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還不亮。
前兩天剛下了第一場秋雨,此時的早晨一改往日的燥熱,涼風習習中潮氣濕漉漉的。
錢進推開供銷社社長辦公室的窗戶,檐角鐵馬叮當撞碎了今日最后一片月光。
九月的涼風裹著新翻的泥腥氣涌進來,他凝神看向窗外景色。
鄉村土路被持續兩天的秋雨泡軟,一道道不知道被牛車還是卡車軋出的深褐色轍印里積了雨水。
凌晨時分,晶亮的水洼倒映著天邊灑落的月光,亮堂堂的像水銀。
路旁野蒿草的穗子耷拉著,葉尖凝著隔夜的雨珠,風一過就簌簌往下掉,在泥地上砸出細碎的麻子點。
遠處的玉米地浮起薄霧。
玉米桿已經泛黃干枯,在霧里若隱若現。
錢進把搪瓷缸子擱在掉漆的窗臺上,缸底殘留的糊米茶已經被泡的沒了味道。
再往遠處看,黑瓦茅草房在月光下烏壓壓的,像是一團團潑灑在宣紙上的墨跡。
煙囪里飄出的炊煙被風吹散,這是有早起的人家開始生火做飯了。
錢進摸著中山裝口袋里的鐵皮鑰匙串,他摸出來在手里顛了顛,最后放在了辦公桌上。
從此以后,自店公社供銷社的管理工作就跟他沒有關系了。
他最后看了看辦公室里的一切,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晃得墻上供銷社的獎狀發暗。
拉動燈繩。
供銷社中唯一的光亮沒了,整個公社又回到了黑暗里。
錢進去院里推起摩托車準備出門。
今天他要回城了。
下次再來不知道是什么時間,或許很快就會回來,但那時候他可就不是這里的主人了,而是成為客人。
他去推開門。
后門外的老槐樹在晨風中輕輕搖曳,這時節知了已經停止了嚎叫,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是蛐蛐還是蟈蟈的低鳴聲。
很快摩托車開始轟鳴,壓住了一切聲音。
錢進趕緊壓下油門,生怕驚動住在供銷社里的劉秀蘭。
他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捆在后座上,里面裝著同事們和各大隊干部送的各種土特產:
趙大柱給的煙葉,金海媳婦腌的咸菜,劉秀蘭自己編織的毛巾,有些大隊送來的今年新麥磨成的面粉,王振山書記還特意讓公社食堂給他腌了一大塊咸肉帶上……
每一樣都沉甸甸的。
“還是偷偷走好。”錢進自言自語道。
他最受不了送別場面,尤其是可以預見劉秀蘭必然會掉眼淚。
這樣多少有點矯情。
一切沒必要。
摩托車剛駛出大院,錢進就猛地踩下了剎車:
后門出去沒兩步,黑壓壓站著一群人!
趙大柱披著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在沖他招手,金海趿拉著露腳趾的解放鞋嘿嘿笑,劉秀蘭不出意外的正在擦眼睛。
另外還有管二斗、曹梨花等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反正他手下人全到了。
“你們這搞什么……”錢進急忙踩剎車,差點一頭撞進人群里。
“錢主任,想偷跑?”趙大柱一把按住摩托車把手,黝黑的臉上掛著狡黠的笑。
“我早就在這兒蹲著了!”
劉秀蘭把個包袱塞到錢進懷里,聲音帶著哭腔:“錢主任你說你干嘛呢,今天要走還不通知一聲?沒把我們當自己人呀?”
“得虧趙主任心細,昨天注意到你開始收拾東西,否則還不讓你偷跑了?”
錢進哭笑不得:“怎么還偷跑了?說的我跟一個逃犯似的。”
“你就是想背著我們偷跑。”劉秀蘭堅持的說,語氣很不滿。
錢進只好哄著她說:“我不是偷跑,我是想早點走,否則現在雖然說是九月了,可天亮出太陽還是很熱。”
“另外我說實話,我不樂意搞淚眼婆娑送離別的那一套,特別是我過幾天還要回來呢,你們沒必要送我。”
金海驚喜的問:“真的還要回來嗎?過幾天就回來?”
