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回到泰山路碰上了下班回來的王東,便用腳撐地說:“今晚去我那里跨年吧?”
王東疑惑:“什么跨年?不過去你那里行呀,隨時都行。”
錢進解釋:“從1977年去1978年,這就叫跨年,多有紀念意義。”
王東撇嘴:“我已經跨過32個年了,有啥意義?”
對錢進來說有意義。
他在這個世界快要兩歲了。
告別王東回到筒子樓,他還沒支下車子就有人沖他說:“錢總隊,你可得對小魏老師好點,否則我們不答應啊。”
有老人出來拿白菜,語重心長的對他說:“你娶小魏老師那是上輩子積德了,可不能學那些差勁男人喝點酒打媳婦呀。”
還有小孩說:“我們跟小魏老師阿姨是一家人。”
錢進疑惑。
什么鬼?
他訕笑著回到家里,正在琢磨這都是些什么事,結果推開棉門簾后聞到了香味。
他定睛一看。
蜂窩煤爐上的鋁壺正噴出白龍般的蒸汽。
魏清歡正綰起袖管忙活,露出腕上被魚鰭劃出的紅痕,案板上躺著條三斤重的牙鲆魚,青灰色魚皮在暮色里泛著水潤的光澤。
“劉家生產隊托人送來的,下午運輸5隊的崔哥來了一趟,說他去紅星生產隊卸貨,劉旺財隊長得知后托他給你送海貨吃。”她介紹著說。
刀尖挑開魚鰓,紫紅鰓瓣鮮活得仿佛仍在呼吸:“劉隊長還托話了,說多謝你幫他們辦起來的豆腐坊,現在隊里日子好過多了。”
說話間她剔出了透亮的魚骨,丟進咕嘟作響的湯鍋。
混著新鮮的海帶結與姜片,腥氣瞬間化作醇厚的白。
小湯圓踮腳看。
魏清歡給她小腦瓜一個腦崩:“隔著沸水熱湯遠點,必須要小心燙傷!”
小湯圓又跑到她身邊踩著凳子好奇的看。
看姑姑剪掉蝦槍、扯掉蝦線,然后等待著做好吃的油燜大蝦。
巴掌長短的對蝦蜷在搪瓷盆里,蝦腦在冰水中凝成瑪瑙粒。
“明天早上我給你煮一個蝦腦粥補一補。”魏清歡沖錢進露出溫柔的笑意。
錢進忍無可忍,什么疑問都沒了,他擁抱著女老師在額頭吻了一下。
我老婆天下第一的好。
魏清歡用蝦槍扎他:“守著孩子你別這樣。”
但她顯然很享受錢進對自己的喜愛,便忙活著哼起《紅珊瑚》。
劉家送來的海貨不少。
明天的1978年1月1日是禮拜天,錢進休息,便決定去一趟劉家。
過去一個禮拜他沉迷溫柔鄉,除了例行去甲港上班,其他不管是街道的工作還是下鄉的事都沒管。
沒辦法,魏清歡的身軀魅力太大。
魏清歡的廚藝本領也很大。
最后處理過大蝦她開始忙活著做大餐,錢進說:“正好今晚我招呼了朱韜、趙剛、王東和徐衛東他們一起來跨年,咱們吃海鮮。”
魏清歡精神抖擻:“那我可得好好表現。”
這是她作為錢夫人給丈夫朋友做的第一餐。
錢進心疼她:“你是特殊時期,別忙活更別碰涼水,我來吧。”
魏清歡笑道:“我懂,用的熱水,家里熱水用不了呢。”
四小時不時去打水,錢進用的熱水免費,鍋爐房老周對他相當殷勤。
涼油潑進熱鐵鍋,隨后下鍋的蒜末與干辣椒迅速炸出了的辛香,香味傳出去,又迅速的驚醒了樓道里所有饑腸。
大蝦已經開背,于是青灰色甲殼魔術般綻開變為紅色,露出背部玉色肌理。
張愛軍嘿嘿笑:“小魏老師的廚藝真厲害,好家伙,這味兒夠上國宴了。”
他鼻翼翕動,喉結隨著紅燒大蝦的滋啦聲上下滾動。
魏清歡正忙活著,筒子樓突然斷電。
她對此習以為常,立馬麻利的點了蠟燭,同時爐火也透出紅光,映得她眉眼如年畫。
當十五瓦燈泡重新亮起時,飯桌上已擺開陣仗:
金黃的炸牙鲆魚覆著椒鹽雪,紅亮的大蝦披掛了糖色戰甲,辣炒蛤蜊在大搪瓷盆里張開露出淡黃色的肉。
小湯圓抱著一碗白米飯在爐灶前快樂的晃悠小短腿,然后隨著熱氣蒸騰,她指著鍋里的魚頭叫嚷:“湯里開花了!”
