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以后,天氣還是寒冷。
一大早海濱市里鞭炮聲連綿不絕。
錢進還在床上舒服的做夢呢,205的木門被拍的嘭嘭響:
“前進叔,過年好,過年好,祝你新年一帆風順,早生貴子……”
張愛軍打開門,四小嗖的鉆進來。
錢進手忙腳亂穿上衣服褲子。
他打眼一看,好家伙,平日里補丁摞補丁的四小今天終于穿上新衣服了。
最大的那個穿靛藍滌卡中山裝,領口別著枚領袖像章。
老二裹著軍綠仿制棉襖,袖口露出截紅秋衣。
兩個小的穿軍綠小棉衣、勞動布棉褲,另外四個人腳上都一雙嶄新的白色回力鞋,鞋面上各印有‘回力’兩個紅字,亮得扎眼。
錢進說道:“去給你們前進嬸拜年,拜完年過來領紅包。”
劉三丙急忙說:“小魏老師已經準備下餃子了,我們先去給她拜的年。”
“等著。”錢進去隔壁,魏清歡確實正往鍋里下餃子。
她系著碎花圍裙,烏黑的辮子搭在左肩上,蒸汽把她的臉蛋熏得桃花似的。
錢進忍不住在她腰間捏了一把:“起的這么早?”
“還早呢。”魏清歡一甩頭,大辮子從他臉上掃過,淡淡的洗發膏香氣宜人。
“我估摸著他們四個去給你拜年你就得起來,這樣我正好下餃子。”
小湯圓竟然都起來了,正在睡眼朦朧的搖搖晃晃。
魏雄圖打著哈欠說:“快給姑父拜年。”
小胖丫迷迷糊糊的說:“姑父羊肉餃子好吃,祝你今年天天吃羊肉餃子。”
錢進哈哈笑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是饞貓?”魏清歡回頭擦了擦額頭。
錢進將紅包交給小胖丫。
小胖丫還在打哈欠。
他又回去遞給四小:“一人一個。”
紅包很厚實。
四小打開一看啊啊嗚嗚的叫了起來。
一人厚厚一沓子的毛票。
一人十塊錢。
在當下來說這紅包價值抵得上28年的上萬塊,倒不是說購買力這么夸張,而是現在給孩子包十塊錢紅包的太罕見,比28年包一萬塊的可罕見的多。
錢進不吝嗇。
畢竟他們去年忙活了小半年時間,找回來的東西在商城給錢進賺了不少錢。
后來雖然錢進有了別的來錢路子,他們卻又幫忙看起了孩子,把小湯圓帶的很好,完全解放了魏清歡的勞動力。
四兄弟頭一次掌握如此巨款,抓在手里激動的渾身顫抖。
最小的劉四丁最冷靜,說:“大哥,咱的紅包!”
“對對!”劉大甲急忙點頭,從兜里掏出個紅布袋:“前進叔,我們也有紅包,給你的紅包。”
錢進拿布袋,入手沉重叮咚有聲。
他往桌子上一倒,嘩啦啦倒出好些銅錢,此時天還黑著,黃色的燈光下,這些銅錢泛著青黃的光。
“乾隆通寶、咸豐重寶,好家伙,還有當十銅元!”錢進吃驚的用手指撥弄,“好小子,你們哪兒弄來的?”
劉大甲嘿嘿笑:“這來路可就復雜了。”
“收購站的趙爺爺抽屜里有這個,我們幫他搬了半個月煤球,他給我們了。”
“俺爺爺奶奶家里也有,俺回老家時候翻天覆地找的。”
“還有趕廟會的時候那個雜耍班子里也有兩串,我們給他們打下手找他們班主磨蹭,他們班主送給我們的,嘿嘿。”
錢進挨個給他們胸膛上來了輕輕一拳:“今天別走,叔請你們吃水餃。”
“今年你們上學的學費叔包了,到時候一人給你們準備一個新書包,一套新文具還有十本新試卷!”
