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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新婚之夜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晚上下班錢進回家,一掀開藍布棉簾是熱氣蒸騰而來。

  魏清歡已經回來了,正穿著圍裙在忙活。

  她背對錢進伏案切菜,屋子里暖和只穿了件毛衣,于是纖細后轉豐腴的線條便顯露在錢進眼里。

  錢進暗暗激動。

  明晚!

  明晚吃肉!

  今晚也吃肉,案板上的五花肉泛著油乎乎的光澤,肥瘦相間的紋路像精心烘培出來的多層蛋糕。

  蹲在灶邊的黃錘顧不上迎接他,扭頭看了看他后便繼續拼命用舌頭舔嘴巴。

  這條毛色如秋稻的土狗已經聞見肉香,尾巴在水泥地上掃出沙沙的響。

  “下班啦?那我正好要下鍋了。”魏清歡扭頭嫣然一笑,頓時往鐵鍋里抖了抖花生油。

  滋啦聲中,鍋里騰起青煙。

  魏清歡踮腳去取擱在柜子頂上的竹簸箕,一踮腳、伸胳膊,身上布料瞬間繃緊成優美弓弦。

  從后頸到足跟拉出道賞心悅目的線條,胸前的毛衣被頂出朵含巨苞的怒花。

  佐料下鍋,黃錘的鼻子抽動著,哈喇子幾乎要滴落。

  “姑父,餓餓!”小湯圓扒著門框探出腦袋,羊角辮上別著褪色的紅頭繩。

  小胖丫戴著心愛的棉帽子、裹著藍印花布棉襖,更胖乎了。

  魏雄圖一把抄起女兒,胡茬蹭得她咯咯直笑:“聞著香了吧?你小姑這手絕活以前擱下鄉時候,總能把全隊的狗引來。”

  錢進挽起袖子要幫忙:“今晚吃什么?”

  魏清歡說道:“臊子拌飯,我今天下班早,去買了點肉又蒸了米飯,今天給你好好做頓飯吃。”

  “你去歇著,不用你下手,我有空閑的時候哪用得著你來廚房忙活?君子遠庖廚嘛。”

  錢進笑著離開。

  魏雄圖回頭說:“小清,要做肉臊子嗎?那你辣椒多放,今天高興,得多吃一點,辣能開胃。”

  魏清歡看錢進,錢進正要說我也能吃辣,結果女老師叮囑他一句:“我給你做五香的,吃辣傷胃。”

  她習慣性抿鬢角秀發,耳后的朱砂痣被燈光照亮,可隨著蒸汽彌漫又開始忽明忽暗,而她的眼神則變得濕潤起來。

  嗤啦聲中,香辣味道開始陽臺上橫沖直撞。

  魏清歡打開了沒有封塑料布的窗戶,油煙被西北風迅速帶走。

  肉臊子出鍋裝盤,她去揭開鍋蓋,濃郁米香中還有一股清香。

  錢進去看,發現米飯里頭混上了青豆。

  小白與小青混在一起,好看又好吃。

  “開飯!”女老師放下挽起的袖子端了兩個搪瓷盆上桌。

  五香肉臊子泛著醬色油光,花生仁和瓜子仁在肉沫間若隱若現。

  辣味的那盆潑了層鮮亮的紅油,炸得酥脆的花生米沉在底下,像藏在珊瑚礁里的珍珠。

  魏雄圖抽著鼻子湊過來,笑道:“還是老味道。”

  學生參加高考,他心情輕松愉快許多,跟以往的沉悶大相徑庭。

  一人一碗飯,今天四小被老媽抓回去吃飯了,于是房間里人少。

  只是張愛軍這大肚漢在,所以吃的不會少。

  肉臊子拌米飯,魏雄圖吃了一口后辣得直吸氣:“小清,你們監考有沒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魏清歡笑道:“還真有呢……”

  他正要說話,小湯圓扒著桌沿直蹦跶:“我要紅紅的!紅紅的油多!”

