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一條條狹窄昏暗的小街,繞過堆著煤堆和廢棄竹筐的拐角。
鞋底拍打著潮濕冰冷的水泥路面,帶起枯黃樹葉在身后搖擺。
跑在最前面的李金寶第一個轉過那個墻皮剝落、斑駁不堪的街角。
眼前豁然開朗。
泰山路!
街兩旁全是高矮錯落的舊式騎樓。
店鋪早已打烊,綠漆木門和生銹鐵柵欄防盜門都掛鎖了,只在門縫和門楣上殘留著模糊不清的國營編號。
然而,就在前方十幾米處,一盞門頭燈孤獨地亮著昏黃色的光!
燈光照亮了大門一側白色木板招牌上的幾個大字:泰山路人民服裝廠。
另外招牌的旁邊還新加了一塊小招牌:
喇叭褲專營門市部。
張海波眼尖,一下子看清了這幾個字:“是、是,他們賣喇叭褲!”
他的嗓音甚至因為激動而顫抖了。
這時候門口正有兩個青年。
李金寶跟一陣旋風似的撲過去,激動的喊道:“同志、三位同志,請問你們是這家廠子的工人嗎?”
兩個青年都是男子,一高一矮。
聽到他的話,兩人對視一眼訕笑起來:“不是,我們第二海產加工廠的工人。”
高個子問李金寶:“你是不是打算來買喇叭褲?”
李金寶急忙點頭。
后面跟來的李曉梅反應過來,問道:“同志,你們、你們是不是剛看完了《追捕》?”
高個子笑道:“對,我剛看完了《追捕》,發現杜丘穿的那件喇叭褲真帥,于是我也想買一件,于是我倆就來了這里。”
他指了指泰山路人民服裝廠。
原來是同道中人。
王衛東贊嘆道:“你倆速度真快,我們幾個可是跑過來的呢。”
矮個子說道:“巧了,我倆也是跑來的,我倆就怕這么晚了服裝廠下班……”
“好像人家已經下班了。”陳秀芹沮喪的說。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看著緊閉的大門和黑洞洞的窗戶毫無辦法。
李金寶踮著腳尖從一扇窗戶往里看。
今晚月色很好。
秋日天高氣爽,夜空萬里無云。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去。
他借著微弱的白光赫然看到了幾具模特假人。
左邊的模特穿著是女性打扮,穿著件樣式普通的格子上衣或者收腰的的確良襯衣。
右邊的模特假人則是男性打扮,一個穿著深藍色勞動服、一個穿著綠軍衣。
然后!
它們的褲子都是喇叭褲!
剛剛在電影屏幕上見過的那種極其獨特的線條再次出現在眼前,李金寶的呼吸急促起來。
褲管筆直,不,更準確地說,是自膝蓋以上極其修身,但膝蓋以下卻陡然撒開!
就像兩朵倒扣盛開的花!
褲腳寬闊得不成比例,幾乎垂到了模特假人的腳踝下!
李金寶喉嚨里發出一聲類似猛獸的低吼:“媽的,就是它!這里真有喇叭褲!”
其他人紛紛擠過來看。
看到男女樣式不同的喇叭褲,幾個青年眼中那因奔跑和激動而燒起來的火苗,徹底燎原。
沖動的王衛東看到自己心儀的服裝后,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做出了反應。
他像一頭公牛,完全忘記了所有關于“公家財產”、“店門”、“秩序”的概念,后腳在地上猛力一蹬,肩膀下沉,整個人如同出膛的炮彈般跳起,要爬上窗臺。
李金寶下意識去用肩膀扛住他屁股,為他提供便利。
沖動的青年們沒有思考后果,腦子里只剩下杜丘穿著它大步流星行走在東京街頭、冷硬而灑脫的身影!
自己也要有這樣的身影!
反而最想買一件喇叭褲的李曉梅最冷靜,她拽住沖動的同伴喊道:“干什么?你們要進去偷嗎?”
“忘記劉鐵柱的話了嗎?要是被服裝廠告到廠里去,你們想想劉鐵柱會怎么治我們!”
這句話沉重得如同巨錘砸向薄冰。
已經蹭到了窗臺的王衛東頭皮瞬間炸裂,然后身體里的沖動從裂縫里鉆出去,整個人只剩下冷靜。
更讓他感到冷靜的是,此時他的腦袋撞到了窗戶玻璃發出砰的一聲,然后里面亮起了一盞燈。
房子里有人!
有一張床!
有一個婦女從床上爬了起來:“哎喲喂,干什么的啊?”
突然出現的人、突然響起的聲音仿佛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青年們被電影點燃的熱血和瘋狂。
“跑!”