他不好說這些銅錢值不值錢。
以他的經驗,平時能露面的銅錢都不值錢。
可四小的赤子之心很值錢。
這四個小子好好培養,絕對是他以后的得力干將!
隔壁傳來魏清歡的聲音:“小朋友、大朋友們,拿盤子,準備吃水餃嘍。”
四小跟聽到發令槍了一樣,嗖嗖嗖的往外跑。
錢進大笑。
真是太有活力了,跟這些小崽子在一起不怕會抑郁。
魏清歡正往鐵鍋里澆涼水,滾沸的餃子湯瞬間平靜,又在她手腕輕抖間重新沸騰。
蒸汽騰起時,她側臉映著燈光,睫毛上凝著細密的水珠,倒比平日添了三分嫵媚。
“羊肉水餃,你們嘗嘗嬸子手藝,來,大甲剝蒜、二乙放桌子,三丙四丁你們領著妹妹去洗漱。”她的聲音像根絲線,把小崽子們操縱成提線木偶。
爐灶前霧氣繚繞。
魏清歡站在灶臺前,藍底白花的棉襖裹著窈窕身段,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截藕似的小臂。
她左手掂鍋右手執鏟,餃子在鐵鍋里翻出雪白的肚皮,香油味混著羊肉香,勾得人喉嚨發緊。
蒜泥上桌,五小上桌。
他們十只眼睛跟著魏清歡手里的餃子盤轉。
第一盤餃子上桌,四小的筷子在瓷盤子里撞的叮咚作響。
大甲夾起個元寶似的餃子,一口咬下去,滾燙的羊油滋出來,順著下巴往下淌。
二乙吃得急,燙得直哈氣,又舍不得吐,在嘴里倒騰著像含了塊火炭。
小胖丫吃過姑姑包的水餃有經驗,拿到水餃后咬開個小孔,先嘬湯再吃肉,小嘴油汪汪的像抹了胭脂。
“慢點,管夠。”魏清歡又端來一盤,指尖被蒸汽熏成粉紅色。
錢進去幫忙,劉二乙很有眼力勁的趕過去幫忙,劉三丙被他拉拽過去:“光知道吃。”
劉三丙踉蹌兩步低頭看,突然‘哇’地哭出聲來。
錢進安慰他:“少不了你的餃子,不許哭!”
“不是,我的新鞋被煤蹭上黑印了。”劉三丙氣的打哥哥,“都怨你!”
“不礙事。”魏清歡彎腰給他擦鞋,領口晃出個銀墜子,“吃完飯嬸子給你擦鞋粉,立馬又變成白白的顏色。”
劉三丙聞言不哭了。
魏清歡哄他:“嬸子再給你舀一盤水餃,看看你能吃多少。”
劉三丙急忙積極的說:“我能全吃掉!”
羊肉水餃。
四兄弟從小到大第一次吃到這種水餃。
劉大甲吃著水餃說:“去年過年我家包了豬肉白菜餡水餃,半斤肉包了二百個水餃出來,然后我媽給我們兄弟各分了一份。”
“二乙分了三十個,他舍不得吃,從初一吃到初十……”
劉二乙嘀咕:“還被你偷吃了兩個。”
這年頭物資奇缺。
現在還有不少人家過年蒸的是摻著榆樹皮的粗糧窩頭呢。
也就是錢進這邊不把肉當肉,其他人誰家里不得把肉當寶貝?
魏清歡笑道:“嬸子去年也是這樣,今年跟著你前進叔沾光了。”
錢進吃著水餃笑:“大老爺們不管干什么,對于家庭觀就一個宗旨,讓老婆吃好穿好沒苦惱。”
魏清歡看他的眼波流轉,像是蘊含著兩汪泉水。
他們吃到七七八八,東方泛起魚肚白。
在連綿不斷的鞭炮聲中,又有腳步聲在廊道里啪啪啪的響起。
王東頭一個闖進來,人沒露面先喊道:“錢總隊、小魏老師、大魏老師、大軍同志,過年好啊!”
