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天還沒亮的時候,海濱市里頭就開始人來人往。
因為時隔多年重新恢復高考,今年高考辦的倉促,加上要考試的學生多且情況復雜,導致很多工作準備不全,這就讓考生們受罪了。
比如說現在參加考試的流程跟以前和以后都不一樣,大多數考生不是從高中教室進考場,是從機關單位、工廠礦場乃至農村生產隊進考場。
于是沒有提前發放準考證,一是缺乏有組織的發放條件,二是考慮到考生們會弄丟。
所以今年本省的安排是首先考生報名,報名成功以后政府安排考點,將考點通知給考生。
這樣考生們當天趕到考點得再次報名,這時候考點老師要核對考生身份信息,核對通過才會下發準考證,讓學生持證入場參加考試。
為此很多考生提前到考點等待,而今天雖然沒下雪卻是個大風天。
北風像把冰做的推子,把城區的草木都推成了光頭。
錢進送信之后便趕往泰安路學習室,一路上經過學校,看到好些人在寒風里跺腳取暖。
各處考點熙熙攘攘。
海濱第二中學考點前,來自多元公社的下鄉青年蘇明遠把軍大衣領子豎起來,嘴里呼出的白氣剛出口就被風撕碎了。
他不怕冷,怕的是這場能改變自己命運的高考出意外。
于是他反復打開帆布書包看里面那張油印的考點通知。
考點通知一直在。
他的同學也是同地插隊的好友陳光招呼他:“明遠別在這里受冷,走,去拐角避避風。”
公路拐角的墻上用紅漆刷了‘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奮斗’,這是剛刷的標語,顏色新鮮且亮堂。
此時已經有幾個穿著藏藍中山裝和棉襖的考生在避風了,他們正在傳閱一本手抄版的《作文寫作叢書》。
書本書頁卷邊泛黃,顯然是倒了幾手的舊物。
蘇明遠對作文毫無懼意,他不需要臨時突擊,只需要確保一切無意外。
于是他再次摸了摸帆布書包里的考點通知,油墨味透過粗紙滲出來,已經滲到了他手上。
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淡然,問道:“同志,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頭上還有雪?今天沒下雪呀。”
“那是霜。”有姑娘說道。
蘇明遠說:“我們是下鄉知青,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床坐了公社拖拉機來的。”
“那時候正冷啊。”有人咋舌。
陳光拿出自己的考點通知看著說:“不怕冷,只要能拿到這個通天梯就行了。”
“我一定會考上大學,明遠,你也一定能考上大學!”
“特別是你,你幫公社領導寫的每一份發言稿、給各種學習活動寫的心得反饋都保守贊揚,你那筆桿子絕對天下第一,我看準能考上北大中文系!”
語氣不容置疑。
因為他們要改命,必須得通過這條路。
“可把考點通知收拾好了。”一個戴棉軍帽的青年提醒他,“今天風大,被吹走了通知可就找不回來了。”
陳光很樂觀:“不要緊,只要知道是哪里考試就行了,待會領了準考證,把準考證保存好才最重要。”
“勞駕讓讓!”穿藍布棉襖的姑娘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車筐里塞著用麻繩捆住的語文課本。
蘇明遠側身時瞥見她的語文課本上纏著的繩子快斷了,他想提醒一句,可姑娘已經沖著校門口去了。
前面學校門口已經聚起人群,灰撲撲的棉襖和藏藍中山裝混成一片,像退潮后擱淺的貝類。
“我的考點通知!”有尖叫聲刺破晨霧。
穿藍布棉襖的姑娘剛拐過彎,有大風呼呼吹過把她的書給吹的亂翻,一張紙被吹飛出來。
姑娘扔下自行車追著被風卷走的紙片狂奔,絨帽護耳在腦后撲棱得像受傷的鴿子。
人群涌動起來,七八雙手同時伸向空中。
蘇明遠看見那張薄紙在晨光里翻飛,掠過‘海濱自來水廠’的牌子,最后卡在法國梧桐的枯枝間。
他急忙飛奔過去,拿出下鄉時候練出來的攀爬本領上了樹,一把拽住了考點通知。
姑娘見此向他鞠躬道謝,眼含熱淚:“謝謝你,同志,要是丟了這個,待會領準考證準會有麻煩。”
蘇明遠跳下樹木要遞給她。
目光不經意間從考點通知上掠過,他的心猛然提了起來:“哎,你準考證怎么這樣?”
