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軍是硬傷。
傷的很厲害。
甲港人民醫院是個小醫院,外科實力一般,大夫給他做了消毒后準備縫合,讓剛趕到醫院的楊勝仗給制止了。
楊勝仗通過市供銷總社的關系聯系上了海濱市立醫院,由救護車將這位抓捕縱火犯功臣送去市立醫院外科進行縫合。
至于縱火犯青年則在甲港人民醫院接受救治,治安分局派人看守。
能不能治好無所謂,保住性命就行了。
反正大家都知道,這貨肯定得吃槍子……
港口縱火而且是一次燒多個倉庫屬于嚴重犯罪行為,市供銷總社的主要領導紛至沓來。
不過最高級別的還是副社長,韋社長這位正職領導沒有親自出面,只是打了個慰問電話。
楊勝仗這邊真是后怕的厲害。
他中午沒回家,親自負責盤查倉庫損失,同時港務局那邊也來了領導。
看過著火倉庫情況后,領導們面面相覷,同樣是后怕不已:
就在015、016兩個倉庫后頭那一排倉庫儲存了糧食,全是小麥,干小麥。
這種糧食一旦著火就廢了。
港口風大,干小麥著火后燃燒會很猛烈,燒廢一個倉庫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
港務局趕來的領導握著錢進的手使勁拍他胳膊,翻來覆去一句話:
“錢進隊長,你這次真是給咱們港口立下大功了,要不是你恰好帶了朋友在這里值班,咱港口要出大事!”
錢進實話實說:“領導,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是咱單位小集體的一分子也是國家大集體的一分子,當倉庫起火時,努力滅火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任務。”
“不過這件事主要還是個運氣,我沒想到今天朋友們來辦公室給我拜年,竟然會碰到這么一件事。”
上次來表揚過他的副社長姜茂欣慰點頭,說道:“年前你說想要帶妻子去銀灘公園招待所拍點照片,這件事組織上已經拍板決定了。”
“初十之前有兄弟單位的領導過來學習,招待所房間空不出來,初十以后你們去吧,不光能拍照片,再住個三天五天也不成問題。”
錢進大喜,急忙道謝。
“這是咱們單位里給你的一點小獎勵,你剛結婚,還有什么需要組織上幫忙的地方嗎?盡管提!”領導們大膽的鼓勵他。
錢進猶豫了一下。
今天來了三位副社長,除了姜茂這位主管商品貨物的副社長,還有一位姓易的副社長負責管理供銷總社的輻射資產,比如招待所。
錢進的工作跟易副社長沒有關系,但啞巴陳井底的工作跟他有關系。
機會就在眼前。
他決定抓住試一試:“易社長,是這樣的,我老家有一位同志在咱們的第二招待所后勤做修理工。”
“這位同志思想很過硬、技術很扎實,他很熱愛維修工作,但因為他小時候語言發育方面有點問題,所以一直在咱單位做臨時工……”
后面的話不必多說。
姜茂看向易副社長哈哈笑:“老易,小錢把皮球踢給你了,看看你能不能踢動。”
易副社長欣然說道:“小事情,小錢同志是你和老楊手底下的好兵,他的思想和覺悟是經得住考驗的。”
“既然他舉賢不避親,那我正是求才若渴的時候,怎么也得用一下這位同志試試看。”
他當場手寫一張紙交給錢進:“后面去跟老黃說一聲,這事我辦了。”
錢進大喜,連連道謝。
高級領導發話了,陳井底的工作算是靠譜了。
其他領導問他工作和生活上還有什么需要幫助,錢進有數,就滿口說一切都好。
然后領導們開始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了。
尤其是其他單位的領導,此時都在大發雷霆。
港口倉庫涉及到的各個單位都是安排人值班的。
可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闔家團圓,值班員工要么來看一眼沒事就回家了,要么直接沒來值班。
不光是普通單位這樣,連治安分局都有類似情況,可把各位領導氣炸了。
港務局領導立馬聯系各個單位排查值班翹班情況,臨時下了紅頭文件表態要嚴查此事。
錢進后面沒干什么事,值班變成了領導接待活動。
這比值班還累。
心累。
雖然領導們是來表揚他的,可他得小心翼翼的接待。