他身后跟著徐衛東、石振濤、朱韜十多個人,人人手里都攥著紅紙包。
徐衛東的棉軍帽上還粘著炮仗屑,一看就是剛放完鞭炮過來的。
魏清歡笑著招呼他們:“過年好、過年好,沒吃飯吧?這水餃不多了,怎么著,同志們,墊墊肚子?”
王東說道:“吃了,吃的羊肉水餃,嘿嘿,我有媳婦,不像這群光棍。”
他斜睨徐衛東、朱韜等人,滿臉得意。
徐衛東慢條斯理的說:“王保衛,我呢,現在是打投所的青年俊杰,有身份有地位又有高工資。”
“所以我呢,一定要找個即使比不上小魏老師也得比小魏老師只差一丟丟的媳婦。”
朱韜關心的問他:“你一直沒睡醒?怎么夢游過來了?”
“滾!”徐衛東推搡他,“反正我肯定得找個挺好的媳婦,小魏老師你有沒有表妹堂妹什么的介紹一下?”
魏清歡打了個響指:“堂妹沒有,表妹還真有好幾個呢。”
朱韜等人頓時將她包圍。
王東愣住了,他頭一次感覺自己要被徐衛東給碾壓了。
錢進招呼他們:“老徐你這種思想不對,咱們王保衛與妻子是相識于貧困,這更能顯示兩人夫妻感情的珍貴。”
“你們仗著身份高賺錢多娶媳婦,未必能娶到真心跟你們過日子的媳婦!”
王東點頭如搗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但他仔細想想還是不甘。
我這輩子只能日個丑女人了嗎?
我都已經是保衛科干員了,下一步就是保衛科干事呀!
后面又有來拜年的人。
錢進家門口跟趕廟會似的。
勞動突擊隊的隊員們三五成群來拜年,邱大勇帶著十幾號知青來拜年,工作單位上搬運工們也來給他拜年。
甚至居委會這邊都有不少人過來給他拜年。
這還不止。
好些學生也來拜年,這些人同時給魏清歡和魏雄圖拜年,他們帶來了喜訊,都已經考上大學了。
別管是大專還是本科,反正他們前途一片光明!
204和205都坐不開。
錢進這邊沒法留下招待他們,他今天答應楊勝仗要去加班,索性把房間留給到來的學生和家長,他帶著邱大勇、徐衛東一行人去單位。
反正今天加班不用干活,只是去巡邏的。
這種情況下大隊辦公室有火爐有熱茶,還不如一起去辦公室玩呢。
到來的學生和家長相當多。
慢慢的不光是考上大學的來了,落榜的學生也來拜年,他們同時打探學習室還開不開的消息。
這些學生不甘心,他們還想再戰一次。
錢進騎著自行車,帶著一群青壯年浩浩蕩蕩奔馳向單位。
他本來想要今天去單位賣掉大黃魚,既然跟著這么多人他就沒法操作了。
這樣他尋思或許可以下午再出售,下午他就打發手下人離開,自己待在辦公室里。
大年初一的早上比平時熱鬧的多。
巷子口的老槐樹下,幾個穿新棉衣的孩子正在搶啞炮,紅領巾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副食店門口排著長隊,大年初一有些肉食品采購不需要票,所以往往顧客更多。
穿藍制服的郵遞員騎著大金鹿,后座綠郵袋里裝滿了拜年信。
錢進很享受這種極具年代感的生活氣息。