乳白的濃湯表面,柔軟的魚腦髓受熱后正舒展成雪蓮模樣。
魏清歡過來封爐子減小火勢,然后轉身繼續忙碌。
剛捕撈出海的鲅魚肉剁成稀泥,混入蔥花韭菜末摔打上勁。
她往滾燙的魚頭湯里掐入魚丸,圓滾滾的魚丸入水后先沉后浮,撒上漁家給的紫菜末,鮮美的滋味滿屋子飄蕩。
劉旺財送來了漁家自己曬的黃花魚魚鲞。
這魚鲞用醬油、蒜末與砂糖腌透,叫做甜曬魚鲞,用來煎著吃最好不過。
還有海鮮全家福。
魏雄圖前幾天買了個砂鍋,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砂鍋里層疊著海參、鮑魚、對蝦與魚肚,澆著用蟹黃與鴨蛋黃炒的金汁。
這是今晚的鎮場菜肴。
“嘗嘗味道怎么樣。”魏清歡舀起一勺海鮮全家福湯汁。
錢進連連點頭:“好鮮,我愛你。”
“正經點,有孩子呢。”魏清歡拍他胳膊,然后眉眼含笑。
她又用鐵鍋燉上了勺魚籽豆腐羹。
白玉般的鹵水豆腐是劉家自己的杰作,橙紅魚籽飽滿,撒入豆腐上后隨熱湯飄蕩,這道菜如同白色珊瑚礁間游動的紅魚群。
徐衛東拎著一掛臘排骨進門:“哎喲,真香,我走錯門了?這是走進國營飯店了?”
魏清歡笑起來:“少捧人了,我一個家庭婦女而已,哪能跟人家大廚相提并論。”
徐衛東夸張的說:“兄弟媳婦太謙虛了啊,領袖同志可是說過,過分的謙虛也是一種驕傲,你可不能驕傲。”
外面街道上爆響二踢腳,孩童們熱切的歡呼起來。
王東、米剛、邱大勇、新任一隊長張建國、新任五隊長石振濤等人陸陸續續到來。
張建國說:“不用等朱韜和趙剛他們了,他們八點之前回不來,中午和晚上是咱人民流動食堂生意最忙活的時候,他們現在準在為人民服務呢。”
錢進掀開鍋蓋看勺魚籽豆腐羹的火候。
已經差不多了,于是他往湯里撒胡椒面。
王東贊嘆說:“看見沒有?錢總隊現在派頭不一般,撒個胡椒面帶著給下屬批條子的威嚴,是不是,大勇?”
邱大勇笑著說:“錢哥干啥都有派頭。”
“少扯蛋,沒事干去把外頭積的雪鏟了。”錢進說道。
他跟魏清歡商量:“我手里有一張電視機票,咱得攢攢錢買個電視機,否則朋友來了沒事干,光會瞎扯淡。”
魏清歡說:“大事你做主,不過電視機太貴了,怕是需要四百元吧?”
錢進滿不在乎的說:“人民流動食堂給我的發年終獎,正好可以買電視機。”
看著兩人和諧相處的樣子,其他人便湊一起嗷嗷的叫:
“喲,夫唱婦隨。”
“真好,他媽的,這真好呀。”
“大事你做主——我老婆什么時候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錢進說道:“你們懂個屁,是,我家里大事我做主,小事我媳婦做主。”
“可一件事是大事還是小事,這需要我媳婦來斷定。”
眾人哈哈大笑。
菜肴上桌,外面響起敲門聲。
徐衛東去打開門,詫異的說:“呀,老周你怎么來了?”
泰山路的老周多。
這個老周是國營照相館的攝像師周師傅。
周師傅提著一塊肥肉進來的,輕描淡寫的說:“呵呵,剛才過來的時候菜市場有好肉,錢大隊,我給你捎帶一塊嘗嘗。”
他這話說得很輕巧,仿佛菜場賣肉的水泥柜臺前蜿蜒半條街的隊伍不存在一樣。
錢進將肉推回去,很堅定的說:“周師傅,別這樣,你有事直說好了,我——嘿,把一件要緊事忘了!”