縱火案打亂了錢進的安排。
他本來準備趁著下午沒人將大黃魚賣進商城去,結果一下午辦公室人來人往。
這樣只能等到回家,他說了一聲給領導們送禮,帶上大黃魚騎著摩托車出了城。
有了摩托車一切方便。
現在城外找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很簡單,他找了片農田看看四周無人,取出4號黃金箱子開始往里塞大黃魚。
一兩斤重量的大黃魚價格不高,一斤在一千左右。
見此錢進頗感遺憾。
想靠大黃魚實現財務自由的道路是走不通了,這魚值錢卻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貴。
要知道現在大黃魚不好買的,捕撈量沒多少,能流入海濱市的配額更少。
除非他跟船出海,到時候在船上做手腳。
否則大黃魚一旦捕撈送上碼頭,就要過秤入賬,由公家裁定分配給各地區。
就說這次趕廟會,那么大的廟會,那么多的攤位,錢進不過才買到了三十五條大黃魚,賣給商城總共才賣出了八萬兩千塊。
如今他是窮了。
商城存款還不到十萬塊呢。
此外他手里還有些銅錢,全是四小送給他的,這次一起送入了商城。
錢進沒抱什么希望。
結果現實還給了他一點驚喜。
銅錢當中有銅幣,其中一個銅幣是紅銅材料,印有五角星包裹鐮刀錘子圖案,這是1924年的錢幣,叫做川陜省造赤化全川銅元。
這不起眼的銅元還挺值錢,商城給出6000元報價。
此外還有一枚裕民通寶也有些價值,這是一枚一分寬民寬頭民公博評級幣,商城給了一千塊的報價。
其他銅幣不值錢,有的幾塊錢一枚有的幾十塊錢一枚還有一多半商城不收。
最終錢進也沒攢出十萬塊的總存款。
不過手頭好歹有錢了,心里踏實,他拉起大衣領子戴上墨鏡,擰動油門回到家里。
時不我待。
陳井底沒有回老家過年,而是留在招待所提供保障工作。
這樣錢進就去找他,連夜去找供銷社第二招待所的所長黃有功。
雖然他已經有了領導手諭,可禮節不能少,錢進該帶的禮物還是帶好了。
他去了招待所的時候,陳井底正在拖地。
錢進見此很不高興。
招待所這幫正式工純純是欺負人,本來說好讓陳井底來當維修工,只需要負責維修工作就行,結果現在還安排他干雜活。
當然這事他理解。
招待所在當下是好單位,他們很傲氣,雖然明明是陳井底來當臨時工是解決了招待所的燃眉之急。
可是招待所上下卻覺得是他們恩賜陳井底,讓他一個農民有機會進入招待所上班。
這種情況下他們自然會壓榨陳井底的勞動能力。
理解歸理解,錢進還是生氣。
他看看正在柜臺后嗑瓜子的女服務員,強忍著怒氣說道:“同志,誰讓他拖地的?”
女服務員斜睨他一眼反問道:“干嘛的?要住宿嗎?要住宿就拿出介紹信來。”
說著她還吐了個瓜子皮。
錢進冷笑一聲將易副社長的手信拍給了女服務員。
女服務員漫不經心的拿起來,看過上面的簽名后下意識說:“這是什么?這可不是介紹信。”
“這不是住宿介紹信,是勞動關系介紹信。”錢進冷冷的說,“是易學兵社長親自開的勞動關系介紹信。”
女服務員自然熟悉易學兵這名字。
她眨巴眨巴眼,一時之間有些遲疑。
如果這是易學兵的手寫信,那來人自然是她得罪不起的。
可易學兵那是多高級別的干部?
女服務員琢磨一下,自己來上班五年了,見過易學兵的次數還沒有五次。
其他人那么容易得到易學兵的手寫信嗎?
再看看上面內容,是關于陳井底轉正工作的安排。
于是她心眼子一轉來想法了,堆笑說:“是這樣的,陳井底這位同志工作積極性高,他的工作都是我們所長安排的,要不然你找我們所長去問問?”
她傾向于手寫信是真的。
因為上面內容是關于一個臨時工的轉正安排,這是需要領導核實的,作假沒有意義。
既然這樣她就把責任往外推,反正所長得核實手寫信中內容的真實性,這樣有什么事就讓眼前的帥青年去找所長問好了。
老娘是不粘鍋。
錢進懶得跟她計較,冷笑兩聲說道:“陳井底同志確實覺悟高,他是個老實人,可誰要是欺負老實人——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錢進,你可以在單位里打聽打聽我!”
“你是錢進?”女服務員一驚。
其實她才不知道錢進是誰,但對方拿著大領導的手寫信來裝逼,自己配合他裝個逼就是了,何必非要跟他抬杠跟他頂牛呢?