  “很辣。”錢進說道。

  小湯圓堅定的說:“不怕。”

  魏雄圖夾起一塊辣味臊子在涼水里涮了三遍才敢喂她,結果她吃的絲絲吐氣還是要吃辣的。

  因為辣的油多。

  錢進佩服不已。

  這小丫頭為了吃是真夠拼的。

  然后他又擔心。

  以后可得富養這胖丫,否則長大以后被人用幾塊肉騙走就不好了。

  湯圓小小年紀已經展露出美人胚子,考慮到她父親的顏值,考慮到外甥隨舅、侄女隨姑這句老話,她以后相貌身段差不了。

  黃錘的尾巴掃到煤爐,濺起幾點火星。

  錢進趕緊吆喝它。

  黃錘還以為要跟自己玩呢,站起來兩條后腿撐地,舞弄倆前爪去撲錢進。

  直撲褲襠而去。

  撲的錢進面無男色。

  魏清歡看著這一幕笑嘻嘻。

  有個可以放心住的房子,有個喜歡自己飯菜的哥哥,有個小朋友,有個寵物,還有個喜歡的人。

  這就是她對家最大的奢求。

  魏清歡舀勺冬瓜湯給小姑娘澆在青瓷碗里,乳白色的漿液晃動著油花。

  小湯圓舀一勺子示意:“給吹吹,涼涼。”

  小勺一晃,菜湯灑在黃錘鼻尖燙的它趕緊搖頭打噴嚏,這下子它可不敢靠前了。

  “你剛才要說什么?”錢進扒拉一口飯文道。

  魏清歡說道:“我們考場有個老哥,把《毛選》墊屁股底下,說‘坐穩紅神書,答題不糊涂'。”

  “這也行?還能帶書本進去?”錢進震驚。

  魏清歡說道:“別的書不行,這個書我們監考老師不敢攔下。”

  小湯圓聽著大人的話,也去拿一本書放在小凳子上坐下,喊:“坐穩紅神書,吃飯不迷糊。”

  錢進舀了勺不辣的肉臊子蓋在魏清歡碗里,說道:“今天下班時候我們在路上也聽見個事挺有意思。”

  “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考場,估計監考老師口音很重,他喊‘注意紀律’,結果后排考生聽成‘注意鯽魚’,舉手就問,我沒有鯽魚怎么注意?”

  魏雄圖抬頭說:“我聽說城北區武當山路小學考場太小不夠用,竟然讓學生各坐課桌一頭來考試?”

  錢進大開眼界。

  這他娘也行!

  魏清歡又告訴他們最大的一個趣聞,有父子兩人同時參加考試還被分到同一考場。

  結果父親因緊張寫錯準考證號,竟然寫成了兒子的號。

  “老師很為難,說別的還好,這姓名跟準考證號可不允許涂改。”

  “你們猜怎么著?他兒子站起來說,要不然讓我爸寫我的名字用我考號,我寫我爸的名字用我爸的考號,反正我們一家人,肉最后還是爛在我家鍋里……”

  說著魏清歡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

  錢進跟著笑。

  最后一塊辣味肉臊子被張愛軍刮干凈,搪瓷盆底露出紅色的“忠”字。

  小湯圓已經困得直點頭,油乎乎的小臉蹭在姑姑胸口上要去睡覺。

  錢進把她抱給大舅哥:“乖寶寶要跟爸爸睡喲。”

  小胖丫立馬清醒搖頭:“不!”

  “沒有不,以后都得這樣了,如果你跟爸爸睡,姑父明天給你十個糖!”錢進威逼利誘。

  小胖丫仔細考慮,跟他討價還價:“十個不行,要九個!爸爸說了,九最大!”

  錢進說:“成交!”

  魏雄圖苦笑。

  這閨女真是殺了一手好價。

  他抱著閨女要離開。

  錢進親熱的拍他肩膀:“大舅哥你知道,我和小清明天去領證。”

  “是啊,我知道。”魏雄圖說道。

  錢進更親熱了:“然后我們倆可就是兩口子了。”

  “當然了。”魏雄圖下意識的說,然后又噢了一聲,“你打算調換房間?”

  魏清歡在后面拿手指戳錢進的后背。

  這種話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說出來!

  雖然這是結婚之后的當務之急、重中之重,卻不能這么討論吧?

  她在后面小聲說:“喂,你能不能別這樣,這太丟臉了!”

  錢進理直氣壯的說:“就是啊,大舅哥你怎么能把這種話題攤開說呀?你真不要臉!”

  魏雄圖無語。

  錢進塞給他一個信封:“我要說的話在里面,這件事得通過信件溝通。”

  魏雄圖拿著信封離開。

  魏清歡笑出聲來:“信里寫了什么?寫的是咱們怎么調換房間嗎?”

