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6月7日的清晨,自店公社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雨幕里。
連日的陰雨把黃土路泡成了泥漿,路邊的蓖麻葉子被雨滴打得噼啪作響。
這種天氣很少有人來供銷社買東西,供銷社里頭一片潮濕也一片閑靜。
馬德福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瞇著眼看雨簾中模糊的世界。
以前他很喜歡陰天下雨,不光是事少,主要是陰天的環境會讓他有種錯覺。
全世界都籠罩在陰云下,全世界到處都是陰影的錯覺。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少錯,所以他很不喜歡晴空萬里的天氣,陽光下的他有罪惡感。
屋檐水珠串成線,砸在搪瓷臉盆里發出單調的叮咚聲。
馬德福摸出半包牡丹煙抽出一根,青煙混著雨霧,在他花白的鬢角邊纏繞。
他記得自己是沒有白頭發的,可最近照了照鏡子發現鬢角已經花白。
應該是被最近兩三個月來的煩心事搞出來的。
遠處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麥田里,幾個披著塑料布的社員正在挖排水溝,彎腰的姿勢像一串黑色的問號。
“馬大主任,歇著呢”忠莊生產隊的隊長鐘見虎穿著墨綠色雨衣從門口走過,手里拎著個竹編的雞籠,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容。
馬德福鼻腔里哼了一聲。
自從錢進那個小崽子接了他的位置,再沒人正經叫他“主任”了。
鐘見虎跟他是死對頭,以前就不好好叫他馬主任,如今見面再叫一聲馬大主任’,顯然是在嘲諷他。
這讓他很不高興。
以前該狠狠收拾這家伙的。
以前趙家仗著他欺負位于清水河下游的忠莊時,他還勸過幾句,沒讓趙家的人鬧的太狠。
現在他后悔自己過往的婦人之仁了。
果然,男子漢大丈夫,要成事就該足夠冷酷和果決,婦人之仁要不得!
他想好了,等到錢進被調走,自己再上臺一定要狠狠收拾忠莊,在忠莊身上踩上一萬只腳,讓他們再也翻不過身來。
不過這次指望不上趙家兄弟了。
趙家四兄弟上次被錢進那狗崽子的保鏢打成了沒牙老頭后被拘留了七天,拘留結束他們回家本來還想報復錢進,結果沒過兩天的夜晚,有人打斷了他們的腿!
他們都被人仔細敲碎了兩只腳踝,這輩子怕是站不起來了。
可他們還不敢報警,因為兇手給他們一人留下一顆子彈又留了字條:
報警,死!
回憶著這些事,他盯著鐘見虎耀武揚威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最后狠狠碎了口唾沫。
再忍忍,根據大舅哥探知的消息,這錢進不會在公社待很久,等他被調回市里,這公社還是他馬德福的天下。
雨忽然密了起來。
馬德福正準備回屋,突然聽見泥路上傳來引擎的悶響。
兩輛草綠色吉普車碾過泥濘,像兩頭濕漉漉的野獸,徑直停在了供銷社門前。
兩輛車的車門上都有“供銷系統專用”的紅字。
雨水沖刷之后,紅字格外刺眼。
這讓他心里咯噔一下......
車子停下,前面吉普車推開門,第一個下車的是縣供銷社政工科科長劉新建,黑呢子中山裝外罩著透明雨衣,公文包括在懷里。
后面那輛吉普車里鉆出來的是市供銷總社政工科副科長付國成,身后跟著三個穿藍制服的保衛科干事,大檐帽上的水珠成串往下掉。
馬德福強行抖擻起精神。
他將煙頭扔進水里,擠出一個笑容迎上去:“付科長、劉科長!這大雨天的您二位領導怎么來我們這里了”
沒人接他的話,一行人下車后踩著雨水‘啪嗒啪嗒’進門來。
劉秀蘭趕忙將雞毛撣子放下跑出來:“領導好,請問領導們有什么指示”
付國成沖她點點頭。
馬德福搶著說:“小劉你趕緊去叫錢主任起床,今天陰天下雨讓人犯困,我們錢主任......”
“錢主任早起床了,他一大早就去雙溝生產大隊了,他說要去見一位退伍兵社員。”劉秀蘭毫不客氣的說。
馬德福一愣。
錢進早就出門了 他看辦公室里一直沒動靜,還以為錢進沒起床呢,因為起床后總得出來洗漱,他沒見到錢進洗漱。
隨即他露出笑容說:“原來是這么回事。”
他面色不變,掏出香煙分給領導們:“領導請坐,我給你們倒茶。”
“不用了。”付國成推開他遞上來的煙卷,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封口上有火漆,竟然是一封機密文件。
“馬德福同志。”付國成的聲音比雨水還冷,“經市供銷總社黨委研究,并報請縣革委會批準......”
