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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老樂器,兩漢塤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劉金山住在五臺山路,這讓錢進對他豎起大拇指:“住咱市供銷總社領導干部大本營呀。”

  “錢大隊您別笑話我了,”劉金山踩著樓房陰面未能消融的積雪拐進一條小巷,“我家是在五臺山支路上,住的可不是咱們供銷總社的干部樓,住的是職工大院。”

  穿過居民樓,有臘八粥的甜香正從各家窗縫往外溢。

  有些人家早上來不及煮粥,于是晚上再喝臘八粥。

  途經一間供銷社的時候,劉金山進去買了一瓶老酒。

  錢進說道:“咱們貿然上門,一瓶酒能夠嗎?好事成雙。”

  “來,同志,再給我拿一瓶老酒,那什么糕點是吧?一樣一斤給我兩樣,算了一斤太少,一樣來二斤吧。”

  售貨員不搭理他,看向劉金山。

  劉金山疼的嘴角都歪了,沖售貨員發火:“沒聽到嗎?這是我領導,他讓你拿東西你趕緊拿!”

  售貨員一愣。

  這么年輕的領導?

  他手腳麻利給裝了酒又包了點心,還陪笑說:“我給了二斤二兩,秤高高的。”

  錢進自己掏出票和錢結賬。

  劉金山急忙阻攔他:“您這不是打我臉嗎?”

  錢進說道:“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不用客氣,錢這一塊我不可能跟你們產生任何糾紛。”

  劉金山嘿嘿笑,連連說錢大隊清廉。

  高興之下他哼起歌來,酒瓶叮當算是配樂,混著遠處居委會播報《全國科學大會公報》的廣播,在這古舊社區里倒是成了一支應景的曲子。

  “就這兒。”劉金山跺了跺凍僵的腳,指向嵌在地平線下的半扇木門。

  門楣上‘社會主義好’的標語斜掛著,底下露出半截斑駁的“天琴樂”金字。

  繁體的。

  這是海濱市筒子樓里的半地下室,南邊窗沿跟街道齊平,一旦下雨雨勢太大可得鎖好窗戶,否則水會淹了家。

  錢進說道:“樂器怕潮濕,放這里能行嗎?”

  劉金山輕笑道:“昆侖山路上那些別墅閣樓不潮濕,他能去的了嗎?”

  他也不敲門,上去推開門掀開棉簾子。

  剎那,有松香味裹著霉氣撲面而來。

  錢進進去看。

  二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到處是除濕的松木屑,恐怕有數百件樂器從水泥地摞到天花板:

  斷了弦的琵琶橫在雕花太師椅上,嗩吶銅碗反扣著當煙灰缸,最扎眼的是墻角有一架立式鋼琴,琴蓋上堆著搪瓷臉盆和鋁飯盒。

  “是劉大隊長,貴客臨門啊。”暗處傳來沙啞的嗓音。

  一個腰背傴僂的老人從蒙著藍布的古琴后探出身,中山裝口袋別著排黃銅哨片,頭發白得像落了層松香粉。

  劉金山介紹了一下:“老秦,這是我們搬運大隊的大隊長,是我的領導。”

  老秦對于錢進職位大吃一驚。

  這么年輕?

  他明顯尷尬起來,想說幾句好話活躍一下氛圍,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錢進沒在意,天天的目光被一架傳統樂器吸引:

  這樂器比較高,琴首雕著飛天,漆面裂成龜甲紋,二十三條絲弦卻繃得筆直。

  他忍不住問道:“這是豎琴嗎?可怎么是飛天呀?豎琴不是洋玩意兒嗎?”

  老秦下意識要笑話他,劉金山瞪眼睛,他趕緊端正態度說:

  “領導,這是咱中國人的豎琴,這是箜篌。”

  錢進大開眼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老秦激動起來,對著他大聲說:“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領導您懂行呀,這就是李憑箜篌引里的箜篌,您可以數一數,這正是24根弦。”

  正說著他突然伸手捂住胸口,腳步一下子踉蹌。

  劉金山扶住他從兜里掏出個小瓶:“哎哎哎,你老頭可別激動了,是這個速效救心丸吧?”