  錢進說道:“不是,我是告訴他,明天咱倆結婚后暫時不在家里住,而是出去度蜜月。”

  這年頭的中國社會在有些方面還挺與時俱進的,比如度蜜月。

  現在小兩口結婚也會度蜜月,一般用‘婚后旅行’來表達。

  很多條件好的雙職工冬天會去瓊州曬曬太陽,夏天去東北避暑。

  條件一般的會去首都或者魔都看看國家的政治中心和金融中心。

  條件不好的自然就不會去旅行了。

  度蜜月這個說法在民國之初就傳進國內了,魏清歡明白他的意思后很詫異:

  “啊?你要帶我去哪里旅行?可我沒有跟學校請假呢,而且咱們什么都沒準備呀。”

  錢進說道:“不是去外地旅行,旅行這件事以后有的是機會,等我找一臺車,帶你自駕游。”

  “明天我是帶你去一間招待所,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魏清歡卻誤會他的意思,頓時霞飛雙頰,挽起袖子趕緊以刷碗名義避開后面話題。

  但她沒有拒絕。

  畢竟結婚了就是合法夫妻,有些事自然該做。

  在現在這個住宿環境下不適合做,那么招待所還真是唯一選擇。

  她對此也有一些心理準備。

  現在住宿條件太差了,有些新婚夫婦家里兩三個房間結果住十來號人,這種情況下小兩口有時候只能去招待所。

  錢進沒解釋,他很喜歡看女老師含羞帶怯的樣子。

  女兒家最美的時候,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魏清歡收拾碗碟要走,他攔下人趕緊說:“這大冷天你去刷碗?凍著你怎么辦?”

  女老師甜滋滋的笑。

  真會心疼人。

  錢進去用熱水調涼水:“嗯,溫水刷鍋刷碗就沒事了,絕對凍不著了。”

  魏清歡抱胸看他。

  錢進多看了兩眼:“逗你玩呢,你做飯我刷鍋,我這人一點都不大男子主義。”

  “有朋友的弟弟從邊疆郵寄了干果,這次又有巴旦木,還有無花果和杏干,葡萄干更是給了一大包,后面你可以拿給你同事分一下。”

  一聽有干果可以吃,而且是很大個的巴旦木,女老師眉開眼笑的。

  錢進推了張愛軍一把:“瞪個大眼睛看我干什么?顯得你很可愛嗎?”

  “眼睛這么大這么亮怎么沒有點眼力勁?去刷碗呀!”

  張愛軍:我?

  22號是高考最后一天。

  很多人的命運就在這一天被決定了。

  下午最后一科考完,錢進寫了請假條進行早退,騎上自行車去人民夜校等待魏清歡。

  年齡不同的考生們走出來,有的意氣風發,有的愁眉苦臉,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魏清歡將收好試卷封存入檔送走,便快步來找錢進:“哇,你怎么帶這么大個包?”

  錢進車把上沒掛他習慣攜帶的挎包,而是一邊一個大包。

  他沒有解釋,等魏清歡側坐后座,便踩著二八杠自行車去往民政局。

  區里民政局是一座大院,里面好幾個青磚小樓,大門口兩側各有標語。

  一側是早婚早生誤終身,晚婚晚育幸福長。

  一側是提倡有計劃地生育子女。

  錢進哈著白氣攔住戴紅袖章的門衛:“勞駕,同志,辦理結婚證明是在哪個樓?”

  門衛點點頭,用凍紅的鼻子指了指墻上告示。

  斑駁的石灰墻上貼著七八層新舊不一的通告,最上層紅紙寫著:

  即日起恢復婚姻登記職能,原各單位簽發的結婚證明需重新備案……

  錢進疑惑:“什么?我們還沒有登記結婚呢,今天是第一次來登記。”

  門衛指向中間一棟樓:“那你們進去排隊行了。”

  錢進領著魏清歡進門,大廳里飄著煤球爐的硫磺味,長條椅上有不少夫妻在等待。

  原來過去十年很多政府機關單位失去職能,民政局就是其中之一。

  以前這單位直接沒了,群眾結婚有的地方都沒有結婚證了,就是單位或者社區居委會開一張婚姻證明,農村地區是公社給開證明。

  今年海濱市恢復民政局職能,開始對過去的婚姻情況進行合法登記。

  他們一進去,有穿勞動布工裝的中年男人正舉著張發黃的紙向工作人員喊:“我們是六八年結的革命婚,軍代表給按的手印!”

  還有人在問:“到底補辦到幾號了?我們從中午等到現在了。”

  錢進臉色微變。

  糟糕,今天登記不上?