姑娘疑惑的說:“我還沒有領準考證呀。”
蘇明遠臉上明顯有慌亂之色,他對陳光喊:“大光你過來,她的準考、她的考點通知跟咱倆不一樣。”
姑娘納悶:“海濱二中嘛,怎么還不一樣?我這是居委會給送家里的考點通知,不應該有問題吧?”
陳光也納悶,他跑過來看了一眼,亮出自己的考點通知:
“哎?你上面是海濱市第二中學?我們是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確實不大一樣。”
趕來一起幫忙攆姑娘考點通知的人群里有熱心人走來:“你們是哪里的考點?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那你們怎么來二中呀?”
蘇明遠茫然的說:“我們、我們打聽過呀,海濱市二中……”
“這是海濱二中,你們是海濱第二人民中學,不在市里頭,是在下面的嶠密縣,其實這所學校還有個名字叫嶠密二中!”說話的熱心人解釋說。
還有其他人也懂行,說道:“對,二中和第二人民中學不是一個學校。”
“嶠密二中真他娘神經病,干啥還得掛市里的名字?很多人搞不懂,總以為這是一所學校。”
“嶠密二中就是市二中幫扶建起來的,并不是為了占市區的便宜……”
蘇明遠和陳光臉色全變了。
原本因陽光暴曬而黝黑的面皮變得煞白。
姑娘明白怎么回事,趕緊抬起手腕看:“現在是七點十五分,還好還好,距離考試還有一個多鐘頭呢,你們怎么來的?能趕過去吧?”
有剛才一起避風的人說:“能吧?他們是坐公社拖拉機來的……”
“公社拖拉機來市里供銷社倉庫來拉尿素的,現在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走沒走!”蘇明遠慌張的說。
陳光則沖其他人喊:“老劉、石頭,快把同志們通知一聲,咱咱咱跑錯地方了,咱考點不在這里!”
說到最后他急的要掉眼淚了。
蘇明遠拍好友肩膀安慰他,但也不無悲愴的說:“看來我是考不上北大中文系嘍。”
四周人群哄然。
十幾個青年跑過來,俱是滿臉慌張。
又有考生詢問怎么回事,得知情況后也慌張了:“什么?第二人民中學不在這里?我也是、我也去那個人民中學考點的呀!”
幾處人群一陣騷動,匯聚到一起的青年已經有了三十號人。
北風掠過公路掃過他們,將一些人的眼淚給掃了出來,人群里發出嗚咽聲,不知道是凄厲的風聲還是著急的哭聲。
又有個青年快步過來說:“你們跟我去泰山路,那里有車,那里有大卡車,我看看能不能找錢校長把你們給送下去……”
泰山路學習突擊隊教室前很熱鬧。
距離近的考生或者步行或者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去考點,還有半數考點比較遠的考生準備坐車去考點。
大冷的天,考生們并沒有待在教室里,都在外頭尋找同考點的同學準備出發。
他們精神抖擻的互相打氣、答疑解惑,從他們嘴里蒸騰起哈氣白茫茫,像是一團團火焰。
錢進到來后,第一眼看到停靠路邊的小貨車和卡車,估計得有十多輛。
司機們聚集在一起抽煙吹牛,此時屬他們最放松了。
他正要去跟司機們打招呼,附近的學生先把他攔下了跟他打起招呼來。
錢進點頭回應,說道:“不錯,你們都很精神。”
有三十多歲的中年考生笑道:“這兩天晚上睡得挺好,昨晚一覺醒來天亮了,確實精神抖擻。”
“錢校長你給開的那個谷維素和維生素B1真挺好用,我跟我媽說了,她有失眠的毛病,準備用上試試。”
“錢校長要是我能考上大學你得占一半功勞,得虧你教的冥想放松方法了,前兩天我可太緊張了……”
還有人向錢進激動的說:“錢校長多謝你給安排的教室,想想來之前,我們公社三十八個報考知青只能找個倉庫圍著火爐傳抄課本。”
“別說熱水了,連電燈都沒有,全靠幾盞煤油燈,當時到了晚上煤油燈就把我們的影子投到倉庫糊滿報紙的土墻上,就像皮影戲里的書生在夜讀一樣。”
錢進指著青年說:“行,你的文采不錯,今天你語文考試發揮絕對好,作文肯定能成為范文。”
“你聽我的勸,讀中文系以后當記者,但是要當為人民老百姓發聲的喉舌,別給資本家貪官污吏做肉喇叭。”
青年大受鼓舞,激動笑道:“您說我心底了,我也想讀中文系。”
“以后我肯定幫勞動人民發聲呀,怎么可能去給資本家和貪官污吏做肉喇叭?”