錢進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我對咱自店公社也是有感情的呀。”
“那你幾天以后還回來?”趙大柱充分發揮了作為會計的縝密。
錢進數了數,說道:“頂多兩個禮拜,我肯定會回來。”
聽到這話,眾人臉上的離愁之色被沖淡,都紛紛的露出了笑容。
管二斗這邊遞上個軍用水壺:“自家釀的地瓜燒,我跟戰友學的技術,你嘗嘗,味道不賴。”
錢進說道:“行,我路上解乏。”
金海撓了撓雞窩似的頭發,說道:“你們還準備禮物啊?我這啥也沒準備,丟人了。”
錢進無語,他轉頭拍了拍摩托車后座:“這里家伙夠多了,都是你們送的禮物。”
“還說自己沒準備呢,你們得準備上什么?準備給我來一個上馬金下馬銀?那樣我豈不是成大貪官了?”
東邊的天空漸漸亮起來,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泛著光。
錢進把酒壺掛好,最后深深地看了每個人一眼:“都回吧,同志們,我錢進會永遠記著大伙兒的。”
“然后還是那句話,用不了多久,我就回來了!”
摩托車“突突”地發動了。
這次錢進不再客氣,擰了油門便馳騁。
后視鏡里,趙大柱在揮手,金海在傻笑,管二斗向他敬了個軍禮,劉秀蘭那邊怎沒有意外,終于還是哭出了聲,正一個勁的抹眼淚。
錢進騎著摩托車,沿著坑洼的土路慢慢前行。
清晨的風帶著涼意,吹散了他心里的難受滋味。
他沒想到自己偷偷摸摸地走,還是被大家逮了個正著。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沒有留下遺憾。
剛才那些話說的灑脫,其實他心里也傷感。
畢竟大家伙一起搭班子干了半年工作,畢竟大家伙在一起同仇敵愾過也共同歡笑過。
他可以在幾天后再回來。
再回來可就要變了身份變了味道,一起并肩作戰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轉過第一個路口,錢進剛要提速,前方突然又竄出幾個人影!
“停車!”一聲暴喝嚇得錢進差點翻車。
定睛一看,西坪大隊的人來了!
周鐵鎮帶著周古、周鵬等幾個社員,像攔路打劫似的橫在路中央,腳邊放著幾個竹筐。
見錢進剎車,周鐵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錢主任,你可算來了!”
錢進再次哭笑不得。
難怪剛才送行隊伍里沒有周古呢,原來等在這里。
周古唉聲嘆氣,一張老臉上愁眉不展。
周鐵鎮那件標志性的對襟褂子敞著懷,露出古銅色的胸膛,手里還拎著個滴水的尿素袋子。
“周隊長?你們這是……”
“好你個錢進!”周鐵鎮一把拽住車把露出習慣性的嘿嘿笑,“又想偷偷的溜?告訴你,俺西坪大隊的老少爺們沒說話,你走不了!”
上次錢進在他家里吃晚飯喝酒把周鐵鎮給灌迷糊了,第二天天亮也沒醒來,然后錢進沒吃早飯,騎著摩托車帶著西坪生產大隊的老物件便跑路了。
自然,他也沒帶上周鐵鎮給他準備的蔬菜。
今天周鐵鎮顯然是專程給他來送蔬菜。
錢進挺納悶:“你們又是怎么知道我是今天走的?我還以為這消息是保密的呢。”
周鐵鎮大大咧咧的說:“你保密個屁,上次晚上咱倆喝酒,你跟我說過這個禮拜天要回城!”
錢進恍然大悟。
原來是自己喝多了說漏了嘴。
可見,喝酒不是好事,容易犯錯。
周古拍了拍身旁的竹筐:“隊長天沒亮就把我們喊起來,說你要回城,得給你摘點新鮮菜帶走!”
周鵬笑嘻嘻地湊過來,遞上個竹籃:“錢主任,這是俺隊里社員三點摘的,露水都沒干,開著拖拉機送過來的!”
錢進低頭一看,籃子里碼得整整齊齊:
頂花帶刺的黃瓜、紅得透亮的西紅柿、紫得發亮的茄子,還有碧綠的豆角嫩嫩的蕓豆。
每一樣蔬菜上都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每個人手里不是籃子就是袋子。
周林文從筐里挑了一根黃瓜,在袖子上蹭了蹭,遞給錢進:“錢主任你吃一根,這么早出門肯定沒有吃早飯吧?吃一根黃瓜填填肚子,剛摘的東西,甜著呢!”