  還好初婚登記的和更換證件的在不同柜臺開展工作。

  初婚登記的快,因為只要有單位或者街道給出的證明,加上登記所需的材料齊全一般可以現場辦理一張結婚證。

  有些人的證明材料不符合標準,這樣得集體審查會耽誤時間,拿證需要幾天甚至一兩個禮拜。

  而更換結婚證的可就麻煩了,他們只有婚姻證明,然后不同單位不同地方的婚姻證明還不同,導致需要多一個集體審核的過程,于是辦理的更慢。

  錢進兩人去領了號,沒半個小時,便有辦事員從綠色木窗后探出頭喊:“115號。”

  辦事柜臺上有玻璃,如今玻璃已經破損,裂痕像蛛網般蔓延,將下面展示的新式結婚證切割的模模糊糊。

  “單位介紹信,街道證明,戶口本,照片。”工作員敲敲掉了漆的搪瓷缸,缸底沉著厚厚一層茶垢。

  魏清歡解開棉襖扣子,從貼身襯衣口袋掏出個塑封袋,她的資料都被精心保存在里面。

  資料齊全,工作員迅速審核然后點頭:“男的25周歲女的24周歲,行,符合晚婚標準,那你們今天能拿證。”

  檢查過資料無誤,他拉開抽屜取出印著“計劃生育宣傳員”的搪瓷牌別在胸前:

  “現在提倡一對夫婦生育間隔四年,你們要為國家四個現代化考慮……”

  錢進琢磨:“那我生孩子的時候得30啦?”

  工作員說道:“國家指示是這樣,你們今年結婚明年生孩子,難道還會有人把孩子給槍斃?”

  錢進訕笑:“也是。”

  兩張結婚證拿出來。

  像是兩張小獎狀,左邊是領袖語錄,右邊則是常規的結婚證內容。

  他們簽字,工作員貼上照片將鋼印狠狠砸上。

  柜臺微顫。

  魏清歡側首看向錢進。

  這就是她以后最重要的人了。

  現在結婚政策還挺好,工作員遞給他們結婚證的時候同時從柜臺下摸出個紙包,里面是水果糖:

  “根據政策,一戶八顆。”

  水果糖已經受潮發黏。

  魏清歡剝開一顆塞進錢進嘴里,指尖沾著化開的糖漿,她又輕輕吮吸。

  工作員看看她秀美的樣子又看看錢進大剌剌含著糖的樣子,心里挺不舒服。

  他有點后悔。

  不該這么痛快放出結婚證的,要是卡這小子兩天就好了。

  很快他沒有這個閑心思了,旁邊更換證件的柜臺發出爭吵。

  一個穿將校呢大衣的男人把證明摔在桌上喊:“故意卡我是不是?讓你們領導給我出來!”

  “知不知道我爸是誰?我爸是調走了不是被擼了,我們兩口子的證是當時政府給批的,怎么就手續有問題了?”

  錢進拉著魏清歡離開,蹬著車直奔銀灘公園招待所而去。

  自行車駛入昆侖山路,他們視野中開始出現一座又一座的歐式別墅。

  魏清歡有些疑惑:“你怎么到這來了?你要去哪家招待所呀?”

  錢進拐彎從公路進入鵝卵石路,車子鈴鐺被顛的叮當作響。

  他說:“銀灘公園招待所,你去過沒有?”

  魏清歡看著路邊別墅沒說話,她攥著錢進衣服的手微微出汗。

  就在他們經過的一座別墅門口,墨綠色門廊下垂著鎏金銅牌,上面刻有“原比利時領事館舊址”。

  錢進也看到了,忽然哈哈大笑。

  魏清歡疑惑的問:“我什么也沒說,你笑什么?”

  錢進忍笑說道:“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你看看你能不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隔著那男人遠點……”

  魏清歡聽的滿頭霧水。

  她無法理解這怎么能算是個笑話。

  很快她便無暇思索這個笑話,自行車停在了一棟別墅門口,這里掛著牌子:

  銀灘公園招待所。

  魏清歡下車駐足在鑄鐵雕花大門前。

  此時已經是傍晚,晚霞將大門上鏤空鳶尾花紋的影子斜斜烙在地面上。

  庭院里,兩株梧桐褪盡了黃葉,虬結的枝椏在赭石色墻面上織出鏤空的陰影,它們枝頭懸著干癟的懸鈴果,像凝固的褐色鈴鐺。

  她試探的用指尖觸到門廊立柱的凹紋,科林斯柱頭上卷曲的茛苕葉紋路里,藏著幾粒灰雀銜來的草種。

  拼花地磚從腳下延伸,穿過庭院進入別墅內正門。

  與她多見的房屋玻璃不一樣,這別墅的玻璃是赭紅與乳白的菱形圖案,干凈嶄新,高端大氣。

  錢進在門口停車不是為了讓她欣賞這別墅的外景,而是有站崗衛兵攔住了他們:

  “同志,請問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錢進說道:“我們要入住。”

  “請出示介紹信。”衛兵立馬上來敬禮。

  錢進從內袋掏出蓋著市供銷總社的信箋。

  衛兵反復檢查后還給他,示意他將自行車停進外面的車棚,只能是人進去。

  大廳前臺用介紹信換黃銅鑰匙,錢進問:“請問一晚上房費是多少錢?”

