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頭快要落下,國棉六廠北邊小門被北風拍得咣當響。
工廠屋頂的煙囪洶涌澎湃的排放出黑煤煙,北風一吹,刮的廠區里到處灰蒙蒙的一片。
白東風的自行車進北門后飛快碾壓過地面未能融化的冰碴子,穿過筒子樓間的煤渣路來到保衛科辦公樓下。
他下了自行車摘掉勞保手套攥在手里,向著科長辦公室狂奔。
快要下班了。
他太了解廠里這幫鳥同事的情況了,一旦下班他們會立馬往家里鉆。
所以他想要在今天還能討回房子,必須得趕在下班前見領導,讓領導們為自家出面。
誠然。
他知道602的房子不屬于他,可他家里人在里頭住的時間比錢家人住的時間更要長,連戶口都已經被他想盡辦法挪到那座房子下了。
這樣來說,那房子不就該是他家的嗎?
保衛科科長蘇大同在辦公室里頭來回踱步,他手里把玩著十斤額度的肉兌票,計劃著用這筆今天剛撈到的好處弄點什么吃。
這可是市里供銷總社內部特供的票據,拿著這票去割肉,可以割到最好的腹五花呢。
然后大門被人一把推開,一股森寒北風嗖的鉆了進來。
蘇大同瞪眼看過去,看到后勤上的同事白東風著急忙慌的進門。
他立馬不動聲色的將肉兌票收進了袖子里,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說道:“呀,是東風同志?你急匆匆的有什么事情呀?”
白東風急迫中保持風度,先給蘇大同上了一支香煙。
蘇大同擺擺手:“最近感冒了,抽這個咳嗽。”
白東風聞言將整包香煙都給留下了:“那蘇科長你等感冒好了再抽煙吧。”
蘇大同暗地里咂咂嘴。
這伙計難怪在單位混的那么好,確實有些手腕。
不過——
今天我可不吃你那一套了,沒辦法,誰讓我已經吃了人家送來的十斤大肥肉呢?
那可是十斤!大!肥肉!
“東風同志應該不是來特意給我送煙的吧?有什么事直說,咱們都是自己人,沒必要用煙開路。”蘇大同說著習慣性掃了眼手腕。
嗯,快下班了。
哦耶!
白東風便把自家遭遇說了出來,特意強調了保衛科新人王東吃里扒外的舉止。
蘇大同聽著聽著嚴肅起來。
就在白東風以為自己告狀有希望的時候,對方問了一句:
“那么,2號樓2單元602到底是誰的房子?我怎么記得當時前10號樓都是分給老工人了?”
白東風說道:“可他錢進比你我還年輕,他錢進不是咱國棉六廠的工人!”
蘇大同贊同的點頭。
錢進確實年輕,那小子出手可真大方,當初去國營二飯店請客,那一桌菜可是硬挺的很喲。
看到他點頭,白東風更是心喜。
他懇切的說:“蘇科長,他王東去幫個外人強占自家同事的房子,你說這是什么事?”
“我得批評他。”蘇大同點點頭。
白東風急忙說:“不只是批評的問題,還有我的房子,他王東竟然……”
“那房子是你的?”蘇大同再次問。
白東風敏感的察覺到不對勁。
蘇大同已經連續兩次詢問這個問題了!
于是他解釋說:“那房子情況比較特殊,實際上它是單位分給我師傅錢忠國的。”
“我師傅的情況你了解,他這人覺悟高,當時分到房子以后呢他辦了病退,就認為自己沒資格得到這間房子。”
“恰好我那時候結婚需要個寬敞點的房子,又在單位拿了先進個人,于是他想轉交給我,還把我戶口先掛到了房子里頭。”
“這一切都是切實可查的,都在梁山路居委會登記入冊的……”
蘇大同恍然大悟的說:“原來如此,那你把戶口本、土地房產證帶好,我這就拎著王東耳朵一起去幫你把房子要回來!”
“這個叫錢進的同志太過分了,竟然敢強占咱國棉六廠的房子,我看他分明是沒把我蘇大同放在眼里啊。”
白東風眼角抽搐了兩下,干笑著說:“你知道我師傅身體不好,當時我體貼他不便出行,沒去變更土地房產證上的姓名……”
蘇大同問道:“那立下字據了嗎?”