錢進接過黃瓜,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晨露的涼意,確實甘甜可口。
“怎么樣?不錯吧?”周鐵鎮得意地笑道,“都是我們大隊自留地里最好的菜,專門給你弄的!”
錢進嘴里嚼著黃瓜,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喜歡這幫人。
坦誠,淳樸。
西坪人或許窮,可對朋友最大方。
他們最懂滴水之恩、泉涌相報的道理。
周鐵鎮等人帶來的蔬菜多,這樣摩托車本來綁的滿滿當當了,他們還得重新收拾,得想辦法將蔬菜袋子和籃子給綁好。
錢進嘆氣:“你們送的太多了,我吃不了呀。”
“吃不了就分給城里親戚朋友!”周鐵鎮大手一揮,滿不在乎地說,“讓他們也嘗嘗咱們西坪的菜!”
周古和其他幾個社員已經開始把竹筐往摩托車上綁,一邊綁一邊念叨:“錢主任,這茄子可嫩了,炒著吃最香!”
“豆角得趕緊吃,放久了就老了。”
“西紅柿熟透了,路上小心別壓爛了……”
錢進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忙活,心里熱乎乎的。
他拍拍周鐵鎮的肩膀沒說話,給他一個‘咱們自己人’的眼神。
周鐵鎮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沒笑,而是認真的說:“錢主任你這一走,俺大隊還真舍不得。”
“趙大柱我熟悉,他是個好人,可他跟你不一樣,他不是個能人,你是能人……”
“周大隊你別說這樣的話。”周古往四周看了看。
他繼續說:“是,錢主任是能人,正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嘛,能人就得去更高的職位上去發光發熱。”
周鐵鎮白了他一眼:“進了公社你成干部了?癩蛤蟆爬上高速路成小吉普了?”
“咱不管這個那個有的沒的,咱就知道錢主任是好領導,錢主任留在咱自店公社那我就高興。”
錢進抬頭,發現這個平日里豪爽粗獷的漢子,此刻眼睛竟然也有些發紅。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姿態。
于是他認真的說:“周大隊,我以后肯定還會回來的。西坪大隊對我來說意義不一樣,我還得幫你們富裕起來呢。”
周鐵鎮聽了,哈哈一笑,又恢復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行!有你這句話就行!下次來,我還給你摘最新鮮的菜!”
竹筐終于綁好了,摩托車的后座被壓得沉甸甸的。
接著開始綁袋子。
相比竹筐袋子要綁的多。
袋子里的東西也珍貴的多。
錢進以為周鐵鎮帶來那尿素袋子里裝的是洗過的水果或者蔬菜所以才滴水,其實里面全是知了猴和知了!
只不過這些東西都提前放咸菜缸里用鹵水腌過了,所以如今撈出來才會往外滲水。
“這家伙,你們把后山的知了給連窩端了?”錢進聲音發顫。
誰見過半袋子的知了和知了猴?
這場景是真體面。
用43碼大腳丫網紅的話來說就是:老鐵,代派噢!
“多啥多!”周鐵鎮把袋子給他綁在后座上。
“這是新挖的花生,今年早熟品種,你媳婦肯定愛吃!”他粗糙的大手突然按住錢進的肩膀,“錢主任,我們不送你回城里,我們在大隊等著你。”
錢進說道:“你們等我就對了,我都跟你說過了,咱以后肯定還會回來的,再說了,你們去也行呀。”
每隔著兩天,泰山路的勞動突擊隊都要往西坪生產大隊發一次車去采購蔬菜。
所以周鐵鎮要是有空,他其實隔著幾天就可以去海濱市里一趟。
眾人明白這道理,此次過來只是給他送個行,并沒有搞哭哭啼啼離別愁那一套。
送了新鮮蔬菜和腌知了,他們便要回去。
此時有附近的生產隊響起了出工鐘聲。
叮當聲音穿透初秋清晨的薄霧,悠遠悠長。
周鐵鎮回頭望了望,又2從兜里掏出個布包:“差點忘了,這是俺媳婦曬的螞蚱干,下酒最香!”
他退后兩步,揮了揮手,“走吧!等新花生都下來了,我給你送兩袋子過去!”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灑在滿載的摩托車上。
錢進也揮了揮手。
摩托車終于開始提速了。
路邊的田野里,早起的農民已經開始勞作,他能聽到摩托車發動機聲音都壓不住的鋤頭刨地聲。
錢進深吸一口氣,聞到了泥土、露水和蔬菜的清新氣息。
他知道,無論走多遠,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他錢進不是城里的干部,是在農村一線干過的服務員!