無非是一口氣問題。
沒必要去冒險爭這一口氣。
錢進點點頭:“對,我是錢進,我是陳井底同志的老鄉。”
他去拉了把陳井底,掏出本子寫了幾個字:跟我走。
第二招待所的所長叫黃有功,錢進打聽過他的信息了。
黃所長去年臘月剛得了個兒子,他帶著禮物上門就是針對孩子準備的。
此事已經入夜,二月的海風全是刺骨的寒意。
錢進緊了緊身上的軍大衣,衣領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這是身上熱氣冰凍而成。
他看了眼身旁的啞巴陳井底,這個魁梧的漢子正小心翼翼抱著個紅布包袱,指節凍得發白。
自從得知錢進要去給他解決工作問題,他就把這個包袱帶上了。
不用說,里面是他準備的禮物。
“你其實什么都不用準備,我已經準備好了。”錢進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指了指前方那棟灰撲撲的三層小樓,“再說,我聽說黃所長人不錯,人家未必收你的東西。”
他沒好意思說,黃有功作為一名招待所所長,家里恐怕是不缺農產品的。
黃有功跟供銷總社其他領導干部一樣住五臺山路,他住的是一棟筒子樓。
樓外墻壁上還留著“抓革命、促生產”、“保衛革命成果”之類的標語,不過已經被雨水沖刷得斑駁不清。
就在他們到了樓道門口的時候,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拐過來停了下來。
騎車的是個青年,車把上掛著個網兜,里面裝著兩瓶海濱大曲和一條紅梅香煙。
雙方打了個照面,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顯然這也是來找領導的。
很巧。
這青年竟然也是來找黃有功的。
另外青年反應很快,發現錢進上頂樓直奔305而去,他快走兩步提前去敲門。
錢進見此無語。
送禮扎堆了。
他和陳井底只好等在外面。
但沒等幾分鐘,青年無奈的拉開門出來,點頭哈腰的說:“那領導您費心,有勞您費心。”
一個圓臉中年人微笑著點頭:“別客氣了,只要符合規章制度,那都是小事情。”
青年手里網兜東西不變,顯然送禮失敗了。
陳井底見此更緊張了。
青年進樓道,看著陳井底抱著的紅包袱他露出個冷笑,故意說道:“這個都沒用,你們從農村弄些東西能有用?”
錢進說:“我媽不讓我跟傻逼說話。”
說著,他領陳井底走向305。
陳井底敲門。
門開處,黃有功那張圓臉上眉頭緊皺,面含不滿。
他穿著件藏藍色的確良中山裝,第三個扣子繃得緊緊的,露出里面雪白的假領子。
看到陳井底,他露出明顯的詫異之色:“哎,小陳你怎么來了?”
陳井底指向錢進。
錢進客氣的微微傾身伸出手:“黃所您好,我是咱甲港搬運大隊的錢進,這么晚登門拜訪實在是不好意思,還請您海涵。”
黃有功恍然:“錢進?錢進大隊長?喲,這是稀客,您怎么跟我們單位的小陳……”
“老鄉。”錢進笑道。
黃有功開門招呼他們進屋。
屋里有暖氣還燒著煤爐,暖烘烘的。
五斗柜上擺著臺紅燈牌收音機,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
墻角嬰兒車里,裹著紅棉襖的小娃娃努力啃自己的腳丫子,啃的津津有味,旁邊則有個小姑娘在搖晃塑料嬰兒車。
錢進一看這嬰兒車造型就知道人家招待所所長的家境非凡。
這種款式的嬰兒車,如今在國內肯定是新潮產品,恐怕只有北上廣有得賣,反正他在海濱市沒見過。
“聽說黃所長臘月喜得貴子,當時我們那邊工作忙,沒能及時來賀喜。”錢進從手提包里拿出個錦盒放在桌子上,“不過咱老話說,好菜不怕晚、道喜沒遲到,今晚我們趕緊來看看。”
錦盒彈開露出個銀光閃閃的長命鎖,鎖面上鏨著“長命百歲”四個字,底下還綴著三個小鈴鐺,精美非凡。
此外還有兩個銀手鐲、兩個銀腳鐲,都制作的美輪美奐。
畢竟是27年代的流水線產品。
錢進送禮實在,不管長命鎖還是手鐲腳鐲都很厚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黃有功立馬擺手:“呀,這禮物太貴重了,我可不能收……”
“黃所您客氣了,”錢進解釋,“這其實不是我們買的東西,您也知道,現在哪有地方買這個呀?”
“您知道陳井底同志曾經是鐵匠,其實他祖上不是打鐵是打銀子的,以陳井底同志的手藝,放在舊社會夠當個銀匠了。”錢進笑道。
黃有功驚奇:“是嗎?原來這是小陳你的手藝?”
陳井底急忙擺手。
但黃有功沒在意,去給兩人添茶倒水了。
啞巴也有好處。
沒法說話。
如果別人再沒有關注比劃的手勢,那有些信息就會被默認。
印著紅五星和供銷專屬的搪瓷茶杯放過來,有茶葉在熱水里舒展成墨綠的草梗。
錢進喝茶,問道:“黃所,陳井底在你們單位干的怎么樣?”
