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
摩托車駛上了歸程。
錢進坐在車上不敢動,因為他前后都是袋子和魚簍之類的東西。
他的摩托車承受了它不該有的壓力,跑起來非常吃力,排氣筒一個勁的噴氣,聲音都不好了……
在后頭,紅星劉家生產隊的煙囪也開始冒煙。
炊煙從各家各戶升起,混合著燉魚的香氣飄向四方。
摩托車一路奔馳進入城里,車后座兩側那兩個大麻袋格外引人注目。
旁邊竹簍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上面還蓋著濕漉漉的海草,隨著摩托車的顛簸,不時有水滴落在滾燙的排氣管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曾經他有一次下鄉只是帶了些蔬菜回來便被打投辦給抓了。
如今他騎著摩托車帶了三百多斤的漁獲回城,卻已經沒人關注。
路燈亮起。
供銷總社的門房老張頭正坐在藤椅上聽收音機,突然抽了抽鼻子,一把摘下老花鏡:“哪里來的這么大腥氣?”
他疑惑的走到窗前,看見錢進正支著摩托車解繩子,這讓他有些疑惑:
“錢主任,怎么回事,這大禮拜天的,你們辦公室怎么都來加班了?這是有什么重要工作?怎么選在晚上來加班,還有您這是……”
“老張,那你去辦公室幫我吆喝一聲,讓孫健帶人下來給我搭把手。”錢進掀起濕布一角,頓時,一股咸腥味道撲面而來。
竹簍里,活蹦亂跳的對蝦泛著青灰色的光澤,梭子蟹的大鉗子上還掛著海草,蛤蜊溜光水滑的聚集在一處,最上面還躺著好些嬰孩拳頭那么大的海螺。
老張頭探頭看了看,眼睛一亮:“我的老天爺!這么多鮮貨?真鮮啊!”
“下鄉去幫我們科室收了點東西,你幫我去把大伙都叫來。”錢進抹了把額頭的汗珠再次催促他。
兩次催促,老張頭不敢再耽擱,匆匆忙忙的上樓來。
很快,十多號青年跟野馬似的跑下來。
孫健跑在最前頭。
他現在是錢進第一心腹了,事事以錢進唯馬首是瞻:
“錢主任?您這是弄了些什么回來?呵,好新鮮的螃蟹。”
鋸緣青蟹本來已經被草繩綁了鉗子,可是因為路上摩托車顛簸,有些草繩脫落了,這些螃蟹得到解放,如今有人靠近它們立馬豎起了大鉗子。
錢進說道:“送上去,這就是咱科室的福利品了。”
孫健驚喜:“真的嗎?真好,我爸媽昨天還念叨著想吃螃蟹,我說這中秋前螃蟹太貴,等中秋后再吃,結果今天就能吃上了!”
錢進說道:“能吃上,既然你爸媽想吃螃蟹,那待會我多給你拿幾個螃蟹,讓他們二老過個癮。”
“不用不用,”孫健笑得很愉快,“錢主任我爸媽有病在身,螃蟹是寒性的嘛,不能讓他們多吃,讓他們一人吃一個嘗嘗鮮就得了。”
錢進把中午聽到的話說給孫健聽:“螃蟹是寒性,可大姜是熱性的,讓他們配著姜末吃。”
“對了,大姜你家里有吧?用不著咱科室當福利品下發吧?”
孫健笑了起來:“這個不用。”
科室要發海鮮當福利品,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轉眼就傳遍了整個辦公室。
錢進剛到辦公樓門口,樓道里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副主任程俠趿拉著塑料涼鞋跑來,這個之前還想跟錢進對著干以奪權的軍轉干部,此刻得知科室要發福利表現很積極:
“來來來,錢主任你歇著,這袋子我來抬——好家伙,挺沉啊,里面是什么?”
錢進用袖子又抹了把汗珠說道:“是魚,牙片魚,現在估計都活著呢,待會回家趕緊收拾了上鍋,準新鮮!”