  “一粒、一粒就行了,得省著吃,我沒事。”老秦大口喘氣坐下。

  他自己順了順氣緩過來了,沒舍得吃小藥丸又給放回了小瓶里。

  錢進傻眼了:“您老人家這是?”

  “他有心臟病。”劉金山說道,“不能生氣不能激動,反正不能見人就對了。”

  錢進苦笑:“那你買酒干什么?心臟病人嚴禁煙酒!”

  老秦無聲一笑,說:“沒有酒,有命還有什么意思?”

  “你們拿了酒?來,給我,兩位領導不嫌棄隨便找地方坐,咱們一起喝點。”

  他一看是老酒,便將爐子上的臘八粥端下來,放上個小陶瓷鍋開始溫酒。

  三杯老酒下肚,爐火映紅了墻上的工尺譜。

  老秦名叫忘機,祖上五代制琴。

  五七年時他把店鋪捐了,去年政府將一部分物資還給他,他要了當初家傳的門楣,找人換到了這個臨時住所。

  錢進心思活躍起來:“那您老家里可得有不少舊東西。”

  老秦淡漠的說:“全是破爛玩意兒,是人家不要了我收拾回來的,能修好的修一修,基本上修不好了只能當廢品。”

  他一腳踢在個破鼓上,將鼓踢得亂滾。

  劉金山不耐的說:“人領導誠心來找你,不是來找事,是來找你買個樂器,你別跟防賊似的。”

  錢進給他提示:“你放心,老叔,咱們這里沒外人,我就是想買個樂器送我新婚妻子。”

  “同時我個人也比較喜歡樂器,所以呢,有沒有那個咱們祖先……呵呵,你明白嗎?”

  老秦瞅了瞅兩人,回去抽出一管跟竹笛似的樂器。

  錢進接過去看,第一眼是竹節上的“昭和二十年”火印:“小鬼子的東西?”

  劉金山騰一下子站起來:“嘿,老秦你過分了啊,我領導剛說了他祖先你就給他拿小鬼子的玩意兒。”

  “這是尺八,小鬼子在隋唐年間從咱祖先手里偷學的樂器,”老秦鄙視他沒有文化,“這件尺八跟小鬼子沒關系,是咱中國人生產的。”

  “上面的字是四五年小鬼子投降那夜刻的,投降書廣播以后,海濱市那個憲兵隊長在我店里剖了腹。”

  錢進問道:“那這件尺八是哪年生產的呢?”

  老秦說道:“就是四五年,但音色還很好。”

  他拿起尺八摩挲一番,說:“給你們吹一首《妝臺秋思》聽聽就知道了。”

  樂聲輕輕響起。

  錢進不懂音律,卻聽出曲調里的婉轉哀思。

  “你們聽我這泛音。”老秦突然按住孔,“尺八講究一音成佛,這跟佛道兩家的吐納術同源。”

  他吹出個長音,錢進聽后連連點頭。

  劉金山佩服不已:“錢大隊你這文化水平不低。”

  錢進暗道我也沒聽出什么來,不過這不得點點頭捧捧場嗎?你不懂人情還是怎么回事?

  劉金山則暗道其實我那話也是給你捧捧場,你不懂我劉金山還是怎么回事……

  錢進直接問道:“這就是你店里最古舊的樂器嗎?還有沒有跟咱們祖先更接近點的?”

  老秦看了眼劉金山后搖頭:“沒了,這就是最古舊的了,我一直想把它捐給博物館,畢竟它上面沾了侵華小鬼子的血。”

  “但我沒有憑證,人家不收,不過也是因為它算是抗日物品了,留在手里能當個紀念品。”

  錢進想想這個不適合送給魏清歡,問道:“我是想給妻子送一件樂器,您看您老有沒有推薦?”

  老秦從床底拖出個桐木匣,里面有考究的紅綢緞。

  掀開紅綢,下面是把未上漆的二胡,琴筒已經蒙上青花蛇皮,上漆就能用。

  “這是用我手里最后一截紫檀打的,琴軸嵌了軸承廠廢鋼珠——新時代的老手藝。”

  老秦摩挲著琴桿上的刻度說著話,言語之間頗有不舍。

  劉金山問道:“這蛇皮怎么回事?”

