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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搬運大賽,又得新車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盡管一個白天沒下雪。

  可是晚上海風很大,吹的樹枝搖晃、積雪墜落。

  雪花沒落地被夜風又卷起來,邱大勇剛出街道澡堂的大門又給吹回去了:

  “身上有沒有汗水?外面很冷。”

  張愛軍哂笑:“別跟個娘們似的,這點風算什么?74年冬天我們訓練武裝泅渡——操,真他娘冷!”

  他出門后哆嗦了一下子,也不知道說74年冷還是這會冷柜。

  地上白雪皚皚,路邊燈光昏黃,如此一來夜幕不是純粹的黑色,變成了罕見的深藍。

  在他們頭頂,澡堂的紅磚煙囪正吐著灰白的絮狀煙霧。

  德占時期留下的鑄鐵路燈在積雪中投下昏黃光暈,騎二八自行車的工人們弓著背頂風使勁蹬車。

  勞動布棉襖后襟結著冰碴,車把上晃蕩的鋁飯盒叮當作響。

  輪胎碾過電車軌道時濺起雪水,張愛軍和邱大勇一起罵娘,陳井底則用手比劃。

  張愛軍看著有趣便呵呵笑:“啞巴你干啥呢?你們罵人怎么一個勁往前指?”

  啞巴無語。

  他掏出個破本子用鉛筆在上面寫字,邱大勇一看,說:“快回,領導等。”

  “哦,他不是跟咱倆一樣罵街,他意思是讓咱趕緊回去吃飯。”

  不用陳井底提醒另外兩人也加快了腳步。

  旁邊筒子樓有人家推開木格窗,蒸騰的霧氣裹著白菜燉粉條的香氣漫出來。

  從樓道口走過時,一樓有人家的煤球爐子上鋁壺在突突冒著白汽,收音機里呂劇團的《小姑賢》唱腔混著鏟子刮鐵鍋的聲響,在街道上熱氣騰騰的流淌。

  三人都餓了。

  邱大勇裹緊了因為灰太多而油光發亮的軍大衣,踩著凍硬的積雪往回走。

  張愛軍走在他后頭,棉鞋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突然之間邱大勇回頭罵道:“大軍哥你不是人啊,你這么大的個子躲在我后面讓我給你擋風?”

  “你心眼子咋這么多呢?不行,你走我前面,我走小陳前面。”

  張愛軍雖然被罵了卻高興。

  不錯,哥們心眼子就是多。

  途經鍋爐房的時候老周看見了他們,喊道:“大軍過來,給錢總隊捎兩壺熱水回去燙燙腳。”

  他戴著棉手套用鐵鉤子勾爐膛,火星子竄到外面雪地上滋滋作響。

或者寫了名字或者寫了住戶家庭號碼的暖水瓶在地上列成沉默的衛隊  老周挑了兩壺水給張愛軍,看到他們人多,又給他們加了兩壺水:

  “也給大魏老師和小魏老師家里添一壺水,特別是小魏老師一個姑娘家,天冷沒有熱水可得遭罪。”

  張愛軍看到兩人一人只提了一個暖壺要說話,邱大勇又說:

  “還是大軍哥心眼子多,你看咱只有一個暖壺,提著偏沉,大軍哥一手一個暖壺這平衡性多好。”

  張愛軍聞言暗暗笑。

  哥們從來都是心眼子多。

  萬家燈火時分,臨街小樓窗欞上凝著冰花,糊窗戶的《大眾日報》被燈光和爐火映得發亮。

  剛換崗的治安突擊隊踩著厚棉鞋巡邏,手電光掃過他們,紛紛跟張愛軍打招呼。

  忽然有輛滿載白菜的三輪車碾過冰面時候打滑,車斗咣當一聲撞上了宣傳欄,驚起旁邊樹木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治安隊見此趕緊上去幫忙:“同志沒事吧?”

  陳井底也要上去,張愛軍拉走他:“這不是你的鐵匠鋪,沒什么事,咱趕緊回去吃飯。”

  霓虹燈亮起,泰山路的勝利電影院前人來人往。

  陳井底新奇的看著一面面閃著黃白光芒的窗戶,城里的晚上跟鄉下完全不一樣。

  進入樓道后更不一樣,人間煙火氣正在爆發。

  蒸蝦醬、煎咸魚的咸臭味糾纏在一起,蘿卜絲燉蝦皮的鮮味很獨特,不知道誰家炸魚了,那股香味讓三人肚子咕嚕響:

  “準是炸帶魚!”