錢進拍拍他肩膀說:“那你一定要牢記使命,不忘初心!送你一句話,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旁邊的魏雄圖跺著腳在雪地上畫圈。
他昨晚通宵了,幫助學生們整理了考點信息,此時他軍大衣肩頭結著冰碴,手里攥著的名單被大北風刮得嘩啦作響。
看到錢進,他把學生考點匯總遞上去:“待會按照這個點名等車準沒錯。”
“錢大隊,十一輛車,怎么樣?老哥沒給你拉胯吧?光是新解放CA10就有四輛,我們五隊就這四輛!”喬進步從司機堆里探出頭,缺了顆門牙的嘴里叼著大前門香煙。
這個四十歲的司機如今意氣風發,跟青年考生們在一起,他感覺自己也年輕了。
他們車隊今天組織的很應景,車頭掛上了紅綢子和大紅花。
魏雄圖在硬紙板上寫下了‘高考專列’四個字插在車窗玻璃上。
看起來像模像樣。
錢進摸出喜慶的牡丹煙挨個遞過去,一人又給抓了一把糖:“這是學生們的喜糖,提前恭祝他們登科的喜糖,咱們都沾沾喜氣。”
司機們道謝,有年輕司機找他打聽:“錢大隊,他們幾個的蛤蟆鏡和皮腰帶……”
“送完學生,高考結束后我請同志們下館子,到時候什么都有!”錢進對他篤定的點頭。
年輕司機笑了起來:“那就成!”
東方的魚肚白變成了橙紅色,太陽升起來,第一縷陽光撒落在了城市里。
街道上‘將無產階級運動進行到底’的標語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知識改變命運’的大紅漆。
急促的自行車鈴聲撞開朝霞,有人急匆匆趕來喊:“錢校長呢!錢校長呢!”
錢進撓撓頭:“我連老師都不是,你們以后還是叫我錢……”
“錢校長!二中門口癱了得有三十多個考生!”青年找到他后一路莽過來,氣喘吁吁、臉色發紫。
“有些外地來咱這邊下鄉的知青把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認成市二中,這會兒正在考點門口哭呢!”
周圍的人聽懵逼了:“二兔你說啥呢,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不就是市二中嗎?”
也有人明白其中區別說道:“你說啥呢,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不在市里怎么會是市二中?它在嶠密,應該叫嶠密二中!”
送信的二兔急忙點頭。
后面還有幾輛自行車趕來,七嘴八舌的將二中考點前的事情說出來。
其中一輛自行車上有找錯考點的考生代表,是蘇明遠。
他眼睛紅紅的說道:“錢校長,請您務必幫幫忙,否則我們就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了!”
錢進明白了,他招手要了一杯熱茶給掉眼淚的青年說:“別慌,任何時候都別慌,大老爺們慌什么?”
“你記住一句話,所有男同志都記住一句話,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放下心來,今天你們肯定會好好的去參加考試,什么事都不會有!”
安撫下激動的青年,他說道:“你們需要有汽車趕緊送去嶠密二中是吧?咱這里有的是汽車!”
幾個熱心青年頓時面露喜色。
錢進看喬進步。
喬進步合計說:“嶠密二中我知道,就是人民二中,隔著咱這里得有五十公里,不過都是平整好路,送過去沒問題。”
“解放CA10能跑八十的速度,過去也就四十分鐘。”有司機說道。
錢進問道:“那么這個時候咱是不是得幫一把了?”
他沖司機們喊:“司機師傅們,人民需要你們的時候到了!困難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
司機們一聽這話,熱血沸騰。
喬進步對個青年喊:“金海,你去送,你開車最快。”
有個漢子說道:“路上還有雪呢,你讓金海跑?他太浮躁了,跑快了容易出事,還是我來送,嶠密是我老家,路線上誰也沒有我熟!”
“那你開我車,我車是新車,不怕路上拋錨。”有人將鑰匙扔過來。
漢子說:“行,我這車也檢修了,當然還是比不上新車。”
錢進喊道:“咱們這里有沒有去那個第二人民中學不是第二中學考試的?”
