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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修理鋪開門紅,鹵肉店緊跟上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暮色像侵入海綿的墨汁,慢慢洇沒了臘月里的海濱市。

  泰山路的國營煤店要關門了,一些老太太和小孩子挎著鐵皮簸箕到路上來掃煤渣,蜂窩煤渣子回去兌上黃土一樣燒火。

  不知誰家窗臺晾的咸魚忘了收,讓海風掀得啪嗒啪嗒拍在墻上,有貓舔著嘴等在下面。

  老式鑄鐵燈柱次第亮起,燈罩積著冰棱,在泰山路的路面上照出一個個暖黃的大光影。

  雪地上跳房子的粉筆記號有些模糊了,幾個小姑娘還是跳的不亦樂乎。

  裹著頭巾的婦女趕來,抓起一個小姑娘一邊拍打她褲腳的雪泥一邊罵:

  “爐火燒塌了都不知道回家,非得燒了爐子才行!”

  有臨街筒子樓的二樓木窗推開,一搪瓷盆的臟水潑在路面上迅速結冰。

  下班路上的工人罵聲一片:“有沒有公德心!有沒有素質!”

  慢慢的道路上下班的自行車少了,筒子樓、小洋樓和家屬院的房子里亮起零星燈火。

  錢進等在學習室門口抬頭看,屋檐上掛滿冰凌,像一柄柄倒懸的水晶錐。

  邱大勇在路口往前后張望,張家的燉土豆、李家的炒白菜,左右住戶家的窗戶打開,飯香味往他鼻子里猛鉆。

  他陡然高興起來,揮手喊:“衛國、衛國,就等你了,你可回來的真晚!”

  穿著軍棉襖的男人奮力蹬自行車,挎包里的工具、車把上的鐵盆和鋁水壺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兩人一起來到學習室,趙衛國摘下勞保手套將手放在爐子上。

  他指縫里嵌著洗不干凈的黑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準備回程了,結果碰上個大活,城東一個伙計二八大杠斷了大梁,好懸給他折騰起來。”

  “確實大活,也就比我整修一輛老車子差點。”宋守仁更得意的說。

  邱大勇招呼他:“錢呢錢呢?趕緊給錢總隊拿出來。”

  錢進坐在條凳上蹺二郎腿:“什么叫給我拿出來?這是我們小集體企業的營業額。”

  邱大勇嘿嘿笑:“對,把你們的營業額交出來。”

  趙衛國愉快的開起了玩笑:“大勇哥你現在成劫道的了啊。”

  他將用皮筋扎著的毛票和鋼镚一起拿出來,錢進就著燈光開始清點。

  鈔票從一分錢到一塊錢的票值不等,上面都有股鏈條油的鐵腥味。

  趙衛國問已經回來的人:“你們今天營業額多少錢?”

  宋守仁將腳往旁邊課桌一搭,倚靠在椅子背上說:“不多,四十來塊錢吧。”

  “嘿喲!”趙衛國當場驚嘆。

  這肯定是干大活才有的營業額,如果只是補胎,那得補二百個胎才行,他們四個一天都補不出來。

  錢進迅速數清開始記賬:“二十一塊五毛錢,行啊,衛國,今天收入不錯。”

  趙衛國嬉皮笑臉摸出幾張藍邊券遞給他:“還有這個呢。”

  錢進一看挺吃驚:“副食品券?還有用這個結算的?”

  趙衛國解釋說:“我去找商鋪詢問他們要不要服務,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的送貨三輪車出問題了,我給修好以后人家很感謝,特意獎勵我這十斤副食品券。”

  其他人湊上去:“還有這回事?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真講究呀。”

  “今天衛國可是發了。”

  “就我最少?那我明天得加把勁了。”

  曲東方急了:“嘿,你們要加把勁沒問題,反正明天我不在這里看老窩了,我也得去出工。”

  趙衛國問道:“泰山路這么多住戶,沒人過來找你維修車子?”

  曲東方沮喪:

  “來了一個老太太讓我修收音機,結果只是電池彈簧生銹了,我給打磨以后沒事了,你說這情況我能收錢嗎?”