28年的過年,城市里沒有一點意思,頂多商場掛上了更多的紅燈籠或者其他裝潢品。
實際上并沒有過年最需要的人味兒。
現在完全不一樣,錢進他們騎在馬路上,晨霧裹著硫磺氣息時刻迎面而來。
大小孩童的新衣服樣式相仿,藍布衣褲綠解放鞋,誰也不攀比誰,大家攥著拆散的鞭炮或者撿來的二踢腳,凍紅的臉蛋上喜氣洋洋。
更別說處處地面上灑滿的鞭炮碎屑,朱紅灑金紙與黑火藥渣滓在積雪里浸成斑駁顏色,孩童們成群結隊的四處游蕩,尋找著啞炮。
來到港口,冷冷清清的大隊辦公室都有過年的味道。
蒙著冰花的玻璃內側新貼了胖娃娃抱鯉魚的窗花,晨光從東方灑落,一片亮堂。
錢進打開門:“你們先進去生爐子,我出去轉悠轉悠。”
邱大勇說道:“錢大隊你進去歇著吧,巡視的工作交給我們哥幾個。”
錢進擺擺手。
楊勝仗對他很好,他既然答應人家來值班,那就得好好干活。
市供銷總社所屬的倉庫關得嚴嚴實實。
他拿著清單挨個開門進去核對入庫物資,確保沒有錯誤,更沒有被人偷走。
外面也有箱柜,全用鐵鏈鎖在一起。
張愛軍在后面跟著他,時不時東張西望,突然之間他嘿了一聲,整個人拔腳跑遠迅速沒了蹤影。
錢進不知道他發哪門子邪,反正清點過一遍物資沒什么問題,他便回到大隊辦公室準備去跟手下們吹牛逼。
推開門,爐子已經升起來了,熱水都燒開兩壺了。
“錢總隊你怎么才回來啊?”朱韜問道。
錢進晃了晃手里的清單:“沒辦法,要查三十五個倉庫呢。”
“錢隊,嘗嘗這個。”王東拿起個油紙包遞給他,“我媳婦炒的南瓜子,用粗鹽焗的,味道不錯。”
爐子燒的是公家的煤,不要錢,燒得足,墻上掛的‘工業學大慶’獎狀被烘得卷了邊。
邱大勇蹲在長條椅上卷煙,劣質煙絲灑了滿桌。
趙波和蘇少兵在角落下象棋,木頭棋子敲得啪啪響。
錢進坐下喝著茶水開始嗑瓜子,徐衛東特易給他留了個靠南窗的位置,這里能照進陽光來,更暖和。
蘇少兵下象棋很有一套,殺的趙波面無人色。
眼看又要被將軍,趙波拿起棉帽子戴頭上開溜:“人有三急,我去撒尿。”
他跑出去后猛然又推開門跌進來,棉帽歪到耳朵根,臉色煞白:“你們出來看,那邊是不是著火了!”
茶缸子翻倒的聲音此起彼伏。
錢進跑出去,空氣中還沒有什么特殊味道,可是西南方向確實有好幾股黑煙冒了起來。
黑煙彌漫的很快,海風呼嘯吹來,接著就有刺鼻的焦糊味被帶到!
著火了。
不是燒秸稈的煙火氣,而是橡膠混著油漆燃燒的毒煙。
不知道燒的是什么,濃煙泛濫的很快,最大的一股已經像一條黑龍似的直躥云霄。
“操他娘!”邱大勇打眼一看罵了起來,“有咱的倉庫也有港務局的倉庫,至少是十二號到十六號庫全著了!”
他在甲港工作日子長久,并且是誰家的活干不過來就會雇傭他們,所以他跑的地方多,已經很熟悉了。
錢進立馬推了他一把:“你馬上帶所有人過去看看怎么回事。”
“帶上所有滅火器,開動范圍內的所有水龍頭,趕緊去救火!”
“但是注意安全,不準冒險,我過去之前不準冒險!”
“你們先走,我打電話報警,這需要支援!”