學生們紛紛搖頭。
魏雄圖說:“咱這邊有12個考生去第二人民中學。”
“我讓他們昨晚就出發了,先去那邊住親戚家或者住招待所,不能早上趕路,否則著急忙慌、心浮氣躁怎么能夠發揮的好?”
司機上車,轟轟轟的發動了汽車。
錢進叮囑說:“去了別著急發車,再等一等,怕是還有人跑錯了地方。”
“路上不用著急,時間來得及,而且即使開考也不怕,開考半小時之內拿到準考證就能進考場!”
看著卡車遠去的背影,錢進嘆氣說:“希望別有考生把第二人民中學當成第二中學,到時候要從縣里找車趕回市里,怕是沒那么容易。”
這邊的學生也開始上車奔赴比較遠的考點。
他們用不了這么多車,錢進留下了四輛汽車做臨時安排使用。
他跟喬進步商量說:“咱的考生是用不上了,你們這車也閑不著,順著市區內的考點你們轉悠吧,絕對能收到不少粗心大意或者沒搞清楚情況跑錯考場的學生。”
“就當發揚風格做好事,去幫幫他們吧,說不準到時候還能賺幾封感謝信呢。”
喬進步說道:“行,我帶他們去轉轉。”
汽車全部離開。
考生全部離開。
熙熙攘攘好些日子的學習室頭一次安靜下來。
北風卷著零星的草稿碎片從門口掠過,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滿滿當當的桌椅在等待他們。
錢進去查看爐子里的火焰。
最后一簇爐火在他手里熄滅,青灰色的余燼里還蜷縮著半張未燒盡的幾何草稿。
窗戶玻璃結了霜花,某位考生在上面用小刀刻下了‘金榜題名’四個字,也有其他人寫了‘上大學’等字樣。
朝霞噴涌,從玻璃上進入學習室的時候,柔光被這些字跡切割成支離的光斑。
魏雄圖彎腰拾起零散的稿紙和油印試卷,收拾好以后足足有十幾公分高。
錢進走過那些用磚頭墊穩的瘸腿課桌,糊墻的報紙已經看不清原來的內容,被靠墻學生寫滿了各類題目演算過程。
魏雄圖站在講臺位置凝視一張張桌椅,面色悵然。
錢進說道:“大舅哥,走吧,鎖門了,咱們該去上班了。”
“怎么,舍不得這里?”
魏雄圖嘆氣說:“我真喜歡當老師呀。”
錢進說道:“所以你拒絕了宣傳科的調令?”
魏雄圖說道:“那倒不是,是我當時覺得你需要幫忙,你當了大隊長,身邊總得有個筆桿子才好。”
錢進心頭涌過暖意。
他拍魏雄圖肩膀說:“你信我好了,再過個十幾年吧,我一定讓你當校長!”
魏雄圖以為他吹牛逼呢,揶揄說:“你是校長,錢校長嘛。”
錢進說道:“這在以后未必不能成真!”
他知道改革開放后,國家就會逐步允許社會力量參與辦學,打破了此前完全由公辦教育主導的局面。
雖然具體哪年開始的不清楚,但起碼九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就會民辦中專了,以后還會到處有民辦大專。
一旦改革開放他賺錢還不簡單?
到時候辦學校。
正兒八經的辦學校,為社會主義教育事業做出點貢獻。
憑借對未來的了解,他一旦辦專科學校絕對能培養出人才,因為他知道很多行業的技術發展方向。
逐漸合攏的門扉將霞光擠成金線。
大門關閉。
朝霞連同一些過去被鎖在了這座大房子里。
魏雄圖從門窗玻璃看進去,看見講桌上還靜靜的躺著支英雄鋼筆,筆帽上的紅五星正對著他。
那是他的紅墨水鋼筆。
門口紅紙在寒風中巋然不動,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
秋去冬來,囊螢映雪;春回夏至,折桂蟾宮!