  “老太太過意不去,回家給我拿了幾個蘋果,待會咱倒是有蘋果吃。”

  宋守仁嘲笑他:“我們都在賺錢,你在賺蘋果?老曲,你可出息了。”

  曲東方生氣:“瞧你們賺的這幾個錢,瞧把你們臭美的。”

  “我可打聽過了,人家流動人民食堂一天三四百的營業額,人家可沒跟你們似的,坐在飛機上吹喇叭——真能起高調。”

  其他人頓時沒脾氣了。

  錢進笑道:“好了,別急眼,今天老曲坐鎮大營一樣立功,這軍功章上有他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錢總隊,還得有你的一半呢。”幾人熙熙攘攘的說。

  錢進說道:“反正咱都弄的挺好,你們今天收入真不少呢。”

  這超出他預料了,他尋思四個人四輛車,一個下午能搗騰兩塊三塊就了不得了。

  畢竟補胎一個點才兩毛錢,一下午補上十個胎可不算少了。

  結果人民流動修理鋪給了他驚喜,四個人的收入動輒是他預期的十倍。

  宋守仁說了實話:“主要是錢總隊你搞到的這個膠水好,抹一下上膠皮,五秒鐘修好,結結實實!”

  其他三人紛紛贊嘆。

  邱大勇叮囑他們:“這都是錢總隊從別的地方搗鼓出來的秘密產品,用的時候小心點,別他媽炫耀,讓人查到咱這買賣可就得黃了!”

  五個修理工急忙點頭。

  錢進準備帶他們回家吃飯了,門外突然傳來叮鈴哐啷的響動。

  老工人方二叔推著輛二八大杠找來,后輪輻條扭成麻花:“錢隊長,你們這里能修自行車了?給我看看唄。”

  錢進皺眉:“二叔這都吃飯了你怎么才來?”

  方二叔無奈的說:“你說我扛著這么個東西,回來的能快的了?”

  “確實,叔你能把它扛回來算你體格好。”邱大勇調侃。

  錢進看向五個修理工,他們紛紛拍胸脯:“不是大問題,費點時間,來,拆下來換輻條。”

  蜂窩煤燒得正旺,宋守仁抄起鯉魚鉗卸飛輪,銹死的螺絲在煤油里泡出褐色的銹跡。

  隨后趙衛國舉著電筒哼小調往下擰輻條,光束里翻飛的鐵銹像小蟲子。

  這邊正修著,門外涌進個黑影來。

  街道郵遞員扛著輛綠漆斑駁的郵電自行車過來說:“你們下班了沒有?沒下班無論如何幫我修一下啊。”

  錢進幫他扛進車子來。

  車鏈子絞了,這得截斷補新鏈子。

  曲東方趕緊招呼:“我來,這個我拿手。”

  他也納悶:“下午沒人來,這到了晚上人不少。”

  郵遞員說道:“我下午不知道,還是晚上回家聽人說咱街道也有了個修理鋪。”

  “這可方便多了,本來我尋思明天請假去沂蒙山路的國營修車店去維修來著,這下可好,人民不讓我休息,我明天還得送《人民日報》。”

  大家笑起來。

  宋守仁問:“師傅,沂蒙山路的修車店口碑怎么樣?”

  郵遞員說道:“白幾把拉倒,不過隔著咱泰山路近,所以我經常過去。”

  宋守仁把今天在沂蒙山路上碰到的第一位被釘子扎車胎的情況說了出來:

  “我當時在那邊掃了掃,掃出來十幾個圖釘,我覺得是被人故意放那的。”

  眾人頓時猜到真相,紛紛罵起了沂蒙山路的修車店。

  這樣學習室成了交響樂團。

  扳手敲擊車架是定音鼓,打氣筒噗嗤聲當和聲,飛輪旋轉帶起金屬顫音,時不時還有人摁一下車鈴叮叮當當。

  錢進說道:“今晚都在我這里吃,給你們弄一頓開業酒,說吧,你們愛吃什么?”

  大家伙精神振奮,卻不太好意思。

  邱大勇踹了宋守仁一腳:“平日里就你嘚瑟,這會倒是學會客氣了?”

  “錢總隊是大哥,大哥問了你們吃什么別客氣,說吧。”

  趙衛國哼哧哼哧的說:“錢總隊,能不能給弄點豬頭肉吃?”