不知是誰嘶啞地吼出了這一聲,尖銳得變了形。
沒人敢再多看廠房里的喇叭褲一眼,他們也沒有閑暇去思考自己并沒有干什么違法違紀的事,此時心里只剩下恐懼,紛紛狂奔。
結果他們嘈雜的動作吵醒了一個穿深藍色老式保衛服、胳膊上扎著“值勤”袖章的老大爺。
老大爺從不遠處副食店里走出來,手里緊攥著一把油膩膩的掃帚把子,看到有人逃跑他習慣性的去追,邊追邊嘶啞地吆喝:
“站住!什么人!給我站住……”
聲音在寒冷的空氣里打著顫。
如同尖銳的警鈴,嚇得八個青年跟脫韁的野狗似的,嗷嗷嗷的跑。
此時他們被巨大的恐懼所支配,幾乎是同時發力然后你追我趕,朝著泰山路拐進來的那條黑沉狹窄的小巷子深處狂奔躲了進去。
啪嗒,啪嗒,啪嗒……
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再次猛烈敲打著冰冷堅硬的地面。
幾個人埋頭猛沖,像沒頭的蒼蠅,只憑著本能朝著他們認為遠離主干道的方向奔去,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跑過了大約兩條小巷子。
趙愛紅第一個剎住了腳。
小姑娘扶著膝蓋彎下腰,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粗重嘶啞的喘息,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停……停會兒……跑不動了……歇……歇……”
海產加工廠的高個子奇怪的問:“對,歇歇,不是,你們跑什么呀?”
幾個人如同被砍斷的麻繩,接二連三地癱軟在巷子深處一面斑駁臟污的水泥圍墻下。
面對高個子的詢問,李金寶惶恐的說:“跑什么?你說咱們跑什么?”
“對呀,咱們跑什么?”高個子又問,“咱們干什么違法的事情了嗎?沒有呀,咱們就是去窗戶那里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
李曉梅懵逼了:“對、對呀,好像、好像咱們什么也沒干吧?”
王衛東和李金寶面面相覷。
兩人確實在看到喇叭褲后激動的想破窗而入搞一條褲子,可是兩人只是有這個念頭,并沒有真打破窗戶更沒有偷褲子。
這搞的幾個青年很無奈,紛紛罵出口:“草!”
巷子里沒有一絲亮光,濃稠的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他們。
只有遠處主干道上微弱的路燈光暈在巷口抹開一道若有若無、搖搖晃晃的灰白弧線。
“咱們怎么著?”有人尷尬的問。
高個子此時充當了領頭羊,他理直氣壯的說:“還能怎么樣?去那個喇叭褲門市部買褲子呀。”
“里面有人,這更好,咱們就找她買一條褲子——不過你們帶錢帶布票了嗎?”
幾個人再次面面相覷:
“錢倒是帶上了,可誰看電影會帶布票呀?”
“錢也不夠吧?這種喇叭褲那么時髦,恐怕不便宜。”
“你們剛才看見里面有喇叭褲了?什么樣式的?”
李金寶眉飛色舞的說:“就是電影里那樣的,有男士的有女士的,做工真好,我看著呀,可不比東洋小鬼子穿的差!”
“那你有沒有看到杜丘那種衣服?像是夾克但是更長,”矮個子比劃著,“領子能豎起來那種,看到沒有?”
李金寶等人搖頭:“好像沒有。”
矮個子喪氣:“唉,我感覺那衣服可真帥,我穿上以后,呵,怕是就能找到對象了。”
他又問:“你們說,咱們海濱市百貨大樓有賣的嗎?”
“想得美!”李曉梅笑了起來,“那是日本貨,聽說要外匯券才能買。”
她向幾人說:“算了,咱們還是先買喇叭褲吧,我、我今晚必須要穿一條喇叭褲回去!”
李金寶嘆氣:“咱剛才太沖動了,其實咱今晚買不成,不說別的,誰有布票呀?”
李曉梅起了倔強勁,說道:“我不管,我得先去問問,或許可以賒賬呢?”
高個子聽后笑起來:“同志,你想的太簡單了,人家怎么會賒賬給咱們呢?除非誰在泰山路上有親戚……”
“沒有親戚也沒事,”李曉梅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我們是國棉六廠的工人,據我所知,泰山路人民服裝廠就是從我們工廠進貨,喇叭褲用的布,說不準是我們車間生產的呢!”