白東風說道:“我們倆是師徒,情同父子呀,這種事哪里用得著立下字據呢?”
蘇大同往椅子靠背上使勁一撞,皺起眉頭:“這可糟糕了,這怎么證明是你的房子?”
白東風說道:“我們家里人一直住在里面呀!”
蘇大同翻了個白眼:“你們住在里面,你們就是房子的主人啦?”
“那我借廠長家的別墅住兩天,我能說那別墅是我家的嗎?”
白東風爭辯說:“我們住的可不是兩天幾天,是……”
“哎呀,住幾天不是重點,你平時多精明的一個人,怎么搞不清楚重點呢?”蘇大同不耐煩了,眼看要下班了。
“現在是新中國、新社會,個人要查戶口本,房子要看土地房產證!”
“老白,你當這是舊社會的包身工鬧事?誰能鬧騰就把東西分給誰?現在要講組織紀律!”
外面的鐵皮喇叭突然響起了鈴聲。
蘇大同更是惱恨白東風了。
如果這廝不來耽誤事,此時他已經愉快的騎上自行車去往菜市場肉柜專門買肥肥的、香香的五花肉了。
白東風看明白了,蘇大同這邊不愿意給自己出頭。
他趕緊去找主管房產工作的副廠長王德福。
可王德福已經不在辦公室里了……
這把他給氣的。
剛下班就跑人了?
組織紀律呢?
到底是誰無組織無紀律呀!
白東風心里生出濃重的怨氣,和這樣的蟲豸在一起,怎么能建設好社會主義事業呢?
他氣沖沖的往回走,回到工人新村,發現大冷天里不少人待在2號樓四周看熱鬧。
不用說。
看的是自家的熱鬧。
此時他媳婦和父母都回來了,三人看著被井然有序排放在樓棟前的物品先麻后驚又怒還迷茫。
等治安員跟他們解釋過后,他們當場憤怒到暴跳如雷,并一直暴跳如雷。
幾十個青年和漢子站在樓道里,兩個臺階站一個人,從一樓站到了六樓。
孫玉蘭一度要沖進去,沖到二樓又回來了。
白母趙大紅在外頭拍著腿大罵:“哪個喪良心的搬空俺老白家……”
白父白江山則陰沉著臉掐腰站在家具堆里,他那枯槁的手指摳進工作服,指甲縫里泛著紡織廠漿紗槽的靛藍。
有平時跟他家不對付的人在旁邊冷笑,還有人一邊喝著熱茶水一邊咂嘴,時不時還往外啐一口。
白江山怒視對方,對方舉起茶杯說:“這茶葉渣子沒法喝啊。”
白東風嘆口氣,打起精神來出場。
等看到丈夫回來,孫玉蘭先是一馬當前哭唧唧的撲上去撕扯著丈夫衣服要告狀。
白東風咬著牙說:“我已經知道了!”
孫玉蘭哭著說:“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了還呆在這里干什么?”
“咱家被人占了、別人給占了呀,這可怎么辦?他們很有權勢,他們連治安員都給買通了……”
治安員聽到這話惱了,指著她說:“女同志你別血口噴人,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你要是……”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信你們!”孫玉蘭哭著喊。
有國棉六廠的好事者過來問:“白主管,到底怎么回事啊?”
白東風強笑著說了一句‘碰到了霸道的壞人’,然后他把妻子和父母帶出小區找了個地方協商:
“房子不能讓出去,這時候咱沒辦法,權勢比不上人家,那就只能鬧了。”
“把事情鬧大,我就不信這個國家不是工人當家做主了!”
“這樣,媳婦你聽我的,我作如下安排,你們記好了……”
十幾分鐘后,孫玉蘭跪在了梁山路居委會門前的水泥地上。
她特意穿了結婚時那件棗紅棉襖,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居委會主任劉濤和婦女主任季金秀出來扶起她,她死拖著在地上哭:
“劉主任,你得給我家做主呀,社會上有壞人呀,這些壞人把我家房子給占了,這是要逼我死呀!”