他本來想讓周師傅給自己和魏清歡正兒八經的拍點結婚照。
而銀灘公園招待所是個很適合拍照的地方,可他沉溺溫柔鄉把這事忘了,只能寄希望于以后還有機會住進招待所了。
聽到他的話,周師傅臉上露出狂喜之色:“錢總隊您記起來了?您可是答應過允許我家小山進勞動突擊隊呀。”
這事錢進更忘記了。
不過安排個街道青年進勞動突擊隊是小事,他說:“是,我答應了,我那周兄弟還沒有進隊伍嗎?”
后面這句話是看著突擊隊的隊長們問的。
隊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露出詭異的震驚。
空氣突然凝固。
王東見此開口,他將武裝帶拍在桌上問:“周師傅,你說的是小山?周山湖嗎?”
周師傅怯怯的點頭。
王東問道:“周山湖勞改結束了?他出獄了?不可能吧?我記得69年他被判了十四五年呢!”
周師傅小心的說:“對,他表現好,監獄領導給他縮短了刑期,上個月剛剛回家。”
錢進心一跳。
勞改……
出獄……
他無奈的看向魏清歡,魏清歡沖他聳聳肩。
無需言語,兩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我說什么來著?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師傅當初那么殷勤的拜托你肯定有問題。”
“還真讓你給說中了,我不該貿然答應。”
可是錢進已經答應過人家周師傅了,現在只能硬著頭皮說:
“原來還有這回事,那什么周師傅……”
周師傅噗通一下子跪在碎瓜子殼上,呢子帽滾到五斗柜底,露出半頭斑白:“錢總隊,小山他現在走投無路了,我也走投無路。”
“沒有單位接收他啊,不可能有單位接收他,你行行好吧,我實在沒辦法了……”
魏清歡急忙去扶起他:“周師傅有話好好說,不必這樣作踐自己。”
周師傅卻不肯起身,他流下淚水說:“這一個禮拜了他還是進不了勞動突擊隊,前幾天小山去居委會尋思辦入職,卻被轟回了家。”
“我沒辦法,錢總隊,你這一個禮拜不在家,我找不到你,今晚聽說你回來了,我趕緊過來,你別怪我讓你坐蠟,我沒辦法……”
錢進將他拽起來,說道:“我這個禮拜確實不在家,可不是為了避著你不見面。”
“你把周山湖同志情況說說,明天讓他去居委會見我,我跟他聊聊。”
周師傅急忙說:“小山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在農場管教說他八年不但沒違規反而立功了,還救過落水的看守,所以監獄領導允許他提前七年回家。”
說這他從兜里仔細掏出一張足足蓋了七個紅章的《刑滿人員安置令》。
安置令最下方有一行用紅筆畫了下劃線的字:準予周山湖同志參加社會工作。
“讓他明天去見我,我跟他聊聊,讓他去突擊隊試試。”錢進嘆氣說。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年頭犯罪的代價很大。
但他覺得,如果國家已經對犯罪行為進行了懲戒,并且認為犯罪人可以提前出獄并參加社會勞動,那說明已經改造成功了。
應該給人一條活路。
周師傅擦著眼淚說:“小山就在外頭,我領他來了。”
門軸吱呀聲響起。
周山湖立在門口,藏藍色工服洗得發白,右手蜷在袖子里里像只受傷后躲藏起來的雀鳥。
這是個寸頭青年,錢進感覺他不一定比自己大,不過勞教八年催人老,青年白頭發比父親還要多。
錢進招呼他進來,主動伸出手:“周山湖同志?”
周山湖迅速伸出雙手跟他握手。
右手食指被剁掉了。
錢進的目光掃過去。
周師傅立馬說:“他知道他過去犯錯了,這次回來他當著我面切掉了食指,他堅定的要跟過去的犯罪分子劃清界限。”
錢進默默點頭,最終問道:“你有什么特長?”
周山湖立正用洪亮的聲音說:“報告領導,我特長開鎖、攀爬,還能拆炸彈。”
王東震驚:“拆炸彈?你還會干這個?”