黃有功已經猜出他的目的,便以不置可否的例行態度來應付:“挺好的,小陳是個好同志……”
他扭頭看到了精致的銀首飾,語調頓了一下,又補充說:“能干,技術好,覺悟高。”
“年前公共廁所水管堵塞,他不管天冷或者環境骯臟,第一時間下去收拾起來,只用了半個鐘頭就修好了問題,他很好。”
錢進便說:“那么您看陳井底這同志如果說轉正在你們單位……”
嬰兒車里的小孩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黃有功假裝孩子有問題,趕緊過去抱起孩子說:“他媽,出來給孩子換一下尿布,他拉了。”
看到這一幕錢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暗道得虧自己走了上層路線,否則只是找黃有功肯定解決不了陳井底的編制問題。
黃有功把孩子送回臥室去,回來后話鋒突然一轉:“小陳的臨時工合同快到期了,我可以幫他續一下,但如果你想要更多的話,恐怕不行。”
“也不是我不留人,我很喜歡小陳這樣的同志,他不說話就是干活,安排什么工作完成個什么工作。”
“可是編制實在不好解決,或者說我沒有那么大權力。”
錢進將準備好的信封遞過去:“只要您認可他的能力就行,易副社長這邊有點指示。”
黃有功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
他打開信封看里面的手寫信,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
這筒子樓雖然建筑年代比較早,可招待所自己燒鍋爐,已經安裝了暖氣。
作為領導居住的筒子樓也自己安裝了鍋爐,擁有了暖氣管道。
恰好此時管道發出老牛喘息似的咕嚕聲,陳井底聽到后蹲到了一個暖氣片前側耳傾聽。
然后他耳朵挪動,貼著鐵管前后尋找,最后從隨身挎包里拿出改錐和螺絲刀。
只見兩樣工具在他指間翻飛,他的手指竟比會說話的嘴皮子還靈巧。
不過半支煙工夫,淤塞的暖氣管重新開始正常流動。
黃有功的圓臉僵了僵,頓時拍著大腿笑起來:“小陳啊小陳,你是真行。”
“他剛來單位的時候都沒見過暖氣管道,結果現在他都能修了,這個技術呀,進步真快。”
“他是個好同志,既然領導點頭了我沒有給他穿小鞋的道理,我們所里一定要收下他!”
錢進笑道:“這是他的運氣,也是他的福氣。”
黃有功妻子送回孩子,又送來一盤糖果。
錢進拿了一顆高粱飴吃。
甜膩的糖漿粘在牙上,帶著股糧食的香氣。
正事辦完,后面便是大家聊起家長里短。
閑聊幾句,錢進看看墻上的三槍老掛鐘說:“天色不早了,您和嫂子看孩子辛苦,早點休息。”
黃有功熱情的說:“下次趕著飯點之前過來,咱們一起喝一杯。”
他送錢進兩人出門,像是突然看到陳井底拿來的紅包袱急忙要送出去,但兩人已經離開了。
黃有功妻子看向桌上的手寫信,好奇的說:“這個陳井底就是你說的啞巴?他竟然能找老易出面寫推薦信?真是厲害了。”
黃有功打開包袱看,哼道:“是那個錢進厲害,非常厲害!”
“你看看人家明明可以上門來給我下領導通知,但人家不這么做,特意帶了一份厚禮。”
“這份禮物才是陳井底的,都是鄉下的花生炒豆子和臘腸之類的東西……”
黃有功妻子拿出長命鎖翻來覆去的看:“確實是一份厚禮,這鎖恐怕是魔都的老師傅做的吧?老黃你過來看,人家這手藝真好。”
燈光下,銀鎖閃爍著銀光,很亮又亮的溫和,讓人打眼看去就喜歡。
她給兒子掛在胸前,兒子用下手拿起長命鎖在眼前搖晃起來,嘴里又吱呀吱呀的發出聲音。
這把黃有功跟妻子逗得直笑:“他這么一丁點也知道是個好東西。”
“老黃,你以后對那陳井底可得好點,人家是送重禮來了。”
黃有功點點頭:“我剛才的話不是應付錢進,這個陳井底確實是個好手下,比老趙好多了。”
“老趙那老小子動不動就生病,動不動就要去住院,還不是仗著一手維修功夫?”
“陳井底不一樣,任勞任怨,吃苦耐勞,不行我把老趙調劑出去,只留陳井底一個人就夠了,這家伙還從不跟我頂嘴,對,就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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