諸多海鮮送入辦公室,一群辦事員開心圍繞四周。
李香像個孩子似的蹲在竹簍前,手指小心翼翼地戳著一只揮舞大鉗的梭子蟹:“你們看這螃蟹真野。”
鄭金紅家庭條件更好一些,平日里接觸海鮮多。
她從后頭伸手捏起一個大螃蟹試了試:“很肥,這個螃蟹準壓秤,它肯定是滿黃蟹……”
吃海蟹跟吃淡水蟹不一樣,淡水蟹幾乎全靠蟹黃,海蟹的蟹肉多且好吃。
但海蟹的蟹黃比蟹肉更好吃,淡水蟹蟹黃香,海蟹蟹黃鮮,特別鮮。
單證組的孫美娟扎著兩條麻花辮,辮梢上的紅頭繩在晚風中輕輕晃動。
她蹲下身,突然‘呀’地叫了一聲。
一只八帶魚的觸須纏上了她的手指。
“錢主任,活的!都是活的哎!”她驚喜地喊道,臉蛋因為興奮而泛著紅暈。
錢進笑道:“當然都是活的,今天退潮,我去以前支農的生產隊轉了轉,用攢下來的糧票肉票和布票換了這些海鮮回來。”
“這得耗費不少票證吧?”鄭金紅抬頭問道。
錢進說道:“不多,因為這不是出海捕撈所得,是漁家婦女趕海所得,所以她們要價低。”
程俠打開袋子,里面全是摞在一起的牙鲆魚。
這讓他咋舌:“這也是趕海所得?這牙片魚的個頭可夠均勻的。”
錢進精神一振,來了勁頭。
他將自己參與的趕海然后發現牙片魚群,最后生產隊組織人手進行灘網捕撈取得巨大收獲的過程講給眾人,聽的眾人恍然大悟:
“原來還可以這么獲得牙片魚啊?一下午搞到了四千多斤嗎?”
“嘿,我知道幾個趕海的好地方,明天下了班,誰跟我去看看有沒有牙片魚?”
“我跟你去、我跟你去,要是咱也能找到個牙片魚群就好了……”
李香歡喜的問:“錢主任,如果這些海貨放到市場上,那能換多少錢啊?”
錢進搖搖頭:“我不知道。”
“反正我媽今天上午剛買的香螺,一塊一斤呢,比肉還貴,老百姓吃不起了。”有青年說道。
也有人說:“蛤蜊便宜,六分錢吧?我記得上次去買是這個價錢。”
“反正咱們分文不取!”錢進笑著從簍底掏出一個海螺,放在耳邊聽了聽,“雖然我用了一點票證,但整體來說這還是屬于紅星劉家生產隊饋贈給咱科室的。”
“紅星劉家生產隊?”孫美娟突然直起身子,麻花辮甩到了胸前,“是不是《海濱日報》登過的那個您支農的生產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您幫他們搞秋收、搞產業對口幫扶的那個生產隊?”
錢進點頭:“嗯,就是那個。”
李香一拍手說道:“對對對,我也知道,我還剪了那篇報道呢!”
她想要去找自己的剪報筆記本,結果仔細一想昨天下班帶回家,今天過來沒帶公文包:
“我那上面有錢主任好幾篇報道呢,支農的報道,支援知青備考高考的報道,帶領勞動突擊隊搞人民流動食堂的報道,我都給剪了……”
“你剪這么多干什么?”鄭金紅推搡她,“我可跟你說,錢主任已經結婚了。”
聽到這話,人群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李香生氣的去拍她肩膀:“金紅小同志,你的思想怎么那么齷齪呢?”
“我有個剪報專題,把所有青年優秀事跡報道都剪下來了,平時我要看這些報道進行學習的。”
孫健不知從哪摸出個舊報紙卷成的喇叭筒,學著廣播員的腔調:
“下面播報本臺快訊:錢進同志一心為人民,社員們海鮮表心意!”
大家笑得更歡了。
錢進也笑。
他媽的。
這幫人真行,早些時候看自己如同看瘟神,有一半人還倒向廖春風和程俠跟自己對著干。
結果如今要發福利了,一個個的也不去跟自己搞斗爭了,都表現的對自己態度無比熱忱,好像全是忠臣一樣。
其實群眾里面有壞人!