摩托車穿過縣城直奔海濱市里。
太陽漸漸升高,暑氣還未散盡。
上午時分迎面吹來的風帶上了燥熱,這年頭路不好走,摩托車跑不快。
天剛亮那會上路,等他回到泰山路已經上午十點多。
燦爛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泰山路筒子樓斑駁的走廊,在水泥地上投下護欄的陰影。
錢進拎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到二樓。
205大門開著通風。
錢進往里看,魏清歡正踮著腳往晾衣繩上掛衣裳。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短衫,衣角隨著動作掀起一角,露出雪白的腰肢。
藍布褲子裹著渾圓的臀部,隨著她伸展的動作繃出誘人的曲線。
錢進倚在門口看,忍不住敲了敲門。
“誰呀?”魏清歡頭也不回地問,手里的木夾子“啪”地夾住床單。
秋日陽光透過薄薄的棉布,勾勒出她窈窕的剪影。
錢進微笑,說道:“我徹底回來了。”
晾衣繩上的床單突然劇烈晃動。
魏清歡聽到聲音立馬轉過身,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臉頰上。
她眼睛瞪得圓圓的,回過頭來便是一道嫣然的笑容。
于是錢進還沒來得及放下行李,就被溫香軟玉撞了個滿懷。
魏清歡像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兩條白生生的胳膊勒得他脖子生疼。
“輕點兒……”錢進笑著拍她屁股,手感比記憶中還豐腴。
魏清歡卻不管不顧,捧著他的臉就親,口水印子糊了他一臉。
錢進聽見隔壁202有開門聲,趕緊拖著掛在他身上的媳婦兒進屋,用腳帶上了門。
魏清歡這才從他身上滑下來,卻仍攥著他衣角不放。
她眼睛亮得驚人,臉上笑意更盛:“這次回來不走了是不是?你不用再下鄉工作了是不是?”
錢進把旅行袋往地上一放,掏出幾包用油紙包著的螞蚱:“對,這次不走了。”
“那你不提前跟我說一聲今天回來?”魏清歡欣喜的拍他胸膛。
錢進親了她一口,笑道:“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嗎?順便查查崗,看看你有沒有在城里勾搭小伙子。”
“不要臉!”魏清歡擰他的腰,“這次你半個月沒回來,是我該看看是不是你被哪個騷狐貍給勾走了才對。”
說著,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自家男人以后不用再離家工作了,這讓她想想都開心。
錢進摟著她往床上推,跟啃甜瓜似的啃的嘖嘖有聲。
魏清歡努力推開他,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抿著頭發說:“晚上的,湯圓他們出去玩了,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呢。”
錢進也明白這道理。
他只是過個干癮罷了。
環顧四周,小房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條。
煤爐上的鋁鍋冒著熱氣,床頭摞著批改到一半的夜校作業,墻上新貼了張“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奮斗”的宣傳畫。
他去把車上的行李拆下來。
魏清歡蹲在地上翻旅行袋:“呀!這么多新鮮蔬菜!”
她舉起一根頂著黃花的黃瓜:“西坪生產大隊給的?他們的黃瓜最好吃了,水多。”
“嗯,周隊長天沒亮就帶人摘的。”錢進看著妻子紅潤的側臉,一聽‘水多’倆字差點又發狂。
結婚大半年了。
女老師被他開發的越發嫵媚。
碎花衫的領口被他剛才扯開,露出一截精致的鎖骨。
魏清歡察覺到他的目光,眼波流轉間咬著唇站起來,手指無意識地卷著衣角:“看什么看,都跟你說了不行……”
錢進一把將人摟進懷里,聞到她發間茉莉香皂的味道后,兩個人都開始哆嗦。
這次是錢進自己克制住了欲望,因為還有其他欲望在沸騰:“沒吃早飯,有點餓啊。”
魏清歡笑出聲來,她靈活地從錢進懷里鉆出來,嬌嗔一句“餓死鬼”后系上了圍裙。
纖細腰肢在布帶里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她歸攏頭發為馬尾辮,利索的說:“上車餃子下車面,我給你下熗鍋面,加倆荷包蛋。”
錢進貼在她身后磨蹭:“好好好。”
魏清歡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最后女老師沒辦法,轉過身來一個勁拍他:“要死!等中午午睡好吧!”