  “我說實在話,今天拿到副食品券后我看見他們店里有豬頭肉,真饞人啊。”

  其他人紛紛附和:

  “豬頭肉最好不過了,冬天豬頭肉不怕壞,吃不壞肚子。”

  “上次吃豬頭肉還得是去年過年了,一年沒吃真想這口。”

  “這點不知道副食品店關門沒有,要是還有豬頭肉可太好了。”

  錢進收拾錢票走人:“那決定了,就吃這個。”

  已經是飯點時分,家家戶戶的飯香味滿溢。

  副食品店里飄出熗鍋的蔥香,錢進推開門進去一問,沒有豬頭肉了。

  他出門后碰上治安突擊隊開始巡街,一隊三個青年敲著銅盆沿街走,鐵勺刮過盆底的刺啦聲很刺耳:

  “各家各戶注意——防火防盜——關好門窗!”

  錢進估摸著以后得買個銅鑼換掉銅盆,這聲音不對頭。

  他騎上自行車又去臨沂路的副食品店。

  途經百貨大樓櫥窗亮起彩燈,三色玻璃紙映著縫紉機與永久自行車,引得好幾個姑娘駐足看。

  這讓錢進想起百貨大樓秋冬也有賣熟食的時候,便進去問了問。

  豬頭肉是緊俏貨,基本上工人下班時候就被搶購一空,現在根本買不著。

  錢進便不去沂蒙山路浪費時間,回家去商城里買幾斤得了。

  他跟魏清歡說了一聲請客的事,魏清歡著急:“現在才說?家里倒是還有你從紅星劉家帶回來的豬肉,可現在燉上來不及了。”

  錢進說:“不燉豬肉,你做個臊子面吧,做你的拿手菜。”

  魏清歡蹙眉:“你的精兵悍將們頭一次來家里吃飯就吃面?錢進同志,不是那么回事。”

  錢進說道:“還有別的,我這就去買,買現成的。”

  魏清歡習慣性的挽起袖子,銀鐲和手表在燈光下閃著漂亮的光:“去吧。”

  錢進去了205,鎖上門買了豬頭肉他順便買了點鹵蛋留著當早餐。

  現在他把之前得到檀木盒賣掉了,累積前些日子的集贊,總額已經沖破兩百萬!

  從沒有得到過這么多錢!

  真正值錢的應該是周朝那個五孔陶塤,這玩意兒送去海濱市博物館能當鎮館之寶。

  這是以后不允許出現在市場上、更不準帶出國的寶貝。

  錢進沒打算賣掉它,沒有那么高的覺悟會去捐贈它,他準備留著當傳家寶。

  他查過了,周桓王那是東周第二任君王,這陶塤距今怕是得兩千五六百年的歷史。

  有時候他吹響陶塤會感覺很不可思議。

  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聲音呀。

  很可能他和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位君王聽過共同的聲音,這是多讓人感嘆的事情。

  存款在手他不打算停留,買金條、造大金箱子!

  他去隔壁,煤球爐子竄著火苗,魏清歡正挽著袖子揉面。

  面疙瘩在她手底下翻飛,沾著面粉的腕子像揉著一團云:“著急吃飯嗎?這面得醒一刻鐘。”

  錢進說道:“不著急,我還沒去買東西呢。”

  他溜達著出門,又去了學習室。

  結果他去了一看,爐子上放了幾個鋁飯盒,里面是掰碎的玉米餅。

  錢進疑惑:“你們餓的受不了啦?”

  邱大勇實話實說:“這五個家伙全是屬垃圾桶的,肚子特別能裝……”

  “你們!”錢進無語,然后一揮手,“我請你們吃飯你們就放心的吃,今晚吃臊子面配豬頭肉!”