  秀氣的服務員笑道:“同志,您不需要付錢,您住的401是分配給你們單位的預留房。”

  錢進問道:“如果要花錢呢?”

  服務員說道:“兩元錢一晚上。”

  相比別墅的格調這價錢一點不貴。

  但光有錢是住不進來的!

  魏清歡沒注意別人的交談,她被這超出想象的奢華震撼到了。

  女老師仰頭望著巴洛克式穹頂,彩陶拼貼的圣母像一塵不染,上面懸掛了多面紅旗,像是圣母在面向紅旗虔誠禱告。

  “這邊請。”服務員拎著銅鑰匙走在前面,燈芯絨布鞋踩過拼花地磚引領兩人上樓。

  別墅沒有電梯,就跟傳統獨棟大別墅一樣,它的大廳有兩道滑梯型樓梯接通樓上。

  錢進走出兩步,又回來用胳膊肘碰了碰失神的魏清歡。

  上樓的時候魏清歡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樓梯的拼花地磚是大理石材質,幾乎被磨平的鞋底走在上面都有些打滑。

  來到四樓,巨大的落地窗是一塊塊菱形玻璃拼接而成,于是暮色在這里被切割成菱形光斑。

  服務員打開401后留下鑰匙離開。

  里面是個很大的房間。

  夕照正透過弧形落地窗潑進來,將雕花床柱的影子拉長在柚木地板上。

  地面鋪了厚厚的地毯,這種情況下赤腳踩在上面比穿著鞋舒服很多。

  魏清歡關上高大厚重的橡木門,忍不住的問:“你說的住招待所,不會就是住這里吧?”

  錢進說道:“對,就是這里。”

  魏清歡欲言又止。

  錢進問道:“怎么了?”

  魏清歡弱弱的問:“你們供銷總社的待遇這么好嗎?”

  錢進扔下包去摟著她:“是我給你的待遇這么好!”

  “今晚可是你的新婚之夜,我總不能讓你在204或者205里度過吧?”

  魏清歡踩在軟綿綿的地攤上有些不切實際的恍惚,她說道:“其實只要跟你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都差不多的。”

  錢進問道:“真差不多?”

  女老師不說話了。

  她要去拉上窗簾,可剛輕觸這面巨大的天鵝絨窗簾,絨布縫隙間便抖落出細小的灰塵。

  海風透過縫隙吹進來,吹起灰塵讓它們在夕陽霞光中翩翩舞動。

  絲絨流蘇掃過她的肩頭,癢得像春風拂過麥芒。

  錢進從后面擁抱她的纖腰,本想合情合理上二壘,但一壘還沒有突破呢,直接上二壘不符合程序。

  而且當下這環境不適合上壘。

  魏清歡直接倚在了他懷里,透過落地窗看向西南方向。

  落地窗外。

  夕陽正逐漸沉入海面下。

  海水從染了晚霞的葡萄酒色恢復了它本應有的孔雀藍,歸港的漁船飄飄蕩蕩的隱入夜色。

  銀灘的細沙正將最后一縷夕照揉成碎金。

  退潮后的灘涂上,幾個趕海人匆匆忙忙的彎腰又站起、站起又彎腰。

  再遠處的礁石上有馬燈亮起,那是夜釣人開始干活了。

  魏清歡為此感覺到罪惡:

  “是不是太奢侈了?”

  錢進說道:“不奢侈。”

  “算了,實話告訴你吧,這房子曾經是我家的,是你公公的爺爺主持修建的。”

  魏清歡轉過身來呆呆的看著他。

  眼睛瞪圓,嘴巴張開。

  錢進見此不客氣,當即掏出薄荷糖給她塞了一塊,同時給自己塞了兩塊。

  薄荷的清涼氣息直沖腦瓜子。

  錢進摟著魏清歡在大沙發上坐下,說道:“你是不是疑惑我為什么能住進這樣級別的招待所?”

  “現在明白了吧,以前這是咱家的祖宅,是咱的家產來著,我結婚了帶媳婦回來看一眼,組織上還挺理解的,就允許了。”

  魏清歡撫摸沙發,又撫摸旁邊壁爐上的俄文銘牌,指尖掃過,一點塵土都沒有:

  “這是以前蘇俄援助咱們市里工業時候他們專家的住處吧?”