他踹開消防柜的鎖,里面是一排排的滅火器。
新中國成立后,公安部天津消防研究所就開始主導滅火劑研發,早期以酸堿化學泡沫滅火器為主,通過引進蘇聯技術建立基礎生產體系。
到了1956年,我國便開始生產碳酸氫鈉干粉滅火劑,并配合簡易罐裝設備形成初級滅火器產品。
港口倉庫重地,消防向來是重點工作。
市供銷總社給所有搬運大隊都配備了大量滅火器,就是碳酸氫鈉干粉滅火器。
家伙多,錢進就要求每人提兩個過去。
邱大勇一聲招呼,所有人左右手各拎著一個滅火器狂奔過去。
錢進一看沒人了,立馬往外拿出金箱子,他火速買了二十個消防面罩,想了想又買了個擴音喇叭。
其實現在最重要的是消防器材。
問題是28年的滅火器在外形上對于這年代來說太漂亮了,讓人一眼就能留下印象。
所以錢進不打算買滅火器了,他買消防面罩保障好手下人的呼吸道安全,然后盡力搶救火災就行了,不想為了港務局的火災暴露自己的秘密。
另外對于救火者來說,呼吸安全最重要。
他記得看過一個報道,說是根據統計多數在火災現場出事的人不是被燒死的,是被各種有毒煙氣侵害導致喪失行動能力死亡的。
他買的消防面具是一次性的,設有透明眼罩,視野開闊。
再一個帶有高效過濾嘴,什么一氧化碳二氧化硫氯化氫之類的有毒氣體都能防,濾煙率能達到99。
買了家伙什他收起金箱子,迅速趕了過去。
雪地上已經積了層黑灰。越靠近火場,空氣越燙臉。
二十多號人已經開始救火。
工作進行的不順利。
因為這年代的人都沒用過滅火器,還不會使用呢。
他們跑過來后發現滅火器只能扔地上,還是得打開消防閥門拉水管來噴水滅火。
錢進將面罩扔過去,喊道:“會喘氣的都戴上,記住了,安全第一,別他媽逞英雄!”
眾人拿到面罩面面相覷:“這什么東西?”
“防毒面罩?我在電影里見過小鬼子搞化學武器的狗東西戴過這個。”
錢進拿起擴音喇叭指揮:“這個很簡單,撕開包裝紙前面這個蓋子,然后套到頭上就行了。”
“現在先拿滅火器,我教你們使用滅火器,這種干粉滅火器很簡單……”
擴音喇叭一響,聲音嘹亮,火災現場噼里啪啦聲頓時被壓住了。
二十多號人先后戴好消防消防面具,他又指揮著使用滅火器。
干粉嗤嗤的噴出去。
火焰熊熊,但他們發現的及時,倉庫里貨物燃燒的還不是很厲害,只是有些橡膠制品燒起來了,煙霧很大。
錢進頂著濃煙進去看了看,退出來說道:“邱大勇你去開消防泵,燒餅帶人接水管,全給我動作快點!”
“火焰不滅別進去,不過也別怕,這都是水泥倉庫,燒不塌,不至于砸傷人!”
邱大勇帶著三個青工掄起太平斧。
斧刃砍在鐵皮圍欄上迸出火星,消防泵護欄被砍斷,水管立馬被抽出來。
激流洶涌澎湃沖進倉庫火焰里,站在前頭的燒餅渾身很快被汗浸透,后背騰起縷縷白汽。
干粉滅火器很管用,特別是對于小范圍火焰來說,幾個人一起沖上去,迅速就能控制住火焰的蔓延規模。
錢進在前面查看情況,舉著喇叭指揮調動人手。
其他倉庫的火災被控制住了,只剩下021號倉庫。
這倉庫里熱浪裹著濃煙往外噴,里面是成堆的橡膠輪胎。
先前他們看到的那股子濃煙黑龍就是這倉庫發出的。
“接水!朝輪胎堆打水!先控制火焰規模,然后進去上干粉滅火器!”錢進嗓子喊破了音。
這年代的消防泵很落后,水壓全靠手動搖泵來加壓。
邱大勇忙活的渾身發熱,脫了衣服光著膀子搖消防泵,將胳膊上的腱子肉搖的突突直跳。
鑄鐵泵頭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將水流源源不斷泵出去。
錢進覺得他們運氣挺好。
地下管道應該做了防寒處理,竟然沒有被凍住,如果被凍住可麻煩了。
冰水遇上烈火,騰起遮天蔽日的白煙。
錢進的面罩鏡片糊滿黑灰,他抹了把臉,發現手背上已經浮現出燎泡了。
趙波拖著燒焦的褲腿跑來:“錢總隊,你們這里肯定是有人放火。”
“媽的,我看過那邊倉庫的情況了,絕對是有人用了汽油什么的,否則火不會燒的這么厲害!”