  空閑下來的趙衛國用油漬麻花的勞動布前襟擦擦手,他端下冒熱氣的鋁飯盒用筷子將玉米餅子攪成糊糊:

  “嘿嘿,錢總隊你看著吧,待會我還得干兩大碗臊子面。”

  他喉結上下滾動兩回,就把玉米糊糊給對付掉了。

  錢進很無語。

  邱大勇上來沒話找話:“錢哥,剛才有同志來建議我們把鋪子搬去電影院門口,說那里活好。”

  宋守仁回過頭來,手里拎著一串自行車鏈條:“這地方是教室,以后遲早還得還給學生,咱去電影院門口搭個帆布棚子,我尋思挺好。”

  錢進沉吟:“這事不著急,你們先在這里用著,回頭的事回頭說。”

  后面繼續有人推著自行車來,穿藍布工裝的姑娘進門著急的問:“師傅能給瞧瞧嗎?我趕著去國棉二廠上夜班。”

  錢進解釋說:“師傅們得下班了。”

  姑娘嘆氣:“錢總隊幫幫忙吧,現在其他修理店都下班了,我是打聽著過來的。”

  不等錢進說話,曲東方已經拎著輻條扳手過來了。

  他半跪在地上查看輪胎情況:“撞什么上了?得糾正輪轂,這邊兩根輻條用不了了,還得換輻條,一根兩毛五分錢。”

  姑娘欣喜:“好的。”

  曲東方蹲在地上開始忙活:“錢總隊,要不然你們去吃飯吧,看來我的戰役剛剛打響!”

  錢進現在才切身的感受到當下社會對修理工的需求量。

  難怪都說八十年代是撿錢的時代,只要一個人有膽量有技術,財源滾滾來。

  21世紀修車廠的流動補胎業務是剛需,這年代給自行車流動維修也是剛需。

  被動等待都有這么多生意上門,主動出擊自然更多。

  曲東方扭頭看到姑娘手腕貼著小繃帶,試了試車把說:“你手腕怎么了?”

  “我是擋車工,讓飛梭劃的。”姑娘無奈的笑。

  曲東方說道:“那我給你車把手卸下來點上機油,這樣你擰車把會輕松一些。”

  “不過你可得嘗試著來,不要還是用以往那樣的力氣去擰車把,否則怕是會摔跟頭。”

  姑娘連連道謝,看向曲東方的眼神比看其他人溫和一些。

  錢進用腳踢了踢曲東方:“東方哥,那我們先去吃飯了,你自己忙活吧。”

  曲東方擺擺手:“去吧,我自己能成。”

  錢進嘆氣:“那你辛苦了,中午沒怎么吃飯晚上又得吃的晚。”

  然后他又低聲說:“幫姑娘檢查一下自行車,看看還有什么地方有問題。”

  曲東方沒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執行命令:“女同志你這閘皮子都快磨沒了,換新的是三毛錢……”

  錢進咳嗽一聲說道:“你不是擅長以舊替新嗎?”

  曲東方眨眨眼,說道:“嗯,我用舊皮子替換一下,打磨過了一樣能用,省下的錢買點別的。”

  姑娘更是欣喜:“謝謝你,大哥。”

  錢進帶其他人離開:“我們先走,待會你忙完了必須過來。”

  家里已經備好了洗手盆和熱水,旁邊放了肥皂。

  魏清歡準備很齊全。

  宋守仁四人第一次來不好意思,看到艷光四射的魏清歡后更是尷尬。

  他們低著頭一個勁的瞅冬儲白菜,菜幫子凍得透亮,幾乎能映照出他們的大紅臉。

  邱大勇招呼他們:“洗手、洗手啊,都愣著干嘛?”

  魏清歡將面條端上桌,笑道:“五香味臊子出鍋了,我再做個辣的。”

  “大勇,你們兄弟能吃辣嗎?”

  邱大勇說:“無辣不歡!”

  魏清歡回去忙活,開始熗鍋。

  鐵勺舀一坨雪白的豬油,滋啦一聲化在鍋底。

  蔥花爆香的瞬間,趙衛國下意識吸了吸鼻子:“香,這用的是豬油,真香。”

  案板上堆著切小塊的土豆、胡蘿卜,還有魏清歡不知從哪搞來的干黃花菜。

  魏清歡嫻熟處理,臊子在鐵鍋里咕嘟起來。

  錢進把鍋子端下來,醬色的豬頭肉顫巍巍的,蒸過之后香味十足。

  豬耳朵沒蒸,膠凍裹著耳尖脆骨,魏清歡見此說:“能吃辣我拌一下。”

  菜刀背拍蒜,蒜末混著辣椒面潑上熱油,刺啦一聲激得幾個人直咽唾沫。

  鋁盆盛著手搟面,一人一碗面,舀上橙紅的臊子,油花里沉著黑木耳、胡蘿卜塊和土豆塊,再撒上小蔥花,色香味俱全。

  豬頭肉切得挺厚,豬耳朵則淋著油潑蒜泥辣子,宋守仁偷摸用手指蘸湯汁,被邱大勇用筷子敲手背。

  趙衛國問道:“等不到老曲?”