  錢進說道:“我不知道,應該不是吧,只是當時蓋房子的時候用了蘇俄的東西。”

  魏清歡對一切都很新奇,像小母貓一樣踮著腳這里看看、那里摸摸。

  錢進擰開黃銅水龍頭。

  魏清歡擠在他身邊好奇的看:“怎么有兩個水龍頭在一起呢?”

  錢進猜測:“應該一個出涼水,一個出熱水。”

  他擰動鎏金把手,果然如此。

  魏清歡震驚:“這也太奢侈了吧?熱水通入管道進房間?不用去打水了?”

  錢進解釋說:“不是,你沒看到有暖瓶嗎?暖瓶是打水用的。”

  “這應該是用了暖氣熱水管道里的水,這水龍頭是接通了暖氣管道的支線管。”

  “你沒見過這種東西?我岳父大人可是知名學者、知名教育家啊。”

  按理說魏清歡小時候生活應該很好。

  女老師搖搖頭:“沒見過,你岳父算什么知名學者、知名教育家?他就是一位中學校長而已。”

  “我小時候家境倒也不錯,記得我上育紅班的時候,家里還請過保姆呢,但等我十多歲,一切亂了,我家境就變得比較差了。”

  她撫摸旁邊的琺瑯浴缸,輕嘆道:“即使是我家條件好的時候,我也接觸不到這樣的東西。”

  “甚至我在電影里都沒見過,只在一些禁書里看過這種資產階級享樂用品。”

  浴缸的水龍頭雕成天鵝曲頸的形狀。

  她試探性擰開熱水閥,黃銅管道發出空腔共鳴聲音,很快便有溫水涌出。

  水面倒映著屋頂殘存的天使浮雕,她抬頭看,上面的小天使被鑿去了面孔,四周添加了時代標語,有些不倫不類卻足夠應景。

  其實這招待所能如此奢華,也是大出錢進預料。

  可惜他前世沒住過五星級酒店,只在短視頻里見過,所以無法切身比較。

  太陽落山。

  外面徹底黑了下來,只有海上飄蕩的船只燈火和夜釣的漁火。

  退潮之后開始漲潮,窗外的海逐漸變得很近,打開陽臺門能聽到偶爾的海鷗啼鳴伴隨著連綿起伏的浪濤聲漫進房間。

  陽臺上的鑄鐵桌椅冰冷,凝上個了鹽霜,這就是靠海的缺點。

  錢進試了試,這天氣晚上不適合待在陽臺,他又回去,用熱水泡了兩杯咖啡。

  魏清歡過來將手臂搭在他彎下的背上好奇的看:“好香。”

  “哥倫比亞的咖啡。”錢進拿著雀巢牛奶速溶咖啡煞有其事的說。

  招待所有咖啡杯,魏清歡發現杯子上的小碟還印著“1972年廣交會紀念”的紅字。

  她聞著咖啡的香甜味道,說道:“你真是什么都能弄到。”

  錢進說道:“闖鬼市是良機,財富可以翻倍增值。”

  魏清歡有些擔心:“這是投機倒把了?”

  錢進說道:“咱又不用來獲利,算什么投機倒把?”

  “再說,我是為了結婚提前準備了一點物資而已,還有這些是我們單位提供的呢,我們單位福利很好,對干部結婚有物質上的支援。”

  他拿出干果又搭配了蜜三刀。

  結婚之夜,這個是當下時代最甜蜜的了。

  魏清歡坐下,笑道:“你下鄉改造多年,怎么還這么會搞資產階級這一套?”

  但她反思了一下,自己怎么能這么喜歡資產階級這一套呢?

  壞了。

  革命意志不夠堅定!

  錢進說道:“已經深入骨子里了。”

  “來,咱們一起喝個傍晚咖啡,看看1977年的夜間海景。”

  魏清歡笑:“晚上喝咖啡不是好選擇,書上說會讓人睡不著覺……”

  錢進聞言笑容迅速升起,女老師笑容漸漸退去。

  浪聲透過窗戶隱約的傳上來。

  潮汐在夜色中徐徐上漲,開始吞沒沙灘。

  遠處海面上亮起更多的燈火,應該夜捕的漁船在工作。

  魏清歡喝了一口香濃的咖啡,又吃了一口甜膩的蜜三刀。

  此時此刻,她感覺人生享受莫過于此。

  房間里一時安靜。

  錢進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她,看的很認真。

  魏清歡感覺渾身發熱,趕緊找話題:“我給你說個好玩的,你可別笑。”

  “其實這是我第二次喝咖啡,以前下鄉的時候在知青點過陽歷年喝過一次,覺得焦糊不好喝,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魔都的知青用炒糊的黃豆碾磨后冒充咖啡,往里加了糖精……”