他默默的揮揮手,暗暗地說:同學們都要金榜題名呀。
兩人騎車去上班,路上能看到好些匆匆忙忙趕往考點的考生。
有鄉下知青在前往考場的拖拉機上仍抓緊最后時間背誦口袋里的知識點紙條。
好些人一邊騎車一邊背誦古詩詞。
有滿面風霜的青年人往考點一步步挪,兩人上去打聽才知道這幾個人是從附近下鄉的生產隊走來的。
錢進問了考點位置,趕緊合計公交車路線,幫幾個青年買了車票送上車,讓他們坐公交車去考點。
但也有些意外情況愛莫能助,一名35歲的“老三屆”考生眼鏡摔碎了,錢進也沒轍,考生急的不行:“我是高度近視,沒有眼鏡連字都看不清。”
魏雄圖只能給他出主意,找了塊比較大的鏡片說:“你湊活著來吧,用一支眼鏡看這個鏡片,當放大鏡用,只能這樣了。”
錢進想到修自行車的膠水,從挎包里拿出一瓶膠水給粘了下鏡片。
這膠水也能粘硅基玻璃,就是膠水揮發很熏眼睛,但總比當睜眼瞎要強。
他們一路到單位,錢進哈哈笑:“咱好事做了一籮筐啊。”
魏雄圖也笑。
妹妹找了個特別善良的男人當丈夫,這點很好。
到了單位,討論話題也是今天的高考。
劉金山說:“我看還有人帶著孩子去考場,一個當爹的背著個嬰兒,說是孩子的娘自己回城了,把他們爺倆扔下了,他要考試,只能帶著孩子。”
魏雄圖感慨:“這是帶著‘小戰友’上陣啊!”
錢進問道:“這能行嗎?孩子在教室里哭,其他考生怎么答題?”
劉金山搖頭:“不知道,反正他真帶孩子進考場了,我親眼看見的。”
王浩笑道:“我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紅星小學那個考點有鄉下來的考生。”
“他家里人一起來送他考試,結果人家老師給考生發了準考證,他家里人以為拿到了大學錄取書,直接放鞭炮了!”
劉金山輕蔑的說:“這些鄉下人就是傻乎乎的。”
錢進問道:“說你爺爺呢?”
劉金山一愣,隨即尷尬:“啊?錢大隊您也是鄉下人?不是,您跟他們不一樣,您……”
“不是,我是聽說你爺爺是鄉下人來著,所以你剛才那評價不也適用你爺爺嗎?”錢進打斷他的話。
劉金山囁嚅說:“可可可,我爺爺確實傻兮兮的。”
錢進搖搖頭。
沒話說了。
這孫子可太不孝順了。
魏雄圖看著時間說道:“現在開始考試了,第一門是語文考試……”
各考點的考場里坐上了學生。
解放卡車在市二中逗留了二十分鐘,最終又接了十多個跑錯考場的學生,然后一起將他們送到了五十公里外的第二人民中學。
蘇明遠、陳光等人拿了準考證坐下后,依然心情惶恐。
可是等到監考老師進入教室,當試卷分發發出了沙沙聲。
蘇明遠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
他想起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青年校長說出的那句話:
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他深吸氣接過卷子大概掃了一眼。
今年因恢復高考匆忙,各省都是自主命題。
本省的語文試卷只有三道試題,其中特別標注理科生只需要寫作文就行了,另外兩道題不用寫。
短短一頁紙上九行題目,作文題為“難忘的一天”。
這個題目他笑了起來。
今天就是難忘的一天,那個青年校長就是讓人難忘的一個人。
有人跟他一樣的感覺。
這自然是魏清歡。
今天她要監考,所以一早出門去了夜校考點。
還挺有趣的,上午考完語文后竟然有一名考生大膽的來找到她詢問道:“您好,老師,請問您有沒有對象?”
這種話題魏清歡經常遇到,但她從沒像今天這樣想笑:
“您好,同志,我現在就要出發去找我的對象,我們今天中午約好拍結婚照,明天下午考試結束我們就去領結婚證。”
考生遺憾離去。
魏清歡可沒有糊弄這考生。
上午考試結束她坐車回到泰山路,風很大陽光很好,樹枝被吹的搖曳,又把陽光揉成大小碎片撒在路邊。
魏清歡走到泰山路的國營照相館等待,沒事可干她從圍巾下拿出喜歡的銀飾項鏈。
蝴蝶結上的小玻璃在陽光下散發著她從未見過的光芒,她只在書本上見過描寫鉆石才會有這樣的光。
隔了一會她踮腳張望向來路,今天特意換上的白色回力鞋在雪地上碾出兩個小漩渦。
照相館的櫥窗蒙著層冰綃,里面都是展示照,什么戴軍功章的全家福、穿勞動布工裝的返城知青照,還有姑娘妖嬈的單身照。
魏清歡往下拉了拉圍巾對著玻璃當鏡子。
朦朧的倒影里,她看見自己鼻尖這次沒有被凍紅,她松了口氣,又梳理了一下黑發。
背后傳來‘吱呀’的剎車聲,她轉身時圍巾揚起,露出開心笑容。
錢進的二八自行車把上掛著挎包,里面一如既往的東西不少。
“你們考試結束的還挺早,等急了吧?”錢進從車筐里摸出裹著棉套的飯盒,掀開時熱氣蒸騰,“給你帶了飯,待會先吃飯。”
魏清歡說道:“先拍照,我看里面人挺多的,恐怕要排隊呢。”
錢進自信:“就咱這個地位,還能連個插隊的面子都沒有?”