他揚了揚手里的信封,表情很嚴肅:“對你進行逮捕!”
恰好此時一道閃電劃過,很快又是一道悶雷滾來。
信封當馬德福的面打開,付國成將里面信紙抽出來展示給眾人。
原來是一封逮捕令。
文件一角蓋了鮮紅的公章。
劉新建等人對此并不意外,顯然已經清楚內情。
他往旁邊讓了半步,露出身后保衛科干事手里的手銬,金屬在陰雨天里泛著青光。
“………………經過群眾舉報、多方查證,現查明你在擔任自店公社供銷社主任期間,利用職務之便,貪污國家統購統銷物資,收受賄賂,情節嚴重,影響惡劣......”
雨水砸在地面上嘩啦嘩啦作響。
馬德福心神大驚,眼前發黑,他感覺耳朵里嗡嗡的,雨中的世界似乎變得虛幻起來。
后面的內容他沒有聽清,耳朵只捕捉到幾個零碎的詞:“戰備糧”、“青霉素”、“虛假賬目”……………
他的目光越過付國成的肩膀,看到了雨幕中的吉普車。
車子扭曲,似乎變成了個人影。
他仔細看去,發現那是錢進在沖他獰笑。
“誒!馬德福同志,你注意力集中一下。”劉新建搖晃他的肩膀。
馬德福打了個哆嗦,好像靈魂又回到了身體里:“怎么了什么”
付國成不管他的反應,還在念逮捕令: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貪污條例》第七條、《供銷社管理規章條例》第二十條第四條規定,現對你實行隔離審查。”
付國成將上衣兜里的鋼筆抽出來說:“馬德福同志,請簽字。”
馬德福的嘴唇哆嗦起來:“這是誣陷!我在自店公社干了二十年,不是,二十多年,我我得罪過很多人,一直有人污蔑我………………”
“我沒犯罪,我經得起組織的調查,我告訴你們,尤其是你付國成,你肯定知道我丈人是是,是誰,你要是縱容一些混賬玩意兒污蔑我,那你......”
“噢,對了,你不說這個我還忘記了。”付國成恍然大悟。
他打開隨身的文件夾給馬德福看:“這是龐白雪同志委托我給你帶來的離婚協議書,你簽字吧。
這次沒有閃電和雷出現。
可馬德福卻感覺有一個炸雷在自己頭頂爆開了,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突然向門外跑去,眾人沒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還真沒攔住他,讓他沖出門口跑到了雨幕里。
不過膠鞋在泥地里打滑,他跨步太大、站立不穩,咣唧一下子摔在泥地里。
保衛科最年輕的干事一個箭步追上,別腿、擰腕、下壓,動作干凈利落得像訓練過千百遍。
“馬德福!你涉嫌違法犯罪,還想抗拒組織審查”付國成的喝問如同雷聲一樣滾過雨幕。
冰涼的金屬扣上手腕時,馬德福看見了跑出來的金海、趙大柱等人。
這些人眼巴巴的瞅著他。
表情上竟然沒有震驚之色。
似乎大家都知道他遲早會落網,于是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沒人奇怪更沒人吃驚。
“帶走!”付國成一揮手。
兩個保衛干事架起馬德福,泥漿從他下垂的腳尖滴落,在積水里畫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線。
原本正在遠處挖水渠的幾個人注意到了這一幕,他們喊著“抓了抓入了”,然后披著塑料布飛快跑過來。
等到看清被抓者的臉,這些人的臉上表情很豐富。
吉普車發動時,有人終于嚷嚷起來:“是馬主任、馬主任被抓走了!”
“馬個雞脖子主任,是馬德福,大貪官馬德福落網了!”
“你們看清他戴的銬子了”
馬德福被塞進車里后瘋狂掙扎,喊道:“我要給我媳婦打電話!我不信,我一點都不信,這肯定是你們亂搞!”
“你們不能帶走我,先讓我打個電話!”