這方面他門清。
所以分海貨的時候他是有小心思的。
孫健的大學生派現在完全倒向他,那肯定得多給點海螺文蛤螃蟹之類的珍貴玩意兒。
程派和以前的廖派一人一條魚,再就是主要給蛤蜊這種便宜東西。
供銷總社這種單位里的人全是人精。
大家什么都不用說,錢進這邊指揮孫健帶人分配的時候,便都明白了他的小心思。
錢進可不在乎他們看出什么來。
職場就是這樣。
是我的派系,我自然給好處;不是我的派系我同樣分你好處已經算是我大方了。
指望我一視同仁?
那我派系里這幫人還跟著我干什么?他們圖什么?圖為人民服務?
錢進估摸著自己這個團隊,現在也就自己有這個心思,其他的全是為了自己前途而工作。
雖然他分出的福利品價值有所不同,可是在重量上都差不多。
不管廖派還是程派的人都挺感念他好意的,所以沒人抱怨沒人有小心思,分海鮮的過程熱鬧得像過年。
有人拿著準備好的網兜排隊,有人拿來舊報紙包魚,有人則去涮洗拖把準備收拾殘局。
孫健這邊可了勁的展現錢進狗腿子的風采,口口不離‘錢主任’:
“錢主任,這條魚很肥,你留著帶回家給我嫂子補補身子?什么,你不留啊?好,那咱給程副主任好不好?”
“哎喲,錢主任這幾只螃蟹好啊,這蟹黃都要溢出來了,給幾位女同志分一下吧?”
“錢主任您不用忙活,您這一路上多勞累呀,不對,您怕是已經累了一天了吧?您去歇著,小趙,給錢主任泡茶呀……”
“錢主任您來幫忙?好,那小心鉗子!小心夾著手!”
幾個大學生看到帶頭大哥如此狗腿的作風臉紅了。
可考慮到錢進已經把孫健扶到了副主任的位子上,那做狗腿子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于是他們也起勁的喊‘錢主任’。
女同志們面皮薄,不好意思這么明目張膽的舔,只能心里暗罵這幾個大學生是孫子。
程俠畢竟是副主任,錢進沒把場面搞的太難看。
分給他的魚是最大一條,分給他的趕海海貨里有梭子蟹、大青蟹,也有海螺香螺扇貝文蛤等。
這把他樂得見牙不見眼。
他不知從哪找來根草繩,自己笨手笨腳地捆蟹鉗:“錢主任,你這也太夠意思了!我媳婦念叨螃蟹念叨好幾天了,菜市場排隊都買不著……”
倒向他的七八號人心里暗罵。
老哥你真是夠可以的,您是顧頭不顧腚、顧貧道不顧道友吶!
他們分到的小海貨不是扇貝便是蛤蜊,甚至還有二斤海帶?
這不純純糊弄人嗎?
但老大不幫他們說話,他們也沒話說。
看著程俠自己美滋滋的收拾分給他的好貨,幾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起了別的心思: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投錢主任了!
錢進還得解釋這些海貨的來路,因為他們可是發福利品的消息肯定會傳出去。
于是他說道:“各位同志,有個事我得向大家伙通報一下。”
“怎么說呢,大家看到了,這些海貨新鮮吧?肥吧?質量不錯吧?”
一行人連連點頭。
他說道:“那我琢磨著,如果大家覺得它們不錯,以后我準備安排咱們科室跟紅星劉家生產隊搭對子。”
“咱科室有活動經費嘛,劉家生產隊則有趕海好收獲,我尋思以后再有合適機會那我就用經費去采購,今天我跟老隊長協商過了,他們生產隊愿意以市場價的半價出售給咱科室。”
“我想這是個好事,他們在海邊吃夠這種小海鮮了,賣給咱們多少賺幾個錢補貼家用,社員們很樂意。”
“而我們呢?我們在城里一般買不到這樣的鮮貨,他們愿意用便宜的價格處理給咱們,咱們不妨就買嘛,對不對?”
各科室的活動經費都是要用在員工身上的。
一般是聚餐或者采購福利品分發。
錢進這么做是符合規矩的。
員工們一聽科室的活動經費可以事半功倍自然愿意,紛紛舉手表態,支持錢進的抉擇。
錢進聞言便說道:“好,那以后我每次退潮時都找機會去一趟,給大家帶點海貨回來分。”
這讓一群人高興不已:“以后家里吃海鮮不用去市場買了。”
“錢主任萬歲!”有大學生急忙喊。
于是一幫人一邊心里罵他是孫子一邊跟著喊。
錢進笑道:“行了,都是我該做的事,用不著喊這些沒用的。”
“什么萬歲?只有人民萬歲!個人連百歲都不可能,喊什么萬歲?”