她扯開衣襟給街道領導們看,露出脖頸上紫紅的勒痕,讓圍觀的老頭老太們倒吸一口涼氣。
季金秀難以置信的問道:“這是他們給你勒的嗎?”
孫玉蘭梗著脖子重重點頭,然后心虛的說:“是我自己要上吊勒的。”
季金秀擼起袖子正要去給女同胞討還公道,聞言卻只能半路停下腳步。
你他娘,真是個人才!
劉濤無奈的說:“小孫,別鬧了,沒有用,現在講究落實政策。”
“今天人家是拿著證件、帶著房管所工作人員過來的,我仔細查過了,房管局說那房子確實是人錢家的。”
孫玉蘭噌一下子站起來,怒道:“官官相護!這是官官相護!沒有我們老百姓出頭之路了嗎?”
“告訴你,那房子我住一年了我能不知道是誰家的?劉主任你們要是不管,那我找到市府去,找大領導去給我家主持公道!”
劉濤煩得要死:“你這個瓜女子——行行行,你不信我那你去問你男人,問問他那房子到底歸屬于誰!”
梁山路治安所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
白江山佝僂著腰把兒子的戶口本按在所長老陳的搪瓷缸下。
他哆嗦著嘴唇,老淚縱橫:
“解放前小鬼子侵略咱神州大地,來到海濱占我家房子搶我家地,現在趕走了小鬼子趕走了白狗子,終于解放了,怎么還叫盲流子騎脖子拉屎!”
“這還是咱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嗎!”
老陳在侍弄爐子,他用火鉗夾起煤球添進爐膛,說道:
“哎呀老白,現在不跟以前似的了,連哭帶鬧扣帽子有效果,現在中央有規定,一切講法律程序。”
他拿出一張紅頭文件拍過去:“這是省里下發的最新《治安管理條例》,你看看開頭說了什么?”
白江山推開文件倔強的昂起頭:“我不管,我反正就要我家房子。”
老陳不搭理他,他便一把掀翻長椅,把印著‘忠’字的搪瓷盆踢到門口。
盆里腌的雪里蕻撒了一地,有咸菜湯順著磚縫滲進地下,還有咸菜湯則濺射到了墻上的值班記錄本上。
很囂張!
老陳急眼了,上去抓住他扭了起來:“你敢來我單位里鬧事?你老小子以為這還是68年呢?這是78年!告訴你,你那一套現在不好使了!”
馬上就要退休以為能享福的趙大紅則在工人新村的大門前燒起了黃紙。
跳動的火苗舔舐黃紙后化為灰燼,被風吹的滿大門口亂飛。
她哭著說:
“老少爺們、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們,這些壞胚子今天能來搶我們的家,明天他們就能搶你們的家呀……”
一群不明所以的老頭在跳腳罵娘,老太則在陪她一起掉眼淚。
但有明事理的人上來說:“你們住的房子,不是人家錢師傅的嗎?今天搬進去的是錢師傅的兒子吧?”
“那同志我知道,人家是好同志,在泰山路做了很多好人好事……”
趙大紅聽聞此言對仗義執言者哭號:“草你爺爺,我們家今晚住你家去。”
說話的人惹不起她,只能離開。
趙大紅又開始燒紙,繼續又唱又哭。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越來越冷。
本來跟趙大紅同仇敵愾的老頭老太們受不了這寒意,接二連三回家。
最終等孫玉蘭和白江山灰頭土臉的回來時,其中白江山還讓人抽了耳刮子才得以回來時,門口已經就剩下趙大紅一個人了。
他們沒吃飯沒喝水,大冷天著實受不了。
無可奈何之下,三人蹲在燒紙旁伸手烤火。
孫玉蘭失神落魄的問:“該怎么辦呀?”
突然竄出來個青年人,這人端著一盆水出現,沖著三人和燒紙堆潑了上來!
潑完轉身就跑!
在場三人不是婦女就是老人,哪能追得上這么個青年人?
特別是三人還被潑了一身涼水,突然遇襲下都懵了,一時之間光會瑟瑟發抖,連罵娘都給忘了。
等到三人反應過來,孫玉蘭嚎啕大哭、趙大紅扯著嗓子罵娘、白江山跟失心瘋似的打起了王八拳:
“呔呔,我手持鋼鞭將你打,打死你個活王八……”
躲在暗處謀劃的白東風聽到聲音不對頭趕來,一看爹娘媳婦滿身是水他吼道:
“這大冷天對你們潑水,這是行兇!這是謀殺!”