  “不對,是炸鯧魚,這是鯧魚的味兒。”

  “是帶魚,就是帶魚,你再犟我揍你啊。”

  “是,確實是炸帶魚的味兒。”

  張愛軍成功的威脅過邱大勇后并不滿意,到了204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住腳步,凝重的抬起手臂攔住兩人。

  邱大勇心提了起來,手悄悄摸到了褲兜里的折刀:“怎么了?”

  張愛軍鼻翼翕動,最后鄭重其事的說:“領導在熬大骨湯!”

  北風把205傳出來的香氣扯成絲縷,混著胡椒粉味道的濃香在寒夜里格外分明。

  他推開門掀起棉簾子,更濃的香味混著熱氣洶涌而至。

  錢進正用鐵鉤子勾著煤爐的通風口增加火勢。

  桌子上放了一個個的大海碗,在燈泡下泛著漂亮的釉色。

  “回來的挺及時呀,掐著點來的?”錢進攪和鍋里的面。

  張愛軍反問:“領導你用了大骨湯?”

  錢進說:“對,昨晚正好……”

  張愛軍立馬沖邱大勇呲牙:“怎么樣?以后還跟我犟不犟了?爺們的嗅覺厲害吧?我說是大骨湯就是大骨湯,我說是炸帶魚就是炸帶魚!”

  邱大勇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大軍哥你牛逼。”

  張愛軍放下暖瓶得意的說:“那肯定了,實話告訴你吧,以前在部隊的時候我最喜歡跟俺連里的軍犬比嗅覺了。”

  “我聞聞嘴里的味就知道一個人吃了什么。”

  他捏開黃錘的嘴巴聞了聞,皺眉:“你去哪里吃的屎?”

  黃錘打了個飽嗝。

  錢進真服了:“你倆是真的狗。”

  大鐵鍋里乳白色的骨湯咕嘟作響,長而寬的面片如銀魚入水,在沸騰的湯花里翻騰。

  案板邊擺著青花粗瓷碗,里面是切得方正的鹵水豆腐丁,還有用醬油煨過的五花肉粒——錢進買了現成貨。

  “起鍋吧?”張愛軍吞口水。

  錢進說道:“小魏老師還沒回來呢。”

  “說曹操曹操就到。”魏清歡清脆中略帶綿軟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黃錘已經將尾巴搖成了螺旋槳。

  隔壁的小湯圓聽到后歡快的跑出去準備迎接來自親愛姑姑的抱抱。

  結果她出門后只看到親愛姑姑的一抹翹臀,很快翹臀也沒了,人已經進入隔壁。

  魏清歡穿著軍大衣走進來,圍巾上被風吹來的雪粒在暖氣里迅速融成細碎的水鉆。

  這年頭海濱市根本還沒有服裝審美,別管男人女人,御寒都靠軍大衣。

  但魏清歡脫去大衣后露出了一件月白色高領毛衣,凹凸起伏的身段被緊身毛衣勾勒,烏發用紅綢帶松松挽著,發梢還沾著未化的雪。

  這就很有美感了。

  錢進把最大那只藍邊海碗推到她面前:“給你用最大的。”

  魏清歡捶他:“我可吃不了。”

  湯圓在后頭喊:“姑姑抱抱,姑姑湯圓一起吃最大的。”

  魏清歡將她扛在肩膀上試了試:“又沉了。”

  骨湯泛著琥珀色的油光,刀削面邊緣薄如蟬翼,中間鼓著瑩潤的弧度。

  正主回來,豆腐丁和肉丁全下鍋,屋子里的香味更動人。

  肚子里的咕嚕聲跟夏雨后的蛤蟆叫一樣,此起彼伏。

  錢進開始舀面。

  張愛軍積極的往前湊:“領導我愛吃豆腐,你讓我多吃點豆腐。”

  錢進往后推他:“管理好你的口水,別往鍋里噴,鍋里已經有調味料了。”

  豆腐丁確實好吃,吸飽了湯汁在鍋里沉沉浮浮,它沾染了肉粒上的油水,分外動人。

  錢進迅速舀上面和湯,熱氣在燈光下蒸騰:

  “自己加胡椒粉啊,有小孩吃飯,我加的少。”

  魏清歡聞言用鋁制湯匙舀起半勺胡椒粉,手腕輕旋著撒進碗里,細白的指尖映著瓷器的冷光。

  張愛軍、邱大勇和陳井底端了飯碗開始狼吞虎咽,吃的稀里呼嚕。

  錢進震驚:“不燙嗎?”