錢進這才老實下來。
眼不見心不急。
填飽了肚子后,他索性去查看人民流動食堂的情況。
這是他手上第一個企業,也是要著重發展的產業標兵。
此時已經接近晌午,秋老虎很猛烈,毒日頭把泰山路居委會門前的柏油馬路曬得發軟。
錢進踩著斑駁的樹影走進居委會,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淌,白襯衫貼著后背,汗漬很清晰。
“喲,錢總隊回來啦!”
居委會門口正在掃地的王嬸第一個看見他,嗓門嗷嗷的響亮。
魏香米正要出門,聽到這聲音三步并作兩步趕過來,一把抓住錢進的手:“哎呀,黑了!瘦了!鄉下日子苦吧?”
“你說你,下鄉半年跟失蹤了似的,你還是咱居委會勞動突擊隊的總隊長呢,怎么不回來轉一轉、看一看?”
錢進這段時間沒少管勞動突擊隊的事。
可他每次只有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才能回城,星期天才一天而已,光趕路就得小半天,他回城便急著跟魏清歡勾搭,哪有時間來居委會辦公?
勞動突擊隊和小集體企業有什么事都是提前準備好,星期天的時候,朱韜、石振濤、趙波、米剛等人會提前等他匯報工作。
還沒等錢進回答,辦公室的窗戶“嘩啦”一下全推開了,七八個腦袋同時探出來:
“錢進!”
“錢總隊!”
“是錢總隊回來了啊!”
勞動突擊隊的石振濤從窗口探頭一看,立馬從大門跑出來:“錢總隊,這次怎么沒有提前給信兒啊?”
朱韜緊隨其后,手里還拿著記賬的鋼筆,墨水甩了一地:
“聽說你要調回城里了?真的假的?”
錢進正要說話,居委會其他工作人員出來圍著他轉,各種問題劈頭蓋臉砸來:
“鄉下蚊子多不多?”
“吃得上肉嗎?”
“你的甲港大隊長干的好好的,怎么會被發配到鄉下了?”
趙波端來涼白開,搪瓷缸外壁凝著水珠。
錢進一口氣灌下去半缸,抹了抹嘴:“喲呵,這滋味不錯。”
“里面塞了一根冰棍,這是冰棍水。”趙波得意的說。
“慢慢說,慢慢說……”他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熟人,“剛才誰說我要調回來了?老朱是你?你消息夠靈通呀。”
“真要調回城里來啦?”在場的人都很開心。
錢進已經是泰山路的主心骨了。
他在的時候泰山路發展很快,尤其是勞動突擊隊的發展更可以說是日新月異。
錢進應付了眾人,又把從下鄉帶回來的新鮮蔬菜和一些土特產分給眾人。
等到他們離開,他問勞動突擊隊的骨干們:“流動食堂現在怎么樣了?”
“好著呢!”石振濤一拍大腿,“天熱了搞燒烤,二十個爐子都不夠用!”
朱韜帶他進入勞動突擊隊的辦公室,墻上掛著海濱市地圖。
地圖上有標注,他指著說:“按你的規劃分區域擺攤,生意很火爆,要不是魏主任給咱隊里又補充上四十多個人,那咱勞動突擊隊的人手都不夠了!”
米剛補充說:“現在勞動突擊隊已經122號人了!”
錢進點點頭:“行,不怕人多就怕人少,人多力量大嘛。”
“人多嘴巴也多。”有人說道。
錢進說道:“放心,有辦法養活你們。”
“走,看看咱的生意去!”
泰山路和五臺山路的交叉路口是交通要地,這里開設了一個攤位。
遠遠地,錢進就看見路口升騰起的煙霧,風一吹空氣中彌漫著孜然、辣椒面和烤肉的混合香氣,勾得人食指大動。
他知道夏季燒烤生意天下無敵,所以在春天剛下鄉那會便托人給黃老鐵等人傳了消息,又給鑄造了一波燒烤爐。
如今人民流動食堂一共有二十個燒烤爐,然后分成八組運營。
泰山路這一組是周山湖負責,總共有四個烤爐,算是個總店。
四個烤爐前面都排著長隊。
現在不光烤肉、烤面餅,已經發展出了烤海鮮、烤蔬菜等新模式。
烤海鮮的烤爐上飄著海腥味,烤羊肉串的爐子前煙霧最濃,素食區的茄子、辣椒在鐵網上滋滋作響。
十幾個扎啤桶排成一列,打酒的隊伍蜿蜒到馬路邊。
“錢、錢總隊?”一個正在穿羊肉串的小伙子突然瞪大眼睛,“真是您啊!”