周山湖說道:“報告領導,我在農場改造的時候因為手巧被邊境拆雷班看中,接受了拆雷培訓并且在工作期間成功拆除各式地雷54枚!”
錢進說道:“你有信心跟過去的自己告別嗎?你有信心在未來的日子再也不會犯罪嗎?”
周山湖再次立正大聲說:“報告領導,我有信心跟過去的自己告別,更有信心在未來的日子里絕不會犯罪!”
“我認為我已經改新革面,我認為我能夠成為一名為社會主義建設起積極作用的好市民!”
錢進說道:“那我給你這個機會,明天去報道。”
他看向幾個隊長。
幾個隊長或者低頭或者撓頭。
錢進說道:“你就跟著米剛隊長干吧,要好好干。”
周山湖立馬大聲說:“報告領導,我一定會認真工作,不負您的期待!”
這一幕讓周師傅忍不住流淚。
他從棉襖內袋掏出個鐵盒。
勞改農場頒發的《排爆能手》證書下,壓著張泛黃的服刑人員立功表彰獎狀。
錢進覺得這樣一個人是有價值的,不應該一棒子將人打死。
理由很簡單。
他犯過罪犯過錯,可政府已經用法律懲罰過他了,既然如今政府認為他可以重新踏上社會進行工作了,那自己應該遵從政府指導。
得到錢進的許諾,老周激動的一個勁擦眼淚鼻涕。
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吃飯。
錢進將爺倆摁在桌子前,魏清歡給送上碗筷,周山湖見此立馬要起立道謝。
魏清歡摁住了他肩膀,柔聲說道:“這是家里,不是以前那地方也不是單位,來者是客,客人請不要多禮。”
一直板著臉的周山湖頓時低下頭。
他使勁睜大眼睛鼓起了腮,努力將淚水憋了回去。
王東拍著徐衛東肩膀低聲嘲笑他:“聽說你曾經追求過小魏老師?”
“你他媽還真好意思的,回頭我撒泡尿給你當鏡子,你看看你配得上人家嗎?”
徐衛東氣了個半死卻無話可說。
錢進招呼眾人:“行了,不瞎扯了,一起吃飯,一起舉杯。”
“1977年要過去了,同志們,我們都要跟過去的自己說再見,都要迎來全新的自己了。”
“1977年對我來說是非常不同尋常的一年,我會永遠懷念它!”
其他人跟著舉杯,紛紛大笑:
“誰說不是?以前咱是街道上人人笑話的盲流子,今年咱不一樣了,又有地位又有工作了!”
“錢總隊,我也會永遠懷念這一年,懷念你領著我們弟兄改變命運的一年!”
“小魏老師,祝你們百年好合,祝你們白頭偕老到一百二十歲!”
當晚氛圍空前熱烈。
好幾個人喝多了,周師傅喝得最多,他拉著兒子的手醉醺醺的說:“你老子就會拍照片,沒本事,沒把你教育好。”
“以后我把你托付給錢總隊和小魏老師了,你要好好向他們學習啊,你要重新……”
魏清歡截住他的話:“互相學習嘛,咱們錢總隊缺點不少,手拙便是其中一點,以后錢總隊也得向小周同志好好學習。”
送走眾人,錢進又送魏清歡回去睡覺。
男人要少喝酒。
這玩意兒能壯陽。
他又想破戒了。
魏清歡服氣了:“你能不能克制一下呀?你好好看看現在有那條件嗎?”
“不說環境了,就說我的身體,我能行嗎?”
錢進撫摸著她的臉頰說:“還有嘴巴。”
魏清歡愣是沒想明白這話什么意思。
她不用錢進送自己回205了,反而將錢進塞上床蓋上被子:“趕緊睡,別給我耍酒瘋,我最討厭耍酒瘋的人。”
錢進確實需要好好睡了。
他明天還得早起去黑市轉轉呢。
魏清歡回到204的閨房,湯圓已在她的床鋪上蜷成蝦米。
午夜鐘聲響起。
1978年來了。
魏清歡給孩子掖被角,小胖丫翻了個身咕噥一聲‘姑姑別走湯圓最愛姑姑’。
這一幕讓女老師的心都化了。
小朋友接著說:“炸的肉丸子。”
女老師輕輕掐她的小胖腮。
她去拉上窗簾,發現窗外又飄起了細雪。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也會懷念這個特殊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