“走,去治安所告他們去!”
四人氣勢洶洶的走。
門口有人喊道:“哎,老白,你家這些東西要不要了啊?不要我可得拾掇了,擺放在這里占地方還不好看。”
白東風回頭一看,有個高個子青年指著大門口的燒紙嚷嚷。
他覺得人既然離開拿這些東西留在門口已經沒必要了,傳到領導耳朵里不好聽,就隨口說:“不要了!”
“真不要了啊?東西還不少呢。”
“真不要了!煩人!”
治安所已經下班了,值班的治安員聽著四人添油加醋的話后問了一句:
“看清那個青年什么樣子沒有?”
白東風回憶著錢家那一幫青年的相貌準備扣屎盆子,結果他還沒有想到個具體樣子呢,自家傻媳婦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口了:
“那個壞蛋他頭上包了個婦女的頭巾只露出倆眼睛,哪能看清他什么樣子?”
治安員犯愁了。
大冷天小區內外沒個目擊者,這可怎么查?
白江山說:“有目擊者,怎么會沒有?那會小區門里面有幾個人在說話呢。”
治安員說:“行,那我去查查。”
一家四口立馬給上強度:
“趕緊去查,必須抓到他。”
“要槍斃!不能放過他,這是謀殺!”
“一定要查查有沒有幕后黑手,我敢說就是那個錢進搞的!”
治安員心煩意亂。
他想起所長老陳走之前指導的高招,就說:“你們先烤烤火,換上干衣服,可不能凍感冒了,這大冷天凍感冒了能要命呢。”
“然后我跟你們說句知心話,白大爺、白大哥,你們在小區里頭鬧騰沒有用。”
“你們自己想想,里頭住的是什么人?不都是白大哥你們單位有頭有臉的人?你們鬧下去不是丟白大哥的臉嗎?這樣有什么用呀?”
白江山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治安員擺手:“我沒有任何意思,反正我就是覺得如果我家里讓人欺負了,那我不在我家門口折騰,我得去他家門口折騰!”
白江山一拍大腿:“是這么個道理!”
“走,咱得去泰山路!你看我鬧不死這破逼爛吊!”趙大紅也想通了。
孫玉蘭弱弱的說:“去了人家地頭上,人家打咱們怎么辦?”
“看把他給能的,那怎么就是他的地頭了?”白江山吹胡子瞪眼來勁了,“我白家在泰山路住了三十年,從建國以后就在那里住。”
“他姓錢的去住了多久?他怕是還沒有認清老街坊的門呢,而我,在那里遍地是朋友!”
“你說是不是啊,兒子?”
白東風此時心亂如麻。
他沒別的選擇,去鬧騰吧,不管能不能討回房子,反正不能讓對方住的安心!
四個人換好衣服坐了公交車,下車后迅速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筒子樓:
李家老太在屋里罵沒卵子的老頭,張家媳婦手里菜刀正在費勁剁著煙熏火燎的臘肉,李家瘸子把收音機音量扭到最大,《祝酒歌》的旋律混著蜂窩煤的硝煙味在樓里亂晃。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
回到熟悉的主場了!
四個人怒氣沖沖的上了二樓。
此時已經萬家燈火,飯香綿綿。
不知道誰家在燉羊湯喝,湯里撒了胡椒粉,味道又香又嗆,讓人聞見都覺得暖和,更別說喝一碗了。
孫玉蘭肚子在咕嚕咕嚕叫。
她剛要說話,婆婆趙大紅怒視她叫道:“饞鬼!什么時候了還惦記那口吃的?”
孫玉蘭氣的跺腳:“誰惦記那口吃的了?我說什么了?”
趙大紅一愣,支支吾吾的說:“你當我還不了解個你?你屁股往哪一翹,我就知道你撒什么尿。”
孫玉蘭可不是善茬,雙臂一抱輕蔑的說:“喲,婆婆,我屁股往哪翹是要撒尿嗎?你問問你兒子,那時候是誰撒尿呢!”