  錢進說:“咱們先吃,一人一碗面墊肚子,然后喝點酒,待會等老曲來了繼續吃。”

  “放心,面條管夠。”

  大家伙各自一個藍邊海碗,面條吸得呼嚕響。

  辣味順著喉管往下躥,額角開始沁出細汗,吃的他們拍案叫絕:“爽!”

  散裝白酒在眾人手里轉圈,一人一茶杯。

  魏清歡解了圍裙坐下,照顧著湯圓吃面。

  錢進把他在學習室里的發現告訴幾人,幾人卻沒注意這細節,如今聽聞后大感興趣,紛紛八卦起來。

  曲東方長的魁梧硬朗很有男人味,雖然帥氣不如錢進,卻已經是邱大勇一行人里的拔尖帥哥。

  所以錢進覺得他和那姑娘真有可能更進一步。

  當然社會風氣的原因,今晚是不可能更進一步了。

  曲東方到來后,他們立馬問起來。

  事實證明錢進沒有看走眼,曲東方說:“她叫鄧慧慧,跟錢總隊一樣住泰山路的,我倆的姥姥竟然是一個公社的,你們說多巧。”

  眾人紛紛開始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邱大勇詫異的問錢進:“錢總隊你怎么看出來她對老曲有意思的?”

  錢進更詫異。

  老子是鋼鐵直男,你們是鈦合金直男嗎?

  魏清歡幫他說答案,冷笑道:“他們XX家子弟就是這樣子的。”

  錢進尋思我臭顯擺什么?這下好了,今晚炮火怕是得停。

  有酒有肉有面條,一行人要走的時候摸摸肚子,滾圓。

  海風穿過泰山路。

  嶄新的自行車停在月光里。

  六個人你追我趕的打嗝,扭頭看看彼此,這就是幸福生活的樣子了。

  錢進把張愛軍打發了去刷鍋洗碗,從后面環抱媳婦也想幸福。

  魏清歡唉聲嘆氣:“讓我歇歇吧,你李白呀?鐵杵磨成針?”

  錢進嬉皮笑臉:“我跟你說媳婦,說正經事,我發現現在大家伙特別喜歡吃豬頭肉。”

  “這樣人民流動食堂可以擴大經營規模賣豬頭肉,肯定能賺到錢。”

  魏清歡趴在床上讓他按摩因為搟面條而酸軟的肩膀,說:“當然了,豬頭肉那么肥那么香,誰不愿意吃?”

  “可鹵豬頭肉很麻煩,豬頭哪里來?鹵料怎么辦?”

  錢進在她翹臀上使勁:“都好辦,豬頭去找屠宰場,鹵料去找我管大哥啊。”

  管大哥未必擅長鹵豬頭,也沒法幫他買到鹵料。

  可商城能!

  他的競爭對手不是28年那些鹵肉攤,是78年副食品店。

  這就很輕松了。

  魏清歡懶洋洋的說:“那你能解決豬頭來源再說吧,實話告訴你,很難。”

  錢進知道這事很難。

  可事在人為。

  他在單位里打聽了兩天,打聽到海濱市好幾家屠宰場場長們的信息。

  其中長征屠宰場很適合他下手。

  這家屠宰場在城北區,屬于城郊結合部地帶,他要是搭上關系后,每天去取豬頭比較方便。

  同時長征屠宰場場長郝文峰的兒子正要結婚,他已經給供銷總社里關系不錯的領導發了請帖。

  最重要的是郝文峰家住國棉六廠工人新村,兩人同住一個小區!