錢進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干活,自己則走向最火爆的一個攤位——周山湖負責的路口燒烤攤。
二十多張矮桌圍成馬蹄形,每張桌子底下都擺著三四個空啤酒瓶。
或者穿汗衫或者光膀子的工人為主,老頭孩子數量不少,還有幾桌坐著穿了確良襯衫的干部,他們全都吃得滿頭大汗,嘴角泛著油光。
“快點快點!后面等著呢!”周山湖光著膀子,古銅色的后背油光發亮。
他左手翻著二十串羊肉,右手往烤餅上刷醬,脖子上搭的毛巾已經黑得看不出本色。
錢進默默排在隊伍末尾。
前面穿工裝褲的小伙子正抱怨:“態度這么差,要不是味道好誰來吃?”
錢進一聽皺眉。
現在人民流動食堂的服務很差?
輪到錢進時,周山湖頭也不抬:“要啥?說快點!”
“二十串肉,十個烤茄子、十個烤豆腐,兩扎啤酒。”
“不是,你來逗我玩啊?我這里烤肉烤餅,烤菜烤豆腐的不是我這個爐子,你去往旁邊……”
周山湖抱怨著抬起頭。
然后懵了。
錢進皺著眉頭盯著他。
周山湖的黑臉漲的發光。
他手忙腳亂地抓起毛巾擦手,結果把油料抹得到處都是:“錢、錢總隊!我那個我那個……”
他又抹了把汗水,轉身沖旁邊打下手的青年喊:“愣著干啥!搬凳子啊!看不到是咱老大來了!”
錢進還是皺眉:“停停停,你繼續烤,繼續干活,這一波干完了你把活交出去,我問你點事。”
周山湖尷尬,他明白錢進要問什么,一邊忙活一邊解釋:“錢總隊,我記得你的叮囑,咱們是人民流動食堂,咱們的天職是為人民服務。”
“可這天太熱了,我心里真是躁得慌。”
錢進舒展眉頭說道:“這個我理解,天熱你又總是守著木炭,心里火氣很大。”
“可是規矩就是規矩,規章制度如果不執行那還要它干什么?”
“是是是!”周山湖點頭哈腰,差點把腦袋磕在烤架上,“我檢討!深刻檢討!”
他扭頭沖座位上喊:“老少爺們、各位同志,我周山湖服務態度不好,這事我認,請各位同志海涵啊。”
“我們領導批評我了,我絕對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咱爺們辦事不能拉稀擺帶,不能光張口說話,今天我自掏腰包,每一桌送一扎啤酒、送五個烤肉五個烤豆腐!”
后頭頓時響起喊好的吆喝聲。
有干部模樣的中年人還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錢進說道:“這事我也有錯,光給你們制定規章制度,忘記了幫你們解決后顧之憂。”
“以后我給你們準備涼茶,喝著涼茶能去心里的火。”
“另外我對你們所有的燒烤師傅有補償,下午下班去找我,一人一份補償。”
“但拿了補償以后,你們不能再對客人吆五喝六、動輒打罵,必須要熱情服務、體貼服務!”
周山湖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喊道:“錢總隊你就瞧著吧,以后我絕對不給咱人民流動食堂丟臉!”
“來,錢總隊你吃肉串。”
錢進接過肉串咬了一口,外焦里嫩,麻辣鮮香。
周山湖的手藝沒的說。
改革開放以后,他能成為海濱市的燒烤教父!
正是中午飯點。
趕來吃燒烤的人很多。
烤肉不便宜,可攤位上有烤菜烤豆腐烤餅,這是城里普通人家能吃得起的東西。
花不了五毛一塊錢,就能享受飯館里享受不到的美味,這讓很多人都樂意來擼串。
陽光炙烤著喧囂的街角,烤肉的香氣混著啤酒泡沫,在街頭彌漫開來。
靠海的城市總歸有些額外的好處,比如不要錢的海風順著馬路吹,讓人渾身熨帖。
錢進站在煙火氣中終于感覺到,那個熟悉的泰山路錢總隊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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