在咱們那個什么,就是咱們規模化投產之前,主料和輔料都得研究明白。”
錢進愣住了:“啊?可、可小魏老師已經做好飯了,這大冷天得趕緊吃飯。”
“風衣做出來,咱整個服裝廠以后都有飯吃,每個人都端上了鐵飯碗!”張紅梅留下這句話不再多說,開始對著冊子研究起來。
錢進看著這一幕,有些憂傷。
那本被張紅梅和金春花視若珍寶的生產手冊,此時靜靜地躺在寬大的木案上。
書頁在穿堂風中微微掀動,像一只想要振翅卻又被無形絲線縛住的白鴿。
而他,則是被縛住的雄鷹!
罪魁禍首是那件米黃色風衣樣衣。
雪白的燈光下,它一如既往的線條流暢、氣宇軒昂,但它被禁錮住了。
它走不出這廠房。
就像錢進現在也走不出去。
因為大家都在忙碌,很忙碌,他也得跟著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