白東風臉色一沉怒喝道:“什么時候了你倆還搞內訌呢?”
“趕緊想辦法鬧那錢家的小子!”
趙大紅熟門熟路找到205,怒聲說:“別急,這就開始了。”
她一把拽開門。
面前又出現個門簾子。
她一把拽開門簾子。
一條大黃狗撲上來直接來了一記乳燕投懷。
趙大紅驚魂未定,嚇得尖叫往后退:“娘哎娘哎娘哎!”
孫玉蘭小時候被狗咬過最怕狗了,看見這條狗騎著婆婆跟趙子龍殺進長坂坡似的出來,她尖叫著往后跑:“救命救命!”
白家父子兩人也慌張,一時之間不敢上前只敢吆喝:
“滾蛋,狗草的滾蛋!”
“吁吁吁!”
筒子樓里的住戶聞聲出來,204開門有嫵媚俊秀的少婦冒頭,吆喝道:“嘿,黃錘干嘛呢?滾過來!”
黃錘用狗爪踩著趙大紅的臉鉆進了204。
于是其他人家出來慢了,打眼一看:
一個老婦女正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兩個男人兇神惡煞的站在她旁邊!
他們趕緊出來問:
“干什么的?兩個男人打一個女人?”
“怎么這里鬧事?你們哪里的?嘿,那是不是老白?我怎么看著像老白?”
“哪能是老白?老白一家子早搬走了,趕緊去報警吧,怕是出什么事了……”
白江山著急而積極的喊:“是我,老姚大哥,是我白江山啊!”
廊道里沒有燈光,老鄰居們只能借著月光勉強看清個人影,很難看清具體樣子。
于是有人拿出手電照過去,果然是記憶里熟悉的那幾張臉:
“是老白和小白呀,你們怎么回來了?”
“老白你們兩口子又干架了?小白你也是,怎么還跟你爹一起捶你媽呢!”
“聽我一句勸,當娘的再不對她也是你娘,你當兒子的可不能打你娘,會天打雷劈的……”
白家父子著急爭辯:
“我們沒打她,是一條狗撲倒了她!”
“肯定是錢進養的狗,好啊,他養惡狗咬咱工人,他想造反!”
鄰居們聞言紛紛搖頭:
“說什么瞎話?黃錘是好狗,特別親人,我孫子那次不小心踩著它耳朵里,它也只是跑了沒咬人。”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黃錘不會咬人。”
“不是,你們怎么會讓黃錘給撲了?不是,你們這是干嘛呢?怎么又泰山路了?”
趙大紅哭嚎著喊:“我就是被那狗給撲了給咬了,你們都是我親近的老街坊,還能不了解我嗎?我是說瞎話的人嗎?”
“你不是誰是?”樓上有人下來說。
趙大紅羞惱要去較量一番。
白東風攔住了她。
因為剛才說話的是住三樓的鄉巴佬劉有牛,這鄉巴佬胳膊可真有牛腿那么粗。
他把槍口重新對準錢進,一家三口對錢進開始聲討辱罵。
204的美少婦走出來,白東風看的心里犯嘀咕:這隔壁不是住杜刀嘴那一家子逼人嗎?怎么又住了這么個美人呢?
美少婦美則美矣,表情很冷:
“你們罵誰呢?剛才是誰說錢進是個狗生出來的東西、是誰說錢進這輩子就是個草母狗的東西?”
趙大紅挺胸向前怒吼道:“我罵的怎么了!”
美少婦走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手給她一巴掌:“你罵的就該打!”
后面一個俊秀男人從204出來,趕緊居中勸架:
“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小清你真是的,好好跟她對罵嘛,咱兄妹聯手還能罵不過他們?”
妹妹只有一個人。
大部隊不在家。
大魏老師很擔心打起來妹子會吃虧。
果然。
魏清歡先動手,人家立馬還手反擊,三個人跟狼群似的竄上來要圍住魏清歡打她。
有的去撕扯頭發有的要掌摑她的俏臉有的推搡她高聳的胸口。
被狗嚇得躲到樓梯口的孫玉蘭一看動手了,趕緊挽起袖子來參戰。
魏清歡彪悍的很,往哥哥身后一躲眼疾手快又是一記巴掌抽在趙大紅臉上:“黃錘!”