  老秦淡然說道:“沒怎么回事,正兒八經蟒蛇皮,這是50年的皮子,算是新舊交替年代的一個見證。”

  錢進有些猶豫。

  讓魏清歡學著拉二胡?

  他對二胡倒是沒有意見,可這玩意兒跟優雅知性很難劃等號。

  于是他進一步問道:“秦師傅,我是很誠心的,確實想給我夫人找一個適合她的樂器。”

  “我沒有瞧不起二胡的意思,可二胡讓個女人去拉,我感覺還是差點意思。”

  老秦又去倒騰他的臘八粥,酒壺端下來,煤球爐騰起青煙,將地下室熏得有些朦朧。

  他聞言回頭疑問:“你真是給你對象買樂器?”

  劉金山生氣:“嘿你這個老秦,我領導不是一進門就說了嘛,他剛結婚,要送給新婚妻子一件禮物。”

  老秦納悶:“那你領導進來又扯祖先又扯古物的干啥呢?”

  錢進明白了。

  老爺子誤會了,以為他打著送妻子名號到他手里來淘古董文物呢。

  實際上他也要給妻子送樂器,自己也要淘古董文物。

  老秦繼續說:“新社會婦女學樂器,講究個響亮熱鬧。竹笛便宜,國營商店兩塊錢一支;古箏貴些,但能彈《瀏陽河》……”

  “聽說簫聲清雅。”錢進直接問道,“女同志是不是學吹簫比較好?”

  老秦痛快的去拿出來兩支或綠或紫的簫:“吹簫要練丹田氣,比笛子難三倍!”

  “五五年我教文工團那會兒,十個姑娘九個憋紅了臉都憋不出個好聲音來!”

  “不過你要學簫的話,我這里有這個物件,你盡管拿一支回去就是。”

  劉金山不遺余力的幫助錢進:“少用這種不值錢的東西糊弄我領導。”

  “他要是想買笛子什么的還用來你這里?我記得你這里有個大件,我領導最公道了,他值得信任,你就拿出來讓他看看吧。”

  老秦泛起了嘀咕:“你說的是什么大件?”

  劉金山伸長脖子左右張望,伸手比劃出老長的距離:“這么大那個,用個描金的漆盒裝著,盒子上還有牡丹纏枝紋……”

  老秦明白了,去屋子角落里抽出一個長條形包裝盒。

  盒子打開是個蘇繡帕子,他用手掃了掃,里面的松香屑撲簌簌落在地上。

  一把四尺長的木制樂器露出來,它是一把琴,琴頭雕著并蒂蓮,十三根鋼弦繃在鎏金雁柱上,共鳴箱上烙著“天琴堂庚子年制”的字樣。

  劉金山興奮的一拍巴掌:“就是這個,當時你把這個當寶貝似的藏著,還是委托我給你藏的呢。”

  “這是軋箏!”陳師傅指尖撫過琴梁,“宋朝《樂書》里記載的‘唐俗樂部之器’說的就是它,這得用馬尾弓拉奏,可現在滿海濱市都找不到一根馬尾弓了。”

  “它現在等于沒有用了,所以我才沒拿出來,可不是舍不得給你們。”

  錢進猶豫。

  馬尾弓是什么他不清楚,可商城肯定有的賣,只是不知道大小,他現在能不能給買出來。

  即使能買出來他興趣也不大。

  因為老秦給他演示過了,這東西不是彈奏,是拿著那所謂的馬尾弓站在前面拉扯。

  說實話,他看那拉扯動作很熟悉,跟拉大鋸似的。

  哪有昏君看半裸少婦拉大鋸的?

  老秦親切的撫摸這張古琴,最后一狠心一咬牙:“既然領導……”

  “領導不奪人所愛。”錢進趕緊阻攔,“劉副隊你別插嘴也別拿話壓他了,這樣你去外面等著,我跟老師傅好好聊聊,行吧?”