錢進推他:“這些回頭有專業的人來查,咱先救火,最后一個倉庫了,給它滅了!”
橡膠著火靠水難以熄滅。
但冰水能降溫,能夠有效阻止火焰蔓延。
而干粉滅火器對付橡膠火焰很有一手,十幾個干粉滅火器一起噴進去,將倉庫里噴的是白煙縈繞。
還好橡膠著火煙霧嚇人可火焰要燃燒起來沒那么容易,輪胎里頭是加了阻燃劑的。
施救及時,火災沒有形成規模,一共六個倉庫被點燃,全部被救下了。
錢進松了口氣,招呼眾人摘下面罩休息:“先歇歇,隨后往四周排查,看看還有沒有倉庫有危險。”
這個排查很有必要。
又有兩個倉庫發現了汽油痕跡,其中014倉庫門口還有個倒了的汽油桶。
邱大勇摸頭發。
他頭發已經被火燎糊了:“他媽怎么回事啊?大年初一哪里來的縱火犯?”
錢進收起消防面具去打電話,結果進了辦公室抓瞎。
大年初一給誰打電話?
單位里肯定是打不通了。
他只好給119打電話。
119那邊接了電話得知消息后都快哭出聲來了:“同志你們港口火災什么情況?”
“從昨天開始我們消防官兵們全出動了,放鞭炮的太多,不是這條巷子燒了柴火堆就是那條巷子引燃了間房子,現在我們單位沒有人!”
要是甲港起大火,那全市的消防單位都得被問責!
錢進只好反過來安慰他說道:“沒什么事,我們搶救及時倒是把火災給熄滅了。”
他掛了電話打給總部值班室。
電話壓根沒人接。
他只好翻電話本,總算翻出來了楊勝仗家里的電話:
“喂,領導,對對對,給您拜年,祝您身體健康、闔家團圓。啊,你祝我工作順利、晉升紅火——我草,領導您真厲害,今年咱應該確實能紅紅火火的。”
“咱們有兩個倉庫被人縱火了,港務局更慘,四個倉庫被人縱火,汽油縱火……”
楊勝仗那邊響起不知道是摔杯子還是摔碗的聲音:“趕緊報火警!”
“那倒是不用,我正好帶了一幫兄弟在這邊,大家七手八腳把火災給控制住了,不過您最好過來一趟,有不少東西被燒了。”錢進說道。
楊勝仗讓他報警,說自己這就出發。
錢進覺得報警不報警無所謂了。
救火這么長時間,治安分局沒人過來馳援,顯然證明他們單位今天沒什么人上班。
否則以橡膠倉庫那冒起黑煙的姿態,肯定會驚動治安分局。
果然他打電話過去,那邊只有值班人員上班。
現在的治安單位很多水貨,遠不如剛建國那會精兵悍將多也不如那會有責任感,更不如未來那樣專業。
過去十年對社會造成的沖擊是方方面面的,這不是一年半載能恢復過來的。
值班人員也知道自己一方不去救火說不過去,便支支吾吾的解釋說:
“我一直在給你們聯系消防官兵,結果城南區這邊消防官兵全出任務了,我也問了其他三個城區的情況,最后是從郊縣調了一伙消防官兵過來……”
錢進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可真謝謝您啦,等他們過來咱甲港已經成一片火海了!”