“據說這家工廠負責人錢進,跟我們廠長王棟還是親戚呢……”
矮個子蠢蠢欲動:“那還猶豫什么?走,快去看看。”
不知是誰先跑起來的,等李曉梅反應過來時,一群人已經朝著泰山路方向狂奔。
今晚可光是一個勁的跑了。
她暗暗的苦笑。
青年們在路上做了自我介紹。
原來高個子叫張建軍,小個子的青年叫王小兵。
張建軍身高腿長跑的快,他沖在了最前面,的卡外套在夜風中鼓成個氣球。
王小兵穿了一雙皮鞋,鞋底在石板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脆響,還挺有節奏感。
這次廠房里的燈沒有關閉,里面又白又亮。
李曉梅壯膽走上去拍門:“有人嗎?我們要買褲子!”
門縫里透出燈光,接著是拖鞋拖地的聲音。
一個穿著勞動布上衣的中年婦女拉開條門縫,說:“下班了,明天請早。”
“大姐!”李金寶擠到最前面,掏出工作證,“我們是國棉六廠的工人,剛看完《追捕》……”
“哦!”不等他說完話,婦女笑了起來,“看了電影要來買喇叭褲的吧?嗨,你們是今晚第三撥了。”
她拉開門,“進來吧,算你們運氣好,我們廠長神機妙算,說這部電影上映以后,肯定會有年輕人連夜來買褲子,安排我們值班營業。”
這個所謂的門市部,就是廠房入口用木板隔出來的小間,里面彌漫著新布的漿香味。
國棉六廠的六個青年對這股味道很熟悉。
聞著這股味道,他們感覺自己回到熟悉的工作環境里。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間臨時成立的門市部墻上貼著“質量第一用戶至上”的標語,木頭柜臺上整齊碼放著各種尺寸的喇叭褲。
李曉梅和陳秀芹一眼就相中了那條藏青色的喇叭褲,這和電影里真由美騎馬時穿的幾乎一模一樣:
“我要這條!”
“我、我也要,這條太漂亮了。”
兩人幾乎爭了起來。
婦女無奈的笑道:“開飯店的還會害怕大肚漢?告訴你們,我們這里喇叭褲有的是!”
說著,她瞅了眼兩人的身段,先拿出兩條藏青色的喇叭褲交給了李曉梅。
觸摸著喇叭褲的布料,李曉梅心情起伏激蕩,她的聲音有些哆嗦:“大姐,我能試試嗎?”
婦女將門后木床四周懸掛的布簾子給拉上:“就這么個條件,你要是樂意就試試,但別弄臟了啊。”
李曉梅瘋狂點頭:“好好好,謝謝大姐。”
窸窸窣窣幾聲,很快她便穿著喇叭褲走出來時,本來在挑選喇叭褲的青年們都安靜了。
褲腿從膝蓋往下漸漸放寬,最后在腳踝處綻開成完美的喇叭形。
她試著走了幾步,褲腳像波浪一樣擺動。
趙愛紅抱著自己的那條喇叭褲急匆匆走過去:“我也要試試,我我要買!”
“多少錢?”張建軍已經掏出了錢包。
“十五塊八,要布票。”婦女開始撥弄算盤,“不過……”
她壓低聲音:“我們廠長說了,我們的布匹是國棉六廠供應的,你們廠是我們廠的兄弟單位,那兄弟單位肯定有優待,你們可以按內部價,十二塊五。”
王小兵突然哀嚎:“只有國棉六廠的同志才能……”
張建軍猛然給了他一肘子然后沖他使眼色:“我們都是國棉六廠的工人!”
王小兵縮了縮脖子。
“女同志,這里能賒賬嗎?”李曉梅找遍了所有衣兜后急得直跺腳,“我、實不相瞞,女同志,我們是去看完電影臨時過來的,沒帶上那么多的錢。”
“但我有錢,我已經工作六年了,有八百多元的存款,這種喇叭褲我能買得起幾十條!”
“所以你讓我今晚先賒帳,明天一早,我一早就來給錢!”
婦女搖搖頭:“對不起,女同志,布票你們可以賒賬,只要讓我檢查工作證你們簽個字就行,可是錢不能賒賬。”
張建軍急忙說:“不用賒賬,我二姨就是你們旁邊巫山支路上住,我去找她家里借錢。”
他給同伴使了個眼色,又對其他人說:“你們趕緊算一算身上有多少錢,還缺多少錢,我一起給你們借出來。”
這話讓國棉六廠的六個青年突然眼睛一亮:“謝謝你,張建軍同志……”
張建軍擺擺手,把他們六個叫走:“我可以先借給你們,但咱們剛認識,我得跟你們去你們家里或者宿舍里,你們家里總有錢吧?你們得今晚還我。”
李曉梅痛快的說:“沒問題,建軍同志,我們六個都住宿舍,待會你去我們國棉六廠的第二宿舍區就能拿到所有的欠款。”
張建軍又使了個眼色:“但是你們得給我倆打個掩護,讓我倆也能用優惠價格拿到喇叭褲。”
六個青年有些擔憂起來。
李金寶低聲說:“應該沒事,反正只要有了布票和錢,又不會登記咱們的名字。”
他們點點頭,同意了這個條件。
張建軍飛快的跑出去。
沒一會,外面響起腳步聲,有人匆匆趕來。
青年們以為張建軍回來了,急忙趕出去看。
結果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青年:“請問,同志們,你們這個門市部出售喇叭褲對嗎?”