“好了,大家趕緊分配吧,分好了的不用等,回家立馬上鍋,該蒸的蒸該炒的炒,用他們漁民的話說,今天不吃甜的不吃辣的,就要吃個鮮的!”
“錢主任,”程俠這邊正色招呼他,手里還拎著那串掙扎的螃蟹。
“下回您再去紅星劉家生產隊支農,叫上我老程一個。”他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咱好歹是人民子弟兵,力氣活是能干的。”
“工農兵是一家,支農這種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們呢?”
“還有我!”孫美娟舉起手,辮子上的紅頭繩一晃一晃的,“我會記賬,能幫生產隊理賬目!”
“我也去!”
“算我一個!”
呼聲此起彼伏。
“行!”錢進大手一揮,很是高興。
他統帥勞動生產隊增加向心力也是通過集體支農手段進行的。
這樣他笑道:“那咱們科室組織個支農小分隊,以后有合適機會,都去開展支農工作!”
他指了指空了的竹簍,“不過得帶上這個,老隊長說了,有多少海鮮都給咱們留著!”
轉過一天來便是禮拜一。
今天,外事辦才算是正式開始工作。
錢進提前來的。
結果他上二樓一看,大辦公室里已經來了一半人了,孫健帶人正在搞衛生,干的熱火朝天。
大辦公室地面掃過又拖過了。
桌面都擦拭了。
他們現在開始擦玻璃。
看到錢進到來,孫健擦了把汗說:“錢主任,以后您把辦公室鑰匙給我吧,我早上幫您收拾一下衛生,提前打好水,幫您做好工作準備。”
錢進擺手:“我可以給你一把鑰匙,但不需要你幫我忙活。”
“我們幾個年輕人,多干點活當工作前熱身了。”孫健表現的很積極。
錢進笑道:“我也是年輕人啊,我也需要勞動來給正式工作做熱身。”
“好了,你們忙你們的,干得不錯,很有朝氣!”
他鼓勵了幾個大學生,去打開辦公室自己掃地、自己擦桌子。
現在他們科室工作不多,他的工作更少,有些事得身先士卒。
不過他估摸著外商辦很快就要提升工作強度了。
上個禮拜他們工作少,那是因為處于磨合期,這個禮拜開始他們算是正式掛牌營業開始干活了。
確實是這樣。
外商辦今天正式進行科室工作,韋斌作為社長還挺不放心的,于是上午他聽秘書匯報了今天的工作安排后,沉吟一聲說:
“增加一項工作安排,而且增加在第一項工作后面做第二項工作,我要去看看外商辦的情況。”
秘書點頭。
他知道領導對外商辦的情況一直不放心,畢竟這科室確實尿性,還沒等著正式上班呢,一位副主任和一位辦事員已經進治安局了。
每個周一的第一項工作永遠都是查看禮拜天各上級單位下達的文件。
看過文件,針對性進行了工作安排,韋斌端起茶杯喝了口紅茶:“你把這些文件下發給相關部門,外商辦的不用管,我自己帶過去。”
秘書說道:“我陪您過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走走。”韋斌背著手出門,“反正沒幾步路,咱這又不是下鄉。”
“即使下鄉也沒事,那錢進下鄉是一把好手,而我在這方面并不比他差!”
他進入偏樓,李香正要下樓,一低頭看到他頓時慌慌張張:“韋社長,是您?您好,早上好。”
韋斌矜持的點點頭。
李香急忙讓路并伸手:“韋社長您是要去我們科室嗎?請問有什么事?不是,我不是要過問,我的意思是有沒有我能夠做的?”