  邱大勇含糊的說:“外面很冷,顧不上燙不燙了。”

  相比之下魏清歡人長得美吃飯動作也美。

  她挑起一筷子面條,紅唇微微嘟起吹散熱氣喂給小湯圓然后才自己吃,等到面片入口時睫毛輕顫,吞下面片后又舒服的輕嘆一口氣:

  “真好吃。”

  錢進嘿嘿笑:“愛吃以后繼續給你做。”

  現成的面,配套的料,只有豆腐丁和胡蘿卜絲是他自己切的。

  冬天很適合吃湯面。

  熱乎乎的湯汁順著喉管滑下去,花椒的麻與骨湯的鮮在舌尖炸開,幾口下去人的后背額頭就沁出了細汗。

  陳井底一個勁豎大拇指,對著錢進連連點頭。

  魏清歡吃了面,留下豆腐丁和肉丁給小湯圓,小湯圓吃了一半又給她推回去。

  錢進拿過碗來,勺子在湯里攪和,從下面將所有的豆腐丁和肉丁全舀給媳婦。

  魏清歡分給其他人,說道:“我吃飽了,得趕緊去學習室了。”

  她起身到錢進身邊小聲說:“幫我刷碗哈,最近你辛苦了,還要給我準備晚飯。”

  “馬上高考就要開始了,等高考結束了,我給你當媳婦,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刷碗哈。”

  錢進也小聲說:“沒事,我應該的,以后也不用你照顧我,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公舉……”

  魏清歡感動壞了。

  真是個絕世好男人讓自己碰上了。

  一見鐘情果然靠譜。

  她的毛衣下擺掠過錢進胳膊,帶起一陣雪花膏的暗香。

  錢進托著腮看她背影。

  很期待。

  斜刺里憑空冒出來一條手臂,張愛軍哼哧哼哧的說:“領導,再給來一碗。”

  “只有湯了。”錢進面無表情。

  張愛軍說:“你等著,我去拿塊餅子,餅子泡這個湯也絕對好吃。”

  小湯圓也舉起比自己臉還大的碗:“姑父,我也要,要湯湯。”

  錢進捏了捏她的小胖腮嘿嘿笑:“姑父還給你留了面面呢。”

  “小湯圓,姑父給你好吃的,以后你要聽姑父的話好嗎?”

  湯圓鄭重其事的點頭:“我聽姑父的話,最聽姑父的話。”

  錢進說:“從今晚開始,你要讓爸爸摟著睡嘍。”

  湯圓抹了抹嘴、摸了摸鼓鼓的小肚子,放下大瓷碗離開了:“吃飽啦。”

  錢進無話可說。

  高考在即,魏清歡、魏雄圖忙的離不開學習室。

  于是錢進給魏雄圖放了兩天假,反正再過兩天就要高考。

  清晨寒風卷起雪花混著無處不在的煤煙在海灣上空盤旋。

  錢進蹬車先載著陳井底去供銷總社所屬的招待所,辦入職很簡單,因為陳井底是正兒八經的臨時工,只是過來頂班的而已。

  他一上班就有一堆活,要修的門窗便超過十扇。

  招待所后勤的維修工具齊全,陳井底看到后滿意點頭,沖錢進比劃起來。

  錢進遞給他個小筆記本:“用這個寫字吧。”

  小本子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綁了一支圓珠筆,精致且實用。

  陳井底有了這本子后再寫字就很簡單了,把本子往上衣口袋里一塞,一點不耽誤事。

  他趕緊寫上‘謝謝’。

  錢進拍他肩膀:“不用謝,你安心的干,有事托人打電話,本子上有我辦公室和居委會的電話號碼。”

  蹬上自行車他趕緊去上班。

  工作安排已經下發,錢進背手去海邊,踩著結冰的纜樁跳上二號泊位。

  昨夜新到的‘躍進號’貨輪開始吐貨,十噸瓊州紅糖、十噸廣粵姜糖、二十噸臘肉火腿,還有林林總總其他貨物上百噸。

  大活!