  劉金山訕笑著出門。

  錢進把古琴蓋子拍上,說道:“您放心,老爺子,我不是小鬼子,進門燒殺搶掠,我確實是認真找您買點東西,請教點東西。”

  “不光是我,還有我對象,她買了樂器以后會找您請教怎么吹簫怎么彈琴,當然我們付學費。”

  老秦一聽他不要這個古琴頓時露出笑容,連連擺手說:

  “領導您看中什么我送給您,可不能買賣,至于學習這回事吧,簡單,你讓你夫人來就行了,我一定好好教她。”

  然后他又熱情的說道:“我看您還沒吃飯呢,這樣我給您舀一碗粥,這里有帶來的餅干,您湊活著吃點。”

  掀開蓋子,臘八粥的甜香暗暗浮動。

  錢進溜達起來,看到了墻上掛著的古箏:“那是古箏對吧?我夫人比較有古典美,那她學個古箏是不是很好?”

  老秦吸溜了口粥,遺憾的說:“是古箏,我這里古箏好幾把,還有琵琶什么的,但是都壞了,都是弦壞了沒法使用了。”

  錢進想了想,說道:“如果我能給你提供琴弦呢?”

  老秦頓時站起來激動的說:“領導你要是能給我提供琴弦、松香這些東西,我這里的樂器你隨便選隨便挑,看中什么我都送!”

  錢進的目光掠過墻角蛛網密布的琵琶,他還真沒有什么想挑的。

  老秦卻給他拿出來一個盒子:“一進門我知道你想要找古物,可有第三者在這里我不敢拿,現在我可以給你看看這個。”

  木盒子不大,上面雕龍紋鳳,極盡精美。

  打開盒子里面的東西跟木盒形成鮮明對比,整體非常平庸。

  它是一件陶器,比拳頭大一圈,平底卵形,表面刻著的鳥獸紋是唯一裝飾,放在地上容易讓人當成一塊土疙瘩。

  錢進拿起來說道:“這個東西我有點認識,這是塤吧?”

  前世短視頻里曾經火過一段時間的這個物件,他有些印象。

  “據說是仰韶文化晚期的陶塤,我有個博物館的老朋友幫忙鑒定過,說是龍山文化東夷部落的祭祀器。”老秦聲音低沉的說道。

  錢進聽后整個人都炸毛了。

  仰韶文化晚期……

  東夷部落的祭祀器……

  這得是進國家博物館的國寶了!

  他震驚的看向老秦。

  老秦忍不住笑出聲來:“領導你信了呀?我跟你開玩笑呢。”

  “你不看看這東西做的多精致,都已經開到五孔了,怎么可能是仰韶文化的古塤?”

  “仰韶文化里的塤只有一個孔,只能嗚嗚嗚的瞎吹,這是五孔陶塤。”

  他拿起來仔細擦掉上面的灰塵:“其實這東西不是我的,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博物學老朋友的。”

  “當年我替我那老朋友保存過不少東西,后來他隨國軍敗退去了那邊,臨走之前把這個五孔陶塤送我做個紀念。”

  “你懂古玩是吧?能看出它是古物來吧?”

  錢進能感覺到這個五孔陶塤的年代感。

  他發現這年頭第六感比仔細學古玩知識更靠譜,因為當下沒有做舊技術,沒有假貨。

  所以拿到一樣物品要判斷它是否為古物,第六感很準。

  于是他問:“那我能不能拿走這個陶塤?”

  老秦搖頭又點頭。

  錢進:“什么意思?”

  老秦搖頭說:“你要是拿走這陶塤送媳婦,我可教不了你媳婦,因為我不會吹五孔陶塤,現在會吹的人應該沒幾個。”

  錢進說道:“那沒事,我回去自己琢磨琢磨。”

  老秦繼續說:“你得付出點別的,這是舊東西,我朋友當時研究判斷是兩漢時期的東西。”

  錢進心里狂喜。

  他說道:“你想要什么價錢?”

  老秦搖搖頭說:“我不做買賣,想跟你換點東西,你有什么好東西嗎?”

  錢進說道:“外匯券怎么樣?還有你修琴弦修這些樂器恐怕需要很多材料吧?”

  “或者你給我列一個清單,我應該可以幫你找齊一部分材料。”

  這個條件很有誘惑性。

  老秦鄭重點頭。

  錢進又補了一句:“你有心臟病,需要常備救心丸?這個我也可以幫你搞到,而且是外國貨,效果絕對好使,比你吃的這些藥效好的多!”

  老秦將陶塤放入個古色古香的漂亮盒子里遞給他:“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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