“你能做的就是你去忙你的。”韋斌和氣的笑道。
同時他擺擺手,示意小姑娘別聲張。
韋斌自己輕手輕腳地踏上樓梯,鑰匙在腰間輕輕晃動。
二樓的走廊靜悄悄的,一盞石英鐘掛在了南墻上,秒針在“咔嗒咔嗒”地走著。
外商辦的大辦公室門虛掩著。
韋斌輕輕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忍不住點頭。
三十多個留在辦公室的員工正在齊刷刷地伏案工作,竟然沒人注意到他的到來。
陽光透過新擦的玻璃窗照進來,在水泥地板上投下整齊的光斑。
靠后門的位置,孫健正帶著三個年輕人在翻閱厚厚的資料。
這是正兒八經從外貿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工作起來很有派頭,手里拿著紅藍鉛筆在一沓英文文件上勾勾畫畫。
韋斌背著手直接去了后門。
孫健旁邊的員工正低聲詢問:“FOB條款下賣方需承擔裝船前所有費用,這跟咱國內情況不一樣……”
“這個‘FOB’是什么意思?”韋斌突然開口,把幾個人嚇了一跳。
孫健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韋、韋社長!”
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很激動。
畢竟是單位里的大領導。
韋斌輕輕拍他肩膀:“怎么?個頭這么大膽子這么小嗎?嚇到了?”
“不是不是。”孫健尷尬的擺手,“我是激動……”
“好了,別激動了,”韋斌笑,“說說,FOB是什么意思?”
“FreeOnBoard的縮寫,意思是船上交貨,我們錢主任說,以后咱們國內跟外國開展商業合作,一般將采取這種交貨方式,讓我們提前準備。”孫健畢恭畢敬的解釋。
“很好。”韋斌點點頭,拿起桌上的文件看了看,“美國大豆出口標準?這些資料哪來的?”
“錢主任找來的。”孫健推了推眼鏡,“他說要了解國際市場的游戲規則,才能跟外商打交道。”
“他還說,咱們國家缺大豆,大豆是很重要的農產品和商業產品,富含蛋白質,對咱人、牲口乃至蔬菜植物都有大用處,所以我們可以及早關注一下大豆相關的國際貿易商業模式。”
韋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從后門進了大辦公室往里走。
票單組的區域,幾個女同志正圍在一起研究一份合同。
李紅英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條款上滑動,突然停在一處:“快看,人家歐美合同里違約金是按天計算的!”
“我看看。”孫美娟湊過去,兩條麻花辮垂在肩頭,“還真是,跟咱們的格式完全不一樣。”
韋斌在后頭跟著看。
李紅英感覺到身后有人下意識回頭,頓時身軀一震,下意識就昂頭挺胸。
其他人跟著往后看,都手忙腳亂地站起來。
孫美娟下意識的想把合同藏到身后,又覺得不妥,趕緊拿出來:“報告社長,我們在研究歐美合同范本……”
“誰給的?”韋斌接過合同,紙張上還帶著新鮮的油墨味。
剛印刷出來的東西。
“是錢主任。”孫美娟的聲音像蚊子哼哼。
“他說我們以后要跟國際接軌,合同最重要,歐美那些公司現在相對我們有優勢,他們就會強調契約精神,到時候會拿合同來說事。”
韋斌翻看著合同,眉頭越皺越緊。
這上面全是英文,但關鍵條款都被紅筆標注了中文翻譯,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筆記。
“國際商會《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他念著頁眉上的小字,“他這是哪弄來的?”
“好像是錢主任托首都的朋友在新華書店找到的一本書,然后給我們復印了一些資料。”孫美娟小心的回答。
韋斌點點頭,又看另一張合同解讀規范:“你們研究的怎么樣?”
孫美娟尷尬的撓撓頭,說:“有點吃力。”
“不過錢主任說熟能生巧,以后我們單位每個周都要抽出時間進行集體組織學習,這樣我們下班回家再加練一段時間,看外國合同會很輕松,因為它是看著麻煩,實際上都有章可循……”
韋斌沒說話,背著手走向主任辦公室。
他敲了敲門卻沒有回聲。
隔壁的副主任辦公室里探出程俠的腦袋。
程俠看到是大領導到來,趕緊問候:“社長您好,請問您有什么吩咐嗎?我們主任去后勤辦公室找東西了,您要是有什么吩咐要不然跟我說?”