黃錘聞聲竄出來。
眼睛瞪得像銅鈴,耳朵豎起像天線,嘴巴張開那舌頭鮮紅的跟吃了死孩子血一樣。
孫玉蘭啊嗚一聲叫,跑到半截又往回竄。
205鉆出來幾個身影。
最小的一看老爸小姑正跟人打架頓時嚇哭了,劉二乙悶頭殺上去,飛竄起來騰空踹了出去。
劉大甲一把將劉四丁推向小湯圓:“看好妹子,老三跟我上!”
他又一把將劉三丙推向了人群。
劉三丙渾渾噩噩沒反應過來,眼前就是一堆屁股。
他被一個軟塌塌的肥屁股拽倒在地,大怒之下抱住一條腿咬了上去。
趙大紅頓時哭了:“哎媽,狗咬人了!”
劉大甲殺進戰局。
劉有牛申請上陣父子兵。
不知道誰突然喊了起來:“小魏老師、大魏老師挨打了!”
“小魏老師大魏老師被人打上門來了!”
筒子樓里鉆出來幾個青年,最先砸過來的是201家的搪瓷痰盂。
這個1968年獎給“煉鋼能手”的紅雙喜痰盂,用料扎實,相當結實。
有青年扔出痰盂叫道:“敢打我們的老師!造反啊!”
“小魏老師我來救你!”
又有青年拎著一根皮腰帶竄上來。
腰帶被揮舞的嗚嗚響。
劃過白東風耳邊時發出防空警報般的銳鳴。
三人頓時被打倒在地。
白東風年輕反應快,爬起來捂著頭往反方向跑,卻被剛下樓的青年一腳踹倒在地。
孫玉蘭看到這一幕嚇呆了。
她心里慶幸自己沒有參與沖突,否則現在挨打的不是婆婆就是自己了。
樓上幾戶人家勸說:“別打了別打了,有話好好說嘛……”
“哎呀老白你家里干什么?看在老鄰居份上我讓你停手,否則今晚有你家好看的!”
孫玉蘭也混在里頭說:“好好說話,不要打架。”
一棟筒子樓住戶很多。
事情鬧騰厲害了,幾十戶人家全出來了。
筒子樓靠的緊密,隔壁樓里人家聽到聲音也過來看熱鬧。
沖突的人群分開。
趙大紅捂著臉沖魏清歡尖叫:“你誰啊你?好啊還有比杜刀嘴那臭娘們還兇的?你憑什么打人?”
她又沖熙熙攘攘的人群流出委屈的眼淚:“各位好鄰居,你們可以作證,我沒有招惹她呀,她上來就給我一個大逼兜!”
“我只罵了錢進那狗草東西……”
魏清歡抓了個東西扔過去:“錢進我男人,誰罵我男人我就揍誰!”
是一顆爛糊白菜。
趙大紅躲避不及被糊了一臉,砸的踉踉蹌蹌。
白江山擺開架勢吼道:“別拉著我,我今天要打死你這騷貨!”
有老頭忍無可忍走出來,吼道:“老白你個BYD說誰騷貨呢!”
“你要打死誰!我們看你是多年老鄰居份上,咱們好歹曾經是老鄰居,所以才沒上去干你,你還蹭鼻子上臉!”
還有人出來說道:“姓白的,看在老鄰居份上給你個機會,向小魏老師道歉!”
白江山驚呆了:“什么?我們被她打了,然后向她道歉?”
“還有你們也記得咱是老鄰居?那你們幫誰說話呢?”
“剛才你們沒看見嗎?是這個騷狐貍樣的娘們先打了我媳婦,我要打死她……”
聽到這里有老住戶沒耐心了,擼起袖子吼道:“揍他們一家子!”
也有人說:“小魏老師說的對,嘴巴不干凈就挨打!”
“我前幾天剛說了我們是小魏老師的娘家人,你就給我打過來了?”
“老鄰居個屁!跟你二十年鄰居不如跟小魏老師當一個月鄰居快活!”