魏清歡便改口:“那我到時候先吃飯,咱不要插隊,對你名聲不好。”
錢進嘿嘿笑。
他停下車變戲法似的從袖口抽出支臘梅,細長的枝條上還帶著冰碴:“來的路上看到的,正好送給你做禮物。”
魏清歡把花別在圍巾褶皺里,暗香浮動,她笑道:“我是不是成了北高麗的《賣花姑娘》?”
錢進說道:“不是,你是要成為我媳婦了。”
魏清歡笑著拍他胳膊,跟著他進入照相館。
照相館里頭人確實不少,其中多數竟然是考生。
錢進聽他們說話了解到,他們都是知青,這次來城里考完試,有的就要回城了有的還得在鄉下等高考結果,所以就想拍照片留念。
照相師周師傅扭頭看到了他,立馬高興的招手:“錢總隊您時間寶貴,來,先給您拍。”
錢進搖搖頭謝絕:“沒事,中午有時間,我們排隊。”
他帶魏清歡找了個僻靜角落。
魏清歡問道:“要在這里吃飯嗎?”
錢進說道:“不是,是我要給你化個妝。”
說是他要給魏清歡化妝,其實還得指望魏清歡自己。
但這次化妝很簡單,只是涂個口紅、打個粉底,整理一下頭發而已。
照相館暗房的紅光透過門縫,在地面投下一道暖色河流。
魏清歡看到他拿出小鏡子后笑了起來:“你心可真細,我都沒想到要化妝。”
“這小鏡子好精致,真漂亮。”
錢進說道:“送你的禮物,我在黑市碰巧遇到的,你看這口紅才好呢,是我用僑匯劵換到的。”
這口紅外形古拙,但用了宮廷雕花技術,有很純粹的東方之美。
雕刻圖案簡單,是煙雨花落。
他不懂口紅色調和人怎么搭配,所以就選了個啞光水潤版本,按照宣傳說的這個百搭,因為它不會讓嘴唇顏色大變。
買的粉底也很簡單,只是用來遮瑕提亮的,目的是讓魏清歡的臉色在強光下更紅潤更靚麗。
魏清歡對著鏡子簡單化妝又整理劉海,錢進在登記簿上簽字。
兩個人的名字簽上后,照相館的服務員提醒他:“錢總隊,得寫關系。”
錢進說道:“我倆明天去領證,今天寫夫妻沒問題?”
“要寫革命伴侶。”服務員笑了起來。
終于輪到兩人拍照了。
好事多磨,服務員過來問:“錢總隊,能不能發揚一下風格讓兩位同志插個隊?”
“男同志是鐵道兵,下午就要隨軍去成昆線了,今天特意跟對象過來拍個照,他們時間緊張。”
周師傅急忙抬起頭說:“該輪到人家錢總隊了,怎么能給人家插隊呢?”
錢進一愣,哥們現在在街道里這么有面子啦?
他趕緊往后退:“周師傅客氣了,但解放軍同志優先。”
“同志,謝謝了。”穿著解放綠的青年帶著個靦腆姑娘沖他笑,先行進去坐下。
錢進擺手:“別,您更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學習解放軍嘛,您先請。”
周師傅沖他笑:“那錢總隊您先等等,其實等會也好,我看后面沒什么人了,待會我給你亮一下我的技術,給您好好拍個照。”
錢進撓撓屁股,不太適應這種諂媚的姿態。
魏清歡看的很透,低聲說:“你是拿到人家什么把柄了,還是他有什么要求你的?”