  她自己先笑了起來。

  錢進也想說點下鄉話題,可他沒真實的下過鄉。

  他倒是有童年時代的農村生活經歷,但相比七十年代,他那九十年代的農村生活已經算泡在蜜罐子里了。

  于是他不說話,就看魏清歡。

  魏清歡弱弱的說:“你說點什么吧,別看了,我害怕。”

  錢進確實沒話說,他看到房間里有收音機,就去打開收音機聽。

  可惜沒電視,否則看個電視更好。

  “現在播報天氣,今夜到明天,晴轉多云……”

  收音機一打開是天氣預報。

  他換了個廣播電臺,播音員字正腔圓的進行高考播報:

  “根據統計,今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達到了570萬人,占我們八萬萬同胞的百分之零點七一……”

  魏清歡環視房間環境,感嘆道:“要是學生能在這樣的地方準備高考就好了,他們能多考很多分的。”

  錢進說道:“那不現實,不過讓他們來轉一轉、看一看,告訴他們考上大學以后就能住這樣的房間,估計他們大受激勵確實能多考很多分。”

  魏清歡搖搖頭:“住這里才不現實呢。”

  錢進說道:“會變成現實的。”

  以后得想辦法將這資產搞回來,改革開放后他足夠有錢了,應該能買下來。

  雖然這是國有資產可根子上是屬于他家的東西,他手里還有地契呢,所以只要出高價可以買回。

  連續換了兩個頻道,都在播報高考新聞,最后這個頻道還播放了他們省內最近兩天的高考信息。

  錢進問道:“我們省里高考是最晚的吧?是不是今天已經全國各省市自治區的高考結束了?”

  魏清歡嚼著杏仁搖搖頭:“東三省更晚,黑龍江應該是后天開考,大后天結束。”

  錢進看看少了一半的干果和蜜三刀,說道:“少吃點,還有晚飯呢?”

  魏清歡茫然的問:“你還帶了飯菜?可是這里哪有廚房?”

  錢進笑道:“不是,人家招待所提供晚飯,實際上這里提供三餐。”

  魏清歡咋舌:“條件這么好呀,我以前住招待所,想吃早餐還得自己掏錢拿票買呢。”

  銀灘公園招待所的晚餐相當豐盛,是極有海洋城市特色的海鮮大餐:

  清蒸梭子蟹的蟹殼泛著珍珠光澤,紅燒大蝦淋著紅酒顏色的醬汁,還有奶油焗扇貝,凝脂般的白汁順著貝殼紋路滑落,滴在印著青花瓷紋的大盤里。

  此外一人招待了一瓷盅的海參小米粥。

  服務員最后從餐車還拿出一瓶葡萄酒。

  見此別說魏清歡了,錢進都感慨:“你們這里晚餐真好。”

  服務員笑道:“是你們房間的好。”

  “你們單位一位姓楊的領導今天特意給我們打了個電話,說你們是剛結婚的夫妻,讓我們今晚要給你們二位準備的好一些。”

  錢進一聽就知道了,肯定是大領導定好房間后,楊勝仗又幫他來要了更好的條件。

  他能說什么?

  忠誠!

  必須忠誠!

  現在他可算是理解全卡卡手下那幫阿西吧為什么能拼死效力了。

  這要是戰爭年代外敵入侵,楊勝仗一聲令下他愿意抱著炸藥包去炸碉堡。

  錢進也準備了酒,目的是當交杯酒。

  如今不用拿出來了,領導給準備了干白葡萄酒,還是張裕酒廠出品。

  牌子貨。

  床頭對面桌子上的三五牌座鐘敲響八下,月光爬上四柱床的帷幔。

  錢進火燒火燎,但多少也感覺有些尷尬:“洗澡睡覺吧?”

  “我先去洗,這樣洗手間能暖和一些,待會我給你放好熱水你再進去。”

  魏清歡在跟他獨處時候沒有在外面的落落大方,總是害羞。

  她知道要發生什么,所以更加害羞,蚊蚋一樣說:“嗯。”

  錢進火速洗澡。

  泡澡?