  原來郝文峰妻子在國棉六廠財務科上班,于是工人新村分房子的時候,他家和錢忠國一樣同屬第一批分到了房子的家庭。

  錢進住的是二號樓,郝文峰分到了25號樓,這棟樓屬于樓王之一。

  工人新村小區中央有個人工湖,25號樓在湖泊北邊,屬于湖景房。

  錢進摸黑數到5單元的301室,干干凈凈的門框上貼著褪色的‘光榮之家’獎狀。

  走到門口,屋里傳來《紅梅贊》的歌唱聲,他輕輕敲門。

  很快音樂停下,有人打開一條門縫問:“誰呀?”

  錢進做了自我介紹,包括在市供銷總社的職務和在小區的居住樓號。

  “噢,你是錢進錢大隊長?”郝文峰披著大衣過來開門。

  這房子和錢進家的格局是一樣的,套三廳,當下的奢侈戶型。

  錢進進門是刷著淺綠色墻裙的白灰墻,墻壁上掛了相框,里面是‘先進工作者’和‘三八紅旗手’之類的獎狀。

  水泥地擦得發亮,五斗櫥上一座三五牌座鐘的黃銅鐘擺在有節奏的搖晃。

  他估摸郝場長家住的人口應該挺多,因為客廳就有一些應該擺放在臥室的家具,比如占去半面墻的雙開門衣柜。

  進門后錢進先客氣的輕鞠躬行禮:“郝場長,這么晚打擾你們了。”

  郝文峰笑著招呼他落座:“不打擾,原來咱倆是鄰居,我還不知道呢。”

  屠宰場雖然不屬于市供銷總社管轄,可它的產品分配工作與供銷總社有關。

  所以郝文峰跟他們單位很多領導熟悉,也聽說過錢進的名字:“倉儲運輸部里升大隊長最快的年輕同志,你是后生可畏,國家希望啊。”

  錢進連連客氣。

  客廳正中央擺著漆色斑駁的方桌,四條長凳腿腳裹著防磨的自行車內胎。

  桌上蓋著鉤針蕾絲桌布,搪瓷茶盤里倒扣著印有“勞動光榮”的玻璃杯,熱水瓶的紅雙喜在燈光下閃著光,最惹眼的是窗邊有一臺9寸黑白電視機。

  顯然,郝場長的家庭情況還是比較好的。

  錢進落座后先注意到幾張紅底金字的請柬,于是他順勢將帶來的禮物放到了桌子上。

  郝文峰注意到他的目光,介紹了一下:

  “我家二小子過兩天要結婚,聽說錢大隊還未婚?你這樣的好小伙子竟然單身,這可不行……”

  錢進明白他是要扯介紹對象的話題,便急忙解釋:“郝場長,我已經結婚了,不過我們是剛領了證,還沒有辦婚禮呢。”

  “我正是聽說您家的二哥要結婚,特意過來想請教一下呢。”

  郝文峰把二兒子叫來:“小雷,過來認識一下咱們市供銷總社的青年俊杰錢進錢大隊長。”

  錢進跟郝雷握手。

  郝雷更是直接說:“聞名不如見面,錢總隊風采非凡,比傳聞中更是文秀英俊。”

  原來郝雷在街道居委會上班,他聽說過錢進在泰山路的操作。

  畢竟能以勞動突擊隊隊長的身份將街道居委會主任送去大西北治理風沙,這可是全海濱市蝎子粑粑——獨一份。

  錢進開了個玩笑,順勢從提包里掏出個紅綢包裹:

  “上門請教工作,赤手空拳可不好意思,正好我有好友得知我新婚送我一套禮物。”

  “郝場長和二哥你們不要嫌棄,我借花獻佛,送給我二嫂了。”

  借禮送禮在當下這個物資稀缺的年代是常事,錢進坦誠說出來,沒人在意。

  特別是他送出了好東西:

  紅綢滑落是錦盒,打開后一套純銀首飾在燈下泛起柔光。

  它有鐲子有耳環有項鏈有戒指,是一個風格的全套。

  其中鐲子上鏨刻的并蒂蓮枝蔓交纏,花心嵌著米粒大的紅珊瑚,最絕的是蓮瓣下藏著彈簧簧片,輕輕一碰就顫巍巍地抖。

  項鏈上同樣是蓮花。

  他介紹說:“蓮生吉祥,福運安康。蓮花高雅圣潔、卓爾不群,它能象征女同志的嫻靜多姿,也有愛情純潔、臉面永久的寓意。”