“晚了。”劉新建嘆了口氣,“這事是你前岳父安排的,他不會讓龐白雪接你電話的。”
雨越下越大。
馬德福不甘心。
這一刻他渾身的力氣都被喚醒,竟然撞開了旁邊的保衛科干事跳出車去。
兩位保衛科干事勃然大怒,強行拎起他,像是從泥水里拎起一條流浪狗。
有人在他肚子上先來了一拳,有人沖他膝蓋上踢了一腳。
馬德福的慘叫聲在雨幕中傳出很遠。
他再次被按進吉普車后座,保衛科干事破口大罵:“你媽個臭批,貪污犯你囂張什么還妄圖逃跑還襲擊我們”
“好,罪加一等!”
供銷社附近的人家和單位都有人聞聲而出。
劉新建從前排鉆過來撕扯他衣領怒吼道:“別給我找麻煩,你自己也別丟臉了!”
“這好歹是你干過十幾年的地方,你不想給自己留點面子嗎”
“告訴你,馬德福,這次你完蛋了!看看這是什么!”
他將一張報紙拍在馬德福臉上。
馬德福定睛一看,看到了頭條:《全國范圍內開展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的斗爭》。
“走!回去辦他!”
車門“砰”地關上,引擎聲淹沒在暴雨里。
馬德福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多年的自店公社 路邊的柳樹枝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褪色的各類標語在雨中剝落,好些社員站在供銷社屋檐下指指點點,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吉普車碾過水坑,濺起的泥漿糊滿了后窗。
他轉身回頭努力從泥漿縫隙里看這座自己一直瞧不起如今卻再也攀不上的鄉村公社。
“老實點!”旁邊的保衛干事推了他一把。
劉新建卻讀懂了他的內心,說道:“不用管他,把好車門就行了。”
“這里是他最好年華奮斗過的地方,再看看吧,以后看不到了。”
馬德福聽到這話發出嚎叫一樣的大笑聲。
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的水痕。
透過這短暫的清晰,馬德福看見了道路兩旁農田里的麥田。
距離麥收沒有幾天了。
雨中的麥田青黃交接,只要再來兩天艷陽,那麥田就會全黃了!
這是他曾經最厭惡的顏色,現在卻成了他最后看見的公社風景………………
懊惱之情像麥芒一樣狠扎他的心。
這一刻他很后悔,后悔自己過去的違法行為。
但他還懷有一些僥幸之心。
錢進頂多是得到了一些賬本之類的東西,光憑這個還定不了他的罪!
錢進想要斗倒他 沒那么容易!
結果后面劉新建看了看手表說道:“這個點,錢進配合治安所的同志應該差不多把分銷站那些碩鼠全給抓起來了。”
馬德福聞言頓時明白了單位的安排。
頓時,他渾身冰涼。
錢進站在醫藥站門口,他看到了兩輛吉普車到來,看到了馬德福被抓走,聽到了馬德福臨走前的慘叫聲。
旁邊的李衛國同樣如此。
不遠處的治安所里,劉建國掛了電話后帶著兩個民兵沖進雨幕。
他們沒打傘沒穿雨衣,大踏步進入醫藥站。
李衛國白大褂都沒來得及脫,就被反剪雙手銬了起來。
他沒有掙扎,只是苦笑著對錢進說:“錢主任,看在我總是頭一個向您臣服的份上,多少給我留點顏面。”
錢進將胸前的聽診器摘下來,對劉建國說:“劉所,給他個體面。”
劉建國將他反剪的雙手放開,讓他將雙手擺在小腹前上手銬。
錢進脫了外套蓋在他雙手上,說道:“選擇今天這個天氣下手,已經夠給你們面子了。”
李衛國失魂落魄一笑,跟著劉建國走入雨幕中。
很快他看到了合作商店門口的情況。
錢進確實已經給他留面子了。
就在合作商店前,一名治安員一腳踹在于振峰腿彎上吼道:“老實點!再敢給我搞小動作,當場槍斃!”
以前總是趾高氣揚的合作商店經理,此刻像只瘟雞似的耷拉著腦袋。
他的襯衫褲子都在流水,腳上沾滿泥水。
會計張磊更狼狽,褲腰帶都沒系好,被民兵推搡著跌進泥坑。
一些不知道是賬單還是什么的紙張從他懷里散落,雪白的紙頁沾著泥水貼在地上,像一群被泥水粘住的大白蛾子。
治安所辦公室里,同樣全身濕透的韋全民已經被抓進來了。
他正蹲在地上嚎哭:“我是冤枉的啊!你們這是干什么咱們都是不錯的朋友呀……………”
李衛國進門,韋全民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扭頭看,下意識要站起來:“老李你趕緊給我解釋一下,這是干什么怎么把我上了手銬……………”
話還沒說完。
李衛國舉起雙手示意。
也有手銬。
劉建國進門掄起武裝帶抽在桌子上:“你們即刻下鄉,按照縣局給的名單抓人!”