  不用泡。

  越泡越燒。

  他穿上當睡衣用的秋衣秋褲走出來,說道:“我托喬大哥從魔都給你捎回來兩身睡裙,純棉材質,舒服又保暖。”

  “今天我拿了一身過來,待會你換上,免得著涼。”

  魏清歡磨磨蹭蹭的走進去。

  錢進給她調整水溫:“放熱水的時候小心點,別燙到。”

  他用手心試了水溫,差不多了。

  魏清歡探頭一看,吃驚的問道:“怎么還有花瓣?我說里面這么香呢。”

  水缸里灑上了干花瓣。

  錢進說:“估計是我們領導叮囑的,招待所知道咱們新婚,專門給你們女士準備了這個,我給你全倒上了。”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是他準備的。

  溫水的香味卻不是來自花瓣,是他加入了精油。

  今晚一定能給魏清歡留下一生中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在已有條件下,給魏清歡制造最好的體驗。

  女人都喜歡這一套。

  魏清歡坐在浴缸邊上輕嘆道:“我從看到這別墅的時候就感到吃驚,進來以后驚了一次又一次。”

  “但現在是最吃驚的時候,原來生活還可以這樣呀。”

  錢進摟著她親了一口,叮囑說:“擦干身體直接穿睡衣更暖和。”

  睡衣掛在門后,很正常、很喜慶的大紅色棉睡裙,主打一個柔軟厚實。

  這是牛奶絨夾棉的,里面有一層細密絨毛,觸手很柔軟。

  整體三層加厚,包裹感極強,這年代鋪著可以當棉褥子了。

  “這個盒子里的是洗發液,我剛才用過了,洗頭發效果很好,要不然說人家這招待所高級呢。”錢進把東西準備好出門而去。

  他還給留了毛巾架上的浴巾。

  估計招待所沒打算冬天讓人泡澡,它只給準備了毛巾。

  所以錢進剛才在里面臨時進商城買了兩條浴巾和香皂、洗發液,一切準備充足。

  魏清歡坐在浴缸上咬嘴唇,她瞥見鏡中自己臉蛋酡紅,像現在市場上經霜打后的紅富士蘋果。

  屋子里溫度高、濕度大,門上的水汽漸次凝結成溪流,蜿蜒著落到五六十年代重新鋪就的地磚上。

  魏清歡目光茫然的看著棉睡衣和其他從未接觸過的東西,指尖在霧面玻璃上無意識滑動,勾出個模糊的愛心,又慌張的擦掉。

  這次泡澡的時間格外的長。

  她不知道怎么出去面對丈夫,另外也想多泡一會。

  真的很美妙、很舒服。

  錢進不催她,因為他也挺緊張,祖傳手藝活練過多次,可實戰經驗全無,待會表現得靠智人老祖宗留在他DNA里的經驗了。

  直到浴缸里的水滿溢了。

  魏清歡知道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她做好了心理建設深吸一口氣起身赤腳踩在菱格紋防滑墊上,身上水珠順著凝脂肌膚滾落在馬賽克瓷磚上。

  她擦干后想穿上秋衣秋褲,但看看上面的補丁實在跟房間環境和氛圍不搭,便聽從錢進安排只穿了睡裙。

  果然又暖和又舒服。

  比穿衣服舒服多了。

  她打開門縫,有燈光漏進來,這樣她趕緊說:“喂,你關上燈。”

  “說老公請關燈。”錢進笑。

  魏清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也笑起來:“老公請關燈。”

  燈光熄滅。

  魏清歡裹著棉裙推開門,濕冷的空氣迎面而來,等她出來錢進從背后擁住她。

  有月光透過彩色玻璃窗模模糊糊的照進來,在地面上流淌著夢幻的藍與橙。

  濕漉漉帶香味的發絲垂在丈夫肩頭,魏清歡能感覺到空氣里正在醞釀出某種令人微醺的氣息。

  有咖啡香也有葡萄酒香。

  她感覺從心到肌膚都在顫栗,低聲說:“別別,老公別這里,咱們得上床。”

  錢進說道:“別著急,是咱們得喝交杯酒呢,否則我們領導送來的葡萄酒豈不是浪費了?”

  魏清歡接過酒杯,指尖顫抖的厲害。

  交臂時要俯身,睡裙的領口蕩開漣漪,白皙的鎖骨窩深入酒杯。

  海浪聲從窗戶縫隙滲進來。

  魏清歡感覺肩頭冰涼,隨后溫熱。

  有葡萄酒倒進了鎖骨窩,她輕輕拍了拍伏在眼前的肩膀,低聲說:“你怎么什么壞會什么?”

  錢進在她肩頭說:“我們資本家后代就是這樣子的。”

  “走吧。”魏清歡裹緊睡衣輕喚,聲音被棉布吸去大半。

  錢進一把將她抱起。

  這些日子在港口一箱一麻袋搬出來的力氣很實在。

  魏清歡急忙說:“還沒有拉窗簾……”

  暗紅色的天鵝絨窗簾全開,月光穿過露臺雕花鐵欄,像匹龐大的流動素紗,照在床上,自她圓潤的肩頭傾瀉至足尖。

  白如銀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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