  日頭剛爬上船頭,二號泊位的積雪已被勞保鞋底踏成黑泥。

  搬運工們推著小車開始趕工,口里哈處的白氣跟火車煙囪排氣似的。

  大家伙面有苦澀,他們瞇眼望著貨輪甲板上那堆貨箱,活像望著一座大山。

  錢進知道工人們已經很累了,這種情況下光靠下要求沒有用,得換個戰斗方法。

  他站在海邊任憑寒風獵獵吹動工裝,西伯利亞歸來的海鷗迎風翱翔。

  “錢大隊。”老拐用撬棍拍了拍箱子,“開干吧?”

  錢進轉身問道:“都來了嗎?”

  今天是甲港搬運工大會戰,八個隊伍不分區域,全匯聚于一處開工。

  看著列隊的工人,錢進沖遠處倉庫招招手,邱大勇一聲吆喝,工人們將新型小車拉了出來。

  這吸引了眾人的眼光。

  搬運工們很有經驗,推車的幾個人只是把小車帶過來就已經感覺到不一樣:“這車看起來挺毛糙,我剛才推起來感覺很輕快。”

  錢進接過一根撬棍敲打八輪拉車的鋼架:“這玩意是貨運專家剛設計投產的新型搬運車,針對不同貨物由不同車型應對。”

  “用好了,它們里面任何一輛車都能頂十副肩膀!”

  胡順子往結冰的手心啐了口唾沫,抓起自家用了五年的獨輪車:“老祖宗傳下的家什,不比這鐵疙瘩強?”

  錢進可太感謝這個雙開門了。

  他渾身上下最像冰箱的地方其實還不是魁梧的身軀,是他的腦袋瓜子。

  問:胡順子腦袋跟冰箱上層有什么相似之處?

  答:看起來都很大,實際上都很空。

  錢進正想組織個活動來檢驗小車對勞動力的解放程度,可如果是他直接安排那就沒意思了。

  如今胡順子適時地出來反駁,他趕緊接話:“人家是貨運專家設計的,貨運專家還比不上你個老搬懂的多?”

  他怕胡順子被自己的權威壓制不敢反擊,就又鼓動了兩句:

  “是,你胡工頭是個老把式,是,你胡工頭拿過勞動模范,是,你胡工頭在港口有工作經驗,可我還是覺得貨運專家懂的多。”

  “他們懂娘們懂的都未必有我多。”胡順子用傲然的態度證明錢進瞎雞脖子擔心了。

  他繼續說:“你看看這些鐵疙瘩,有的輪子那么小,有的板子那么長,這是干啥呀?上臺唱大戲嗎?”

  “要我說這些東西準沒用,快別浪費精力去了解它們了,咱該干咱的就干咱的,這些破逼爛吊扔一邊去。”

  錢進說道:“你要是覺得這車子不行,那你敢跟它們比比嗎?”

  “怕是不敢吧?你怕是只會嘴上硬吧?”

  胡順子急了:“誰不敢?錢大隊你現在確實是我領導,可你在我手下干過活的,我的本事你清楚吧?”

  “誰只會嘴上硬?說句實話,我渾身就是嘴軟,其他地方都硬的叼一樣!”

  “所以比就比,我還能怕這些破逼爛吊?”

  他一腳踩在自己的小推車上。

  木制車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去年補的槐木擋板又裂開道縫。

  錢進努力表現出上頭的樣子,摘下棉帽子摔在貨箱上:“今天卸這船南方貨正好可以比一比,我還真不信你胡順子這么厲害。”

  “老拐就你們隊里人跟胡工頭隊里一樣多,那你們用新式車,胡工頭用老家伙,比一比!”

  胡順子聽后狂笑:“你讓我跟老拐比?你自己問問他敢不敢?”

  老拐惱怒:“胡工頭說啥呢,誰是老拐比?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工頭!”

  “比就比嘛,我站大隊長,大隊長說這些家伙什好使那它們肯定好使!”

  胡順子樂了:“行,你現在膽子變大了。”

  “不過你別著急舔大隊長的溝子,你看看他那個帽耳朵,隨風飄搖的樣子像不像兩面投降的小白旗?”

  老拐很上頭,問道:“大隊長,賭啥?”