“必要時候可以申請各生產大隊民兵的支援,必須一個不少的把人給我抓回來!”
治安員和公社民兵們一起敬禮,大聲喊:“是!”
錢進收起雨傘走進門。
解放鞋全濕,每走一步都在治安所水泥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韋全民又沖他嚷嚷:“錢主任你看這是干什么我們可都是你手底下的兵啊,你看劉所長對我們粗暴執法,他們打我不要緊……………”
“那就使勁打。”錢進淡淡地說。
劉建國獰笑,武裝帶上的銅扣碰得叮當響:“錢主任,我這里直接進行初審”
錢進目光掃過被已經被抓捕起來的四個人。
于振峰面色復雜,看著他欲言又止。
張會計的眼鏡斷了條腿,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
韋全民驚慌失措又忿忿不平,身上好幾個泥水腳印,應當是被踹過。
李衛國的情況是最好的,雖然渾身濕透了,可好歹沒挨打也清楚當下情況。
錢進說道:“劉所,您怎么開展工作就開展吧,我來進行協助調查。”
劉建國擦干手,從抽屜里拿出來一沓復印紙。
他晃了晃手腕,紙張嘩啦作響:“縣局批示逮捕你們這些貪污犯,媽的,咱都是熟人了,你們知道我最痛恨貪污犯,恨不得槍斃你們。”
韋全民看到其他治安員和民兵已經冒雨下鄉了,治安所里人少。
于是他便趁機拉關系:“劉所,你以往可不是這樣,以往咱們關系不錯的……………”
“誰跟你個貪污犯關系不錯!”劉建國抓起面前搪瓷缸沖他砸了上去。
“我以前不知道你們是貪污犯,以為你們是守法的人民,是我的同志,所以我才跟你們有說有笑,要是早知道你們趴在老百姓身上當吸血鬼,我早斃了你們!”
說著他將手槍從腰上抽出來,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你們命好,縣局里下了指示,遵循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方針,領導們愿意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說到這里他提高了嗓門:“只要你們老實交代馬德福的問題,算你們主動揭發!”
“等你們去法庭當面指正他馬德福的犯罪行為,算你們戴罪立功......”
李衛國等的就是這時候。
他第一個站起來,眼睛里布滿血絲:“劉所長我要交代!事實上我多年來承受著很大的精神壓力,我一直想揭發他的犯罪行為!”
“可是他背景太大了,我平時又被他看住了,沒有機會去舉報他!”
“但我已經整理了我所知道的,關于他的犯罪行為,我全藏在了醫藥站里......”
劉建國聞言露出笑容:“很好,李衛國這位同志覺悟還是很高的。”
于振峰急忙說:“我也是這樣,老李知道,我們幾個其實私下里都看不慣他馬德福吸老百姓血,吃人民肉的丑惡犯罪行為。”
“我們都老早就想舉報他了,錢主任可以為我們作證......”
錢進慢悠悠的說:“現在還是別牽扯我了吧我給過你們機會,是你們自己不中用。”
于振峰很后悔。
韋全民現在也看清了形勢,同樣積極表態要配合政府需要指證馬德福。
他們七嘴八舌將過去親身經歷的貪污行為說出來。
劉建國筆走龍蛇,全數記了下來。
其實這些內容錢進都已經提交給政工科那邊了,甚至他還提交了錄音資料。
不過這些人嚴格來說并不屬于供銷社的職工,他們還是社會人員。
因此抓馬德福的是供銷總社保衛科,抓分銷站這些負責人的是治安所。
雨還在持續的下。
斷斷續續有下鄉抓人的隊伍回來。
供銷社徹底收網。
馬德福的心腹一個跑不了。
同時也有人斷斷續續去供銷社。
治安員和公社民兵下鄉的時候順便幫他通知了幾個人,這些人將進入分銷站上班。
分銷站工作不能耽誤。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錢進拿起雨傘跟劉建國告別。
他與劉建國耳語了幾句,劉建國點頭:“沒問題。”
錢進撐開傘走入雨幕中。
他回到供銷社進入辦公室,里面有十多號人正疑惑的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