李金寶笑了起來:“哈,剛剛看完《追捕》?”
女青年不好意思的點頭:“對,然后我們打聽這里有喇叭褲,就連夜趕過來了。”
李曉梅好意提醒他們:“一條褲子十五元八角錢,還要布票,你們帶著嗎?”
女青年下意識拍了拍上衣的衣兜說:“帶著呢。”
這樣兩人便進入了服裝廠,各自選了一條喇叭褲。
女青年穿上喇叭褲后,更顯得雙腿修長、亭亭玉立:“咦,同志,這里怎么還有個東西?”
她掀起衣擺,露出下面兩個凸出褲子外的皮革小字:漢唐。
“這是我們服裝的品牌。”婦女解釋,“你們穿的是牌子貨,漢唐牌喇叭褲。”
“漢唐?漢朝和唐朝嗎?”男青年頗有文化,“大漢盛唐,那是咱們炎黃子孫的盛世王朝呢。”
“那咱們這是漢唐喇叭褲?炎黃子孫自己的喇叭褲?還不是小鬼子的喇叭褲?”
婦女笑道:“對。”
兩個青年更是開心,他們都是當場換上了喇叭褲,確認尺寸沒問題后,兩人高高興興出門去。
很快外頭又隱約傳來兩人的聲音:“對,泰山路人民服裝廠就在前面。”
“有喇叭褲,瞧我們穿的,這是漢唐牌喇叭褲!咱們中國人自己的喇叭褲!”
‘噔噔噔’,又是一對男女青年興沖沖的跑來了。
婦女嘀咕說:“這個什么《追捕》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大家看了就突然想來買喇叭褲了?”
青年們聽到這話立馬來勁了,嘰嘰喳喳開始議論起了《追捕》:
“這電影太不可思議了,我們不說劇情,因為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就說里面小鬼子的生活條件吧,太高了!”
“是的,人家隨便一家人就能擁有照相機,連看門大爺家里都有電視機……”
“里面的姑娘都戴著項鏈,有的是還是白金項鏈呢,我都沒見過白金……”
“他們聚會是在摩天大樓里,坐沙發喝洋酒,有的還摟著兩個女郎陪襯——呸,真不要臉!”
“這資本主義真是腐朽墮落……”說這話的青年喉結一個勁的哆嗦。
婦女聽的連連搖頭:“這都什么東西?那我可不能去看,我的思想可不能讓資產階級給污染了。”
此時張建軍終于回來了。
他將錢和布票如數交給婦女,一人選了一條喇叭褲出去。
有的當場穿上了,還有的沒舍得穿,用塑料袋裝好后緊緊抱在胸前。
生怕被人搶走!
“明天就穿來上班!”李金寶宣布。
“不行!”李曉梅嚴肅起來,“車間里棉絮多,這么好的褲子沾上棉絮那不是浪費了?”
“再說了,劉鐵柱什么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嗨,千萬別在他面前穿工裝以外的服裝,否則等著他批評咱們穿奇裝異服吧……”
其他人點點頭。
陳秀芹將褲子抱在胸前,下意識抬頭望著海濱市深秋的夜空,第一次覺得那些星星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
就像電影里真由美對杜丘說的那句話,突然浮現在她腦海里:
“你看,多么藍的天啊。”
他們說說笑笑、邁著輕快的腳步往宿舍走去,路上又碰上了兩波青年急匆匆的往泰山路跑。
幾個人見此心里得意,紛紛好心的去給他們指明方向。
快要回到宿舍的時候,他們又遇到了同事,幾個看過電影的同事在廠區外的路燈下熱切的討論電影劇情。
等穿著喇叭褲的幾個人出現,他們驚呆了,不約而同聚集在李金寶和李曉梅等人的雙腿上:
“哪里來的喇叭褲?”
“你們、你們這就穿上啦?我看做工不像是自己改的呀。”
“泰山路有個門市部專門賣喇叭褲?咱們國棉六廠還是他們的兄弟單位然后便宜?”
“走走走,快去買喇叭褲……”
“同去、同去……”
國棉六廠宿舍區的夜晚很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