韋斌淡然的沖他擺擺手:“你繼續工作,好好工作。”
“誒。”程俠老老實實縮回頭去。
錢進是暫時外出,門沒鎖。
韋斌推門進去。
辦公桌收拾得一塵不染,玻璃板下壓著幾張黑白照片,都是和農民群眾的合影。
桌角整整齊齊碼著幾本書:《國際貿易實務》《進出口商品檢驗》《外貿英語900句》,都是舊書,書脊已經被翻得起了毛邊。
他仔細的將卷的厲害的幾張書頁給平整了一下,然后琢磨這是錢進翻看多所致還是他得到的是二手書,是前人攻讀所致。
沒有答案。
桌子上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
韋斌拿起來翻了翻,忍不住點點頭。
上面記載的全是外貿工作要點,有些工作還配有手繪的流程圖、進出口稅率計算公式,甚至還有用紅筆標注的“重點注意事項”。
他一頁一頁的翻看這本工作筆記。
外面傳來一個女同志的細聲細語:“錢主任,韋社長剛才找您來著。”
“找我干什么?”錢進納悶,“他沒說有什么事——喲,領導您來了?”
話還沒問完,人到了門口一看,大佬在自己辦公室里。
韋斌回頭,看見錢進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卷圖紙似的文件,白襯衫袖口沾著幾點油墨。
“沒什么事,就是來一個突擊檢查。”韋斌把筆記本放回原處,招呼他進來。
領導自有風范。
韋斌毫不客氣坐在辦公桌后,他指著桌子上的書問道:“你這些書……”
“自費買的。”錢進走進來,把手里那卷紙放在桌上,“我有幾個司機朋友,是運輸公司的,他們有時候南下跑廣粵一帶。”
“那邊是咱國家對外貿易的窗口,外貿工作發展的早,相關資料也多,所以我找他們幫忙搞了一些。”
韋斌注意到他眼里的血絲:“熬夜了?”
“整理了點東西。”錢進展開帶回來的卷紙。
他暗暗慶幸自己手頭有東西。
不過他確實熬夜了。
昨晚跟媳婦一起熬夜,今天早上被吵起來了,睡的時間短,整個人有點憔悴。
長軸卷紙打開,里面是多份打印的《海濱市外商辦工作規章制度》,足足有十幾份。
這份規章制度相當齊全,分門別類列著各項條款:外事接待流程、合同審核要點、進出口單證規范等等。
韋斌拿過來,倚在窗臺上看原件。
陽光透過紙張,照出背面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
“你寫的?”韋斌看向他的目光有些震驚。
之前省里領導主持外商辦主任選拔會議的時候,有人曾經說過錢進下鄉后給公社供銷社的各分銷單位和各工作崗位制定了全新的工作規章條例。
他一直沒當回事。
如今親眼看到這份外商辦工作規章制度,他被震驚到了。
太細了!
太全面了!
錢進故作老實的說:“我尋思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部門要工作,那必須得有規章制度做指導,這樣社員不對,是同事們。”
“這樣我們同事才知道應該怎么開展工作,也才會知道工作哪里出現了錯誤,為什么要批評懲罰他們以及怎么批評懲罰他們。”
韋斌細看,臉上震驚之色猶存:“你一個禮拜天搞出來的這個?”
錢進解釋說:“不,是上個周沒什么工作,我一直在琢磨這個。”
“也不是我憑空想出來的,是我參照《供銷總社工作手冊》又結合實際情況做了調整。”
錢進指著“外事紀律”那一章,“比如這條:接待外商時不得單獨行動,必須兩人以上同行——這是《工作手冊》給會計設定的紀律。”
韋斌的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敲打。
他一直感覺,外商辦剛成立肯定是個亂哄哄的爛攤子。
上禮拜廖春風和馬德華的落網也證實了這點。
盡管廖春風指揮馬德華偷錢的事現在已經被治安局看做是鐵案,可韋斌有別的看法。
他認為這是辦公室斗爭的結果。
盡管案件與錢進的關系似乎只存在于‘錢進是巨額資金失主’,可韋斌認為不是這樣。
他研究過錢進的檔案,也了解過錢進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一些事跡。
這么厲害的青年會犯下將巨額資金隨意存放在辦公室抽屜里的錯誤?
他隱約看出來,這其實是個魚餌。
但不管怎么說,反正上個禮拜外商辦確實跟爛攤子一樣,在全單位鬧了笑話。
然而今天看到了外商辦的整體精神面貌再看這份規章制度。
韋斌對上禮拜的事有了更確定的猜測。
臨時存放在辦公室抽屜里的巨額資金就是誘餌!