  錢進說道:“咱老搬需要力氣需要肉,我向上級單位申請,你們參賽的兩個隊所有隊員一人一斤肉,輸了的把肉給贏了的,怎么樣?”

  胡順子眼睛瞪得跟狗卵一樣圓:“贏的人兩斤肉?”

  “對!”

  “那行了,嘿嘿,同志們跟我上,今晚回去讓老婆燉肉吃,燉兩斤!”

  錢進說道:“你們先別急,先讓老拐隊伍熟悉一下這十臺車子。”

  老拐一個呼哨,他手下的九個工人選了一輛車開始熟悉起來。

  錢進過去幫他們講解,平板推車適合什么情況、雙輪長桿手拉車又適合什么樣的貨物。

  工人們都是貨運老手,盡管剛接觸這些工具,可是很快便熟悉了用途。

  胡順子那邊等不及了,抱著膀子說:“別磨蹭了,我還得領肉回去給媳婦交差呢!”

  “昨晚沒交差嗎?”于水根笑嘻嘻的說。

  胡順子挺了挺胯:“一晚上交了八回!”

  “夜尿挺多啊,前列腺廢了吧?”宋躍富震驚。

  胡順子指著他瞪眼睛:“等會再弄你!”

  雙方準備好。

  錢進一聲令下,所有隊伍開始忙碌起來。

  平板車上摞起一袋袋紅糖,護欄平板車則裝散貨,這兩個車都是四輪的,搬運工推著就能走。

  雪后地面滑溜,可平板車四個輪胎一起使勁四平八穩,老拐哼著《咱們工人有力量》,車轱轆在泥水地里濺起水花。

  胡順子那邊卻是另一番光景。

  獨輪車在泥水地里太滑溜,必須得分神費力氣的保持好平衡。

  長桿手拉車修長,摞起一箱箱貨物后能推著走也能拉著走,要卸貨的時候將它往前一掀,貨物一股腦落在一處地方。

  李成功畢竟是菜鳥。

  他推小車本來就不行,今天地面又滑溜的厲害,一個不小心人仰車翻。

  “讓開,廢物簍子,力氣都使在娘們身上了?”胡順子奪過他的獨輪車,脖頸青筋暴起如盤龍,硬生生將車子帶貨物一起給掰了過來。

  他使著勁怒吼:“還有爺們操不開的批!”

  這一幕看的錢進眼神發直。

  真牲口啊!

  可是他們用的推車都是經年使用的老車子,有木頭車有鐵架子車。

  冬天太冷,鐵架子的焊接點容易開裂,金屬疲勞在這個季節格外明顯。

  胡順子正吼著呢,車軸突然‘咔嚓’一聲斷裂,綁好的袋子這下可固定不好了,嗤啦嗤啦的全滑落在地上。

  錢進趕緊去幫忙。

  紅糖落入泥水里可不行!

  有袋子包裝也不行,只要滲入泥水那它就毀了。

  胡順子這下可懵了。

  錢進罵他:“草草草,一天到晚光知道草,工作不是草出來的!”

  “你們別為了獲勝就圖快,告訴你們不能毀了貨啊,貨物有損毀要十倍扣分!”

  胡順子哀嘆一聲,竟然唱了起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干了一個小時,勝負就分出跡象來了。

  老拐他們隊的整體勞動力水平要差于胡順子隊,其實胡順子隊的搬運能力是八支隊伍最強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主要就是胡順子一個能當三個使。

  但新型車一個能當兩個使,而且更省力氣、運輸起來更安全。

  十輛新型車中,那兩輛小八輪今天表現尤其厲害。

  它們是專門用來應付爬坡工作的,搬運工還要負責裝卸船。

  品字形輪胎可以爬輪船上一些小坡小檻,胡順子隊只能靠雙手搬運將貨物送下船裝小推車,老拐隊伍用小八輪往上拉就行。

  一個小時后錢進說:“停下算賬吧?”

  胡順子這人是嘴比骨頭硬,說道:“停什么停?我剛熱過身來,正要發威呢,再干一個小時再說!”

  一個小時后他又說:“停什么停?我剛來了勁,正要展現呢,再干一個小時再說!”

  二彪急眼了:“你快干死我算逑!”