  跟手鐲的蓮花不同,這項鏈的掛墜蓮花更大,層層綻放,栩栩靈動,還噴了香水有花香味。

  這套銀飾做過精細拋光了,在燈光下光滑細膩,閃耀著華美氣息。

  郝文峰的小女兒看到后頓時心動了,跑過來搖晃哥哥胳膊說:

  “二哥二哥,你別送嫂子了,你送給我吧,我什么首飾都沒有呢。”

  這年代講究清爽干凈干革命,不愛紅妝愛武裝。

  可是姑娘家哪有真不愛紅妝的呢?

  郝雷寵溺妹妹卻更對媳婦上心,趕緊抱住錦盒搖頭。

  郝文峰知道錢進不是為了什么咨詢婚禮來的,如今看到這套銀飾更是喉結微動,面有動容。

  這小子所謀甚大!

  他媳婦好奇走出來看,說道:“哎喲,這做工不一般,我還是女伢子的時候,在老鳳祥看老師傅打出過這么漂亮的首飾。”

  “太貴重了,小錢你鄰居上門來玩可不能這樣,拿回去,一定拿回去。”

  錢進堅決拒絕:“送給新婚夫婦的禮物哪有往回拿的?那不是把人家夫妻的福氣都拿走了?”

  婦女聞言笑了,不再拒絕。

  郝文峰給他添茶,示意孩子們去一邊鬧騰,兩人逐漸聊到了主題。

  錢進提到了自己主持辦起來的小集體企業,郝文峰點頭:“人民流動食堂,我吃過你們的麻辣燙,真過癮啊,大冷天吃出一身汗來。”

  這是不出意外的事。

  人民流動食堂的營業模式和經營主體都是這年代海濱市前所未有的東西,大眾對他們的新奇感很強烈,輿論早就發酵到全城了。

  錢進再度客氣,然后說:“其實麻辣燙和鮮湯煮都是簡單東西,無非從外地學一下配方。”

  “我們單位的師傅真正厲害的是鹵豬頭肉、鹵豬下水和鹵豬腳。”

  “你們單位需要殺豬的下腳料。”郝文峰點點頭。

  錢進也點點頭。

  窗外開始下雪,又是一場雪來了。

  郝文峰先松了口氣。

  他擔心的是錢進想來搞豬肉,豬肉的出貨量是非常嚴格的,他這個場長能動的手腳也不多。

  但作為場長他不可能沒有權限,豬下水由他控制。

  他思索了一下,問道:“你們需要多少豬頭肉和豬下水之類?”

  錢進說道:“這個還請您指點,我們這邊口子比較寬松。”

  郝文峰遲疑的說:“每天四個豬頭、四副下水,這已經是能給你們的極限了。”

  “而且這還得特殊審批,讓你們街道給我遞交一份‘新企業接受老單位扶持發展申請書’,我得給領導簽字。”

  錢進沒有討價還價,痛快接受了這份禮物。

  正事辦完就是喝茶。

  兩人聊起了供銷總社的一些工作,郝雷過來添茶倒水,又跟他聊上了居委會工作。

  聊的還挺開心。

  錢進裝了一肚子茶離開,臨出門的時候指了指留在桌子上的紅綢緞:

  “我二哥要辦革命婚禮,這是單位的同事湊了個份子,請你們務必收下,務必讓我能把同事們的心意帶到。”

  郝文峰急忙去找紅包要遞給他,他已經快步下樓了。

  拆開紅包,里面是兩張大團結,在此之間還夾著幾張淡綠色的外匯兌換券。

  郝場長的瞳孔猛地收縮。

  郝雷拿出兌換券借著燈光看,一眼看到了“憑此券可于友誼商店購買進口商品”的鉛字。

  他咂咂嘴說:“爸,人家可是下血本了。”

  郝場長嘆了口氣:“五個豬頭、五副豬下水,這是我的極限了。”

  “這個錢進難怪升的那么快,他手腕真厲害,換你小子,你舍得這么送禮嗎?”