錢進納悶:“我不知道呀。”
解放軍同志開始拍照了。
“靠近些!”攝影師老周掀起黑絨布,“男同志手搭在女同志肩上,要表現革命戰友的階級感情。”
錢進趁機又給魏清歡整理了一下頭發。
褪色的金絲絨窗簾漏進冬陽,女老師低頭整理外套領口時,脖子后細軟的絨毛跟著顫動。
銀色鏈子光芒晶瑩。
猶豫再三魏清歡還是沒有展示出來。
風格跟衣服并不搭配。
解放軍和對象拍完,周師傅對錢進笑道:“錢總隊您和小魏老師要拍個什么照片?”
錢進說道:“我們要結婚了……”
“呀,結婚免冠照?”周師傅急忙拱手,“恭喜恭喜,賀喜賀喜。”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那我給你們多拍幾張,到時候你們篩選一下,來兩位同志靠近些。”周師傅相機后探出頭進行指揮。
錢進堂而皇之的緊靠魏清歡,魏清歡試探的將頭倚在了他肩膀上。
頓時,他嗅到了女老師頭發上的皂角香,可惜照相館里總有一股顯影藥水味,影響了他的性質。
女老師的小白鞋尖小心地抵著他的黑皮鞋,像兩片謹慎試探的貝殼。
“不用這么緊,哈哈,稍微分開點吧。”周師傅又指揮。
錢進暗道你怎么這么多廢話呢?
他攬住魏清歡的纖腰說道:“就這么拍吧,周師傅,我覺得親密點挺好的。”
女老師的膝蓋碰到錢進滌卡褲子的褶皺,頓時瑟縮了一下。
她是出生于五十年代的傳統女同志,跟錢進這樣臭不要臉的未來釣絲不是一回事。
但她沒有拒絕錢進的親昵,默默的配合錢進的指揮。
周師傅確實很認真的給他們拍,別人都是咔嚓兩下子解決,他們這邊需要這樣調整、那樣折騰:
“女同志把鬢角整理一下,讓耳環露出來,多漂亮的耳環,怕是錢總隊送的吧?錢總隊是個疼媳婦的好男人。”
“男同志頭往左偏,哎對,錢總隊你要顯示出你那超出常人的飽滿的革命精神。”
“笑容不用這么燦爛,錢總隊牙齒露多了不好看……”
咔嚓聲音響起。
“換個姿勢,再來一次。”周師傅笑瞇瞇的說。
咔嚓了十幾次才算拍完。
錢進心里犯嘀咕。
他看看后面暫時沒有來人,索性說:“周師傅,您對我可是夠好的呀,我很感謝您,所以您要是有什么事您直說。”
周師傅搓手:“嘿嘿,都說錢總隊為人直爽,果然名不虛傳。”
“既然您看出來了,我不廢話,是這樣的,我兒子回城吧,他沒有合適工作,我想知道能不能讓他去您勞動突擊隊干?”
錢進說道:“那沒問題啊。”
勞動突擊隊正好需要補充人手。
周師傅嘿嘿笑:“那得勞您跟魏主任申請一下了。”
錢進哂笑:“這事我自己能做主,你讓他明天去吧……”
魏清歡突然擋在他身前作勢幫他整理衣領,趁機給他一個眼色。
錢進莫名其妙。
周師傅更高興:“那我給您兩口子再拍幾張照片?”
錢進搖搖頭:“今天就不必了,周師傅我后面再麻煩您吧,正好我有足夠的日用工業品購貨券,要不然回頭您有空了,幫我倆拍幾張全身照?要彩色照。”
膠卷、相紙等攝影耗材屬于計劃供應的工業品,需憑日用工業品購貨券購買。
錢進手里不多,所以起初沒想正兒八經的拍點結婚照,但既然周師傅有求于他,那他相信對方能有辦法解決這問題。
果然,周師傅痛快的說:“沒問題!”
錢進領著魏清歡出門,低聲問:“剛才你給我使眼色干什么?”
魏清歡說:“事若反常必有因。”
“照相館當家人的兒子想進個街道勞動突擊隊還得這么獻殷勤?我的大隊長,小心有鬼!”
錢進嗨了一聲:“那你可能對我們突擊隊缺乏了解,現在我們突擊隊那跟其他街道不一樣,我們相當牛逼。”
魏清歡不跟他爭辯,笑著幫他整理一下衣襟后說:“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