那就是辦公室斗爭!
錢進這個年輕的新任主任,干脆利索的處理掉了科室里對他威脅最大的人和直接去威脅他的人——馬德華曾經在部門聚餐活動中沖錢進潑酒的事,他早問出來了。
如此一來,他深吸一口氣。
這個錢進很厲害啊!
外商辦不會是個爛攤子的,這個短時間內臨時成立起來的草臺班子,已經出現了戰斗力!
他上下打量錢進,忍不住點頭。
這小子日后怕是非池中之物。
他放下規章制度問錢進:“你的英文學習工作?”
“一直在學習。”錢進說道。
韋斌看向桌上的英文資料,聯想隔壁員工的學習勁頭、再參考旁邊這份詳盡的制度。
外商辦的情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的多。
“小錢啊。”韋斌突然換了稱呼,表情也少有的和顏悅色起來,“你知道我為什么搞突然襲擊嗎?”
錢進搖搖頭:“抱歉領導,我不清楚原因。”
“上次給你們開成立動員會,我曾經說過,上個禮拜是你們的準備工作期,這個禮拜開始就是正式工作期了。”韋斌說完打了個電話。
“把那些外商給的產品資料拿過來吧,外商辦來處理。”
很快,他的秘書帶來個公文包。
韋斌打開公文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文件:
“全是西歐美日公司給咱們的一些商品說明書和產品介紹,全是英文,需要翻譯。”
錢進立馬開始下軍令狀:“韋社長,我……”
“聽我說完。”韋斌擺擺手,“我知道這很困難,現在就讓你們開展這份工作有些為難你們。”
“但我得告訴你,全國一共選了八個城市的供銷服務總社成立外商辦,你們就是咱們供銷系統的試點單位,你們的任務很重。”
“明白我的意思嗎?”
錢進沉聲說道:“我明白。”
“請領導放心,這份工作很艱難,可我們敢打硬仗、能打勝仗,一定能攻堅克難奪取的勝利!”
韋斌很少見的當面露出笑容:“別光說大話,我要看結果。”
錢進拿過資料看,他大概的掃過后信心十足的說:“最遲下個禮拜,我會給出全部的翻譯結果,并且還會針對所有產品進行解讀,形成一份報告。”
“當然,解讀報告未必準確,頂多有個參考效果……”
“不需要報告,你能帶隊翻譯出來,那我就對你的工作能力放心了。”韋斌打斷他的話。
“而且,你小子別給我起高調、放衛星,這么多的翻譯資料你一兩個禮拜能搞出來?”
“我給你寬限一下時間,這個月,這個月能翻譯個差不多就行,最遲我要在國慶節之后看到翻譯結果!”
錢進當場下軍令狀!
開什么玩笑?
領導太小看他了,區區幾百份說明書和商品介紹書,要翻譯出來還不簡單?
他要是加班加點的干,一個禮拜就能搞定!
當然他可不是英文優秀到這個程度,而是商城里頭有工具當助手!
韋斌對這次突擊檢查結果很滿意。
錢進的帶隊能力和工作能力都超出他的預料。
留下資料,他放心離開。
但在經過大辦公室時,韋斌特意停下腳步:“同志們!”
所有人齊刷刷站起來,像一片挺拔的小白楊。
“你們外商辦的工作很重要,”韋斌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的臉,“我與你們錢主任談了談,我相信在他帶領下,你們能創造輝煌,能為人民為組織創造出巨大效益!”
掌聲瞬間爆發。
隔壁的程俠也出來聽領導講話。
然后一聽這話他愣住了。
韋社長為人嚴厲,很少對領導干部進行當面評價,無論好與壞他一般藏在心里。
可現在他短短幾句話卻是在給錢進站隊。
大辦公室里的不少人也意識到這點。
他們使勁鼓掌,孫健更是帶頭喊出:“我們一定在錢主任帶領下,在外商辦全心全意的為人民服務!”
其他人跟著說。
聲音不整齊但勝在氣勢昂揚。
程俠一看沒辦法了,他也跟著喊吧。
反正他程派那幾個人喊的特別大聲,這一看就是自己的班子倒戈了。
不過他感覺跟著錢進干也不錯。
這年輕人是挺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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