  郝雷搖頭:“我一輩子就待在街道居委會,不想升職也不想去別的單位,所以我不給誰送禮。”

  郝文峰更是搖頭。

  犬子!

  錢進哼著歌下樓,樓梯口一聲詢問:“心情這么好,辦妥了?”

  這嚇了他一跳:“這么冷你怎么出來了?”

  魏清歡撐起雨傘:“我剛才看到雪下大了,怕你頂風冒雪的回去感冒。”

  “最近感冒可兇了,我們學校好幾位老師感冒了,上次你感冒那么厲害,我怕你這次再出事。”

  錢進感動的摟住她肩膀:“我沒那么虛。”

  回應這句話的是一聲冷笑。

  錢進明白這聲冷笑的含義后有些心里發虛。

  最近身子骨好像確實被榨的挺厲害。

  兩人走出去,鵝毛大雪呼啦呼啦的往下飄。

  小區里沒有路燈,一片漆黑,魏清歡打起手電、錢進撐起傘,踩著積雪嘎吱響。

  突然之間傘被挪開。

  魏清歡驚呼一聲,錢進抬頭笑:“我想到了一句詩,你細品一下。”

  “今朝你我同淋雪,已算此生共白頭。”

  魏清歡聽后笑出聲來:“第一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倒是符合七言律句平起式標準的變體。”

  “可第二句仄平仄仄仄平平存在明顯失律,尤其是第三字‘也’和第四字‘算’連續兩仄,形成仄仄連用,不符合傳統對仗聯的平仄交替規則。”

  錢進當場一個我草。

  還好魏清歡接著就是一個拉長音的:“但是!”

  “憑借同淋雪與共白頭的意象對比,什么平仄都不重要了,情感表達永遠大于形式規訓。”

  她抬頭捏了捏錢進的下巴:“我喜歡這句詩。”

  錢進立馬柔情蜜意的回了一句:“而我喜歡你。”

  魏清歡嘻嘻笑著回家。

  絕口不提回泰山路筒子樓的事。

  進門后她掃掉錢進身上的雪后轉身走。

  錢進問她:“干嘛去?”

  魏清歡輕聲細語的回了一句:“洗呀。”

  錢進從勞保棉襖內兜掏出個天鵝絨盒子打開,水晶墜子碰著盒蓋發出叮鈴一聲響。

  魏清歡下意識回過頭來。

  錢進將盒子遞給她:“我托陳井底的哥哥又給打了一套銀飾送了郝場長二兒子當禮物,人家得知咱們剛結婚,托我轉送給你這個。”

  這是個玫瑰金鏈子掛粉色水晶項鏈,價格不貴,主打一個奢華漂亮。

  它的掛墜是綻放的桃花,花瓣顏色真實,精雕花蕊栩栩如生,花瓣之間采用了磁吸設計,總有兩片桃花交映生輝。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魏清歡吃驚的問:“這么美呀,得多少錢?去哪里才能買到?”

  錢進笑道:“這是一種水晶,不是什么寶石,郝場長說并不貴。”

  “但想要買還真是困難,他是托一個僑胞親戚帶回來的。”

  “那咱們的銀首飾恐怕還比不上人家的回禮呢。”魏清歡弱弱的說。

  錢進說道:“你以為我光送他銀首飾?我以人民流動食堂的集體名義,給他送了二十塊錢紅包和湊出來的一套僑匯劵!”

  魏清歡咋舌。

  錢進說道:“我沒騙你,真送了這些東西。”

  “不過你可誰都別說,這鏈子你戴著別人看不到,你自己喜歡好了,也別跟人家提起,否則人家會懷疑咱們非親非故,郝場長怎么會送這么重的禮物。”

  “來,我給你戴上。”

  魏清歡開心點頭,褪下外套,露出光潔的肩膀。

  錢進解下了銀鏈子換上了這條水晶鏈。

  彩金鏈子落下,肌膚上蕩起微涼的漣漪。

  魏清歡偏頭,讓水晶墜子晃悠悠鉆進領口,森寒觸感讓她在錢進懷里忍不住顫栗。

  錢進的手掌還停在她頸后,順著肩頭輕輕滑落。

  窗外雪花撲簌撲簌的落下。

  寒冬凜然。

  室內有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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