他這邊正打電話,其他人吵吵嚷嚷的趕回來。
他們抬著一個鼻青臉腫、奄奄一息的青年回來,張愛軍也在隊伍里,正用一條手絹捂著半邊臉,鮮血從脖子往下淌,染紅了半邊衣服。
錢進大驚:“大軍你怎么了?”
張愛軍悶聲悶氣的說:“就是這小子,下山虎他們一共是五個人,跑了的就是這個!”
一聽這話,錢進猛然反應過來:“是這雜種放的火?”
張愛軍點頭:“是,剛才我跟你去盤庫,他在暗處看你來著,我跟他打了個照面認出他來,就趕緊去追他。”
“沒想到這小子屬泥鰍的,還挺滑溜,我沒抓到他被他逃了,他提前準備了汽油桶,跑去放火了。”
“我是看到有倉庫起火后才找到他的,他看我出現就跑,我就追,他繼續跑,我繼續追,他突然給我一記回馬槍,奶奶的!”
張愛軍拿下手絹給錢進看。
臉頰一道豁口跟小孩嘴一樣翻開,即使用手絹摁著都難以止血!
錢進急忙說:“別說了別說了,趕緊去醫院啊!趕緊去縫針!”
張愛軍渾不在乎:“沒事,這小子比我還慘,我至少干了他四根肋骨、一條肱骨!”
“還有他褲襠里那一簇玩意兒,估計以后沒啥用了……”
但凡要動手真開打,他都是先招呼人家下三路,其次是咽喉眼睛后腦勺。
他就是這么學的!
錢進讓給邱大勇騎車送張愛軍就近去甲港人民醫院。
他們出門不久,楊勝仗開車趕來:“怎么回事?”
錢進把情況做了匯報,帶他去倉庫查看情況。
楊勝仗看向他灰頭土臉的樣子,拉起手腕看他手背上的燎泡,面色復雜:
“得虧是安排你來值班的,得虧我不是隨便找了個應付差事,否則今天得鑄成大錯!”
大年初一的甲港是一年中唯一的真空期。
各單位都停工了,甚至國內的船只要么提前進港要么是明天才進港,總之今天甲港內人很少。
本來他們供銷總社甲港大隊也就安排三兩個人值班,主要是盤庫防止有人趁著大年初一空檔來盜竊。
只有錢進會帶著一隊人馬來辦公室值班,如果換成三兩個人,那對于這場火災毫無抵御能力。
錢進這邊也連說僥幸。
今天徐衛東、邱大勇這幫人沒事干,非要趁著休息時間跟他瞎扯淡。
而家里來拜年的學生和家長又多,錢進就把他們帶到了單位來。
如果是平時他不會帶這些人過來。
楊勝仗聽完前因后果大為激動,他挨個跟王東等人握手:
“同志們,我們單位一定會把表揚信送到你們的單位,我們單位一定會為你們請功!”
徐衛東笑道:“領導我們無所謂,功勞主要還是你手下錢進大隊長的,全靠他指揮得當,教我們使用滅火器,我們才能及時滅火。”
錢進叮囑過他們可以提滅火器不準提消防面具,所以眾人就把功勞往他指揮得當上靠。
這點錢進也當得起。
換成其他人很難記得單位里還配備了大量滅火器?
火災現場濃煙滾滾、兵荒馬亂,別人沒有他手里的擴音喇叭,也沒法進行有效指揮。
楊勝仗親昵的摟了錢進一把,笑道:“你們都有功勞,錢進和邱大勇這些同志的功勞我很清楚,你們放心好了,組織上絕對不會虧待有功之臣!”
治安分局的人姍姍來遲。
錢進總算明白電影里警方為什么總是來的晚了,藝術源于現實!
縱火犯也被送去醫院了。
張愛軍下手狠,錢進怕打死他,所以一起送去醫院搶救,治安分局肯定得對他進行重點審訊。
這樣他提供信息,治安員們又趕緊奔馳向人民醫院。
錢進擔心張愛軍的傷勢,也跟著過去了,楊勝仗得了解情況,同樣跟了過去。
這下大部隊又開始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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