“小魏老師給我們孩子上課,結婚給我家里的糖比你多少年給的都多……”
沖突在白江山辱罵魏清歡后全面升級。
這次動手的可不止是青年學生們了,樓里好些人家全上手了。
劉寡婦高舉竹掃帚撲人,王老實從后頭抱住白東風防止他跑了,李老太的窩囊老漢拿著拐杖當長槍,一個勁往趙大紅身上戳……
三人被淹沒了。
孫玉蘭嚇得渾身哆嗦。
這就是公公婆婆說的住了三十年的老街坊好鄰居?
這還不如在工人新村鬧騰呢。
在工人新村只是被人潑冷水。
這來了泰山路要吃拳頭吃棍子吶。
倒是魏清歡勸說起來:“各位鄰居各位大爺大媽哥哥姐姐嫂子嬸子算了,有話好好說……”
劉有牛媳婦將她推開:“小魏老師你看著就行了,看嫂子怎么給你出氣的。”
“我就一句話,嫂子家四個崽子不白吃你家大米,你看嫂子這拳頭吧……”
她拎起白東風,幾拳頭上去白東風鼻血從下巴倒掛,跟吊死鬼伸了個紅舌頭似的。
鄰居們一邊下手一邊吼:“還敢不敢欺負小魏老師!”
“我們可是小魏老師的娘家人,這是用喜糖喜果子承諾過的……”
“你說說你們敢上這里打小魏老師,還要打死她?我看你是沒把我放在眼里……”
這年代民風彪悍。
真敢把人往死里打。
魏香米被人喊來了,她拼死進去把人拽了出來。
白家三口子顧不上鬧事了,慌慌張張捂著頭往外跑。
好些人不解恨,開始投擲煤核。
蜂窩煤渣子、煤石頭在白家人四周炸開黑色火花,時不時砸在他們身上,砸的三人鬼哭狼嚎。
他們跑到街道上,筒子樓上有窗戶打開,居高臨下扔爛菜葉子扔煤塊。
趙大紅的紅棉襖綻開棉絮,白江山的軍功帽滾進污水溝。
白東風顧不上爹娘了,連滾帶爬自己先跑。
跑著跑著突然慘叫一聲:“哎我媳婦、我女人呢!”
孫玉蘭比他們更早的回到了工人新村小區。
她站在大門口呆呆的看著月亮。
跟傻子一樣。
晚上起霧了,月亮并不亮,月光更不耀眼。
然后白東風三人下車狼狽走來,他們穿破夜間霧氣,如同煙中惡鬼露面。
看著孫玉蘭完好無損的站在門口,三人都是勃然大怒:“你怎么在這里?”
“剛才我們挨打你去哪里了?”
“你狗日的站這里挺美的嘛,怎么了?你成門衛了?”
孫玉蘭呆呆的看著他們,說道:“沒了,全沒了。”
“什么全沒了?你傻了啊?”白東風暴躁的吼她。
孫玉蘭苦笑一聲說:“家里東西全沒了,我回來后就去家里東西,結果被人拿走了。”
“不知道誰說咱家東西不要了,治安員離開后,小區里很多人就來拿咱家東西,現在基本上已經沒有了,都被拿走了……”
白東風愣了一愣,然后腿腳生風狂奔向2號樓。
皎潔月光照耀在大地上。
倒也不是什么都沒了。
床板、櫥柜這些大件還在。
但小件確實已經不見了。
他當場崩潰了。
更崩潰的是有人等在附近,看見他來了便一瘸一拐的上來對他說:“你來晚了,好拾掇的東西都被人家拾掇走了。”
“剩下這大件不好辦,要不然咱倆合作?我要櫥柜你要床,我先幫你抬走你再回來……”
“草你嗎!杜瘸子,是我、是我白東風!”白東風吼道,“這我家東西,我合作你媽!”
杜瘸子借著月光仔細看他:“白主管?你怎么、怎么變成這鬼樣子了?我還以為是拾荒的呢!”
“不是,你罵我干嘛?是你家自己不要的東西,咱小區很多人都知道呀,好幾個人親眼看見是你們、親口說的,‘不要了’這句話的!”
“就是入夜那會在小區大門說的,你們自己說的,人家好幾個人說聽到了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