  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中午該下班了。

  老拐車隊方向倉庫滿了,門口插上了一面紅旗在寒風里獵獵作響。

  胡順子蹲在自己隊伍的倉庫門口往里看:“有沒有人來偷我們的貨?怎么才半滿?”

  錢進遞給他一支煙。

  胡順子接走了一整包。

  錢進服氣:“你真是,算了算了,這事怪我,我怎么能拿一包煙來找你呢?”

  “行了不廢話了,你們輸了,肉輸給人家老拐隊伍了。”

  老拐那邊揚眉吐氣,他將有些瘸的那條腿放在平板車上說道:

  “50年我就在這里上班了,那時候才20歲,哼哼那時候我哪個月要是不拿個先進個人或者勞動模范,我下個月吃不進飯去!”

  是男人就有好勝心。

  他自從腿受傷后,勞動能力銳減,可心里還是憋著一股不服氣。

  今天這股不服氣如火山爆發,毀天滅地。

  他竟然帶隊贏了以能干著稱的胡順子隊。

  這是誰都沒想到的。

  誰都不看好我,偏偏我最爭氣!

  而這還是他上任工頭第一戰,結果打贏了,這一仗的意義不亞于志愿軍入朝作戰后首戰便殲滅南偽第6師一部,打出了威風!

  他撫摸著平板車感嘆:“真是好東西,人家能當專家是有原因的。”

  “這車多了輪胎,平衡性就是好,冬天干活可要輕快多了。”

  感慨之后他想擦一下車把,卻發現車把內側還刻著行小字——錢進領導,多拉快跑。

  他愕然問道:“錢大隊,這車哪里鑄造的?怎么還有你名字呢?”

  錢進過來低頭看了看,啞然失笑:“是在紅星公社的鐵匠鋪里鑄造的。”

  這讓老拐更茫然:“貨運專家設計的東西,讓公社的鐵匠鋪來造?”

  他又看看車體:“這鐵匠鋪倒是好手藝。”

  錢進說道:“你還真以為是貨運專家設計的?是我設計出來的。”

  撂下這句話他就吹哨下班。

  下午還得繼續干。

  還得繼續統計數據。

  胡順子連飯顧不上吃了,坐在倉庫門口懷疑人生:“我能輸給老拐?”

  “我能輸給老拐!”

  于水根說道:“你怎么死腦筋呢?你那是輸給老拐的?你那是輸給新車子的。”

  胡順子更委屈:“我還能輸給新車子?”

  “我還能輸給那些丑吧唧的新車子!”

  于水根說道:“機器這東西就這樣,它們像女人,你光外面好看不行,得里面水潤暖和,嗯,這用起來才舒服。”

  得知新車送到,下午楊勝仗親自過來查看戰果。

  錢進將比賽統計信息交給他。

  每一臺車拉貨所用的時間精確到秒,他一直在卡著表統計的。

  楊勝仗看著不管推車拉車都是如風行走的工人們忍不住點頭:

  “這些車子是好使,可惜太耗費東西了,一輛平板車的輪胎夠四個獨輪車用了。”

  錢進說道:“不一樣,它們用的輪胎是多,可都是小輪胎,獨輪車那輪胎多大呀。”

  “再說了,領導,珍貴的勞動力永遠是人,生產資料是為人服務的,生產資料遲早會過剩。”

  楊勝仗搖搖頭:“國家現在最缺的就是生產資料,過去十年給國家帶來的損失太大了。”

  錢進不予評論。

  但四款車的勞動能力確實讓他嘆為觀止,臨走之前他說道:

  “明天給我把車子推到單位去,把表給我,我得給領導看看,讓領導來做決定。”

  錢進才不管領導怎么決定。

  大不了自己委托鐵匠鋪生產這四款車,事實證明它們對于勞動力的提升作用就是很大!

  臨近下班,錢進統計出了四款新型小車的工作情況,并口述模式,讓魏雄圖寫了一篇匯總。

  隨后他帶上匯總報告又借了一輛小貨車,將四款車各選了一輛送去市供銷總社辦公大樓。

  此時正要下班了,有些老油子打時間差早退,騎著自行車要出門。

  錢進避開川流的自行車大軍,帶著李成功等人推著四輛車進門。

  宣傳欄前忽然傳來一聲帶笑的招呼:“錢進同志、錢進同志!”

  錢進好奇扭頭看去,是個裹著軍大衣的青年興奮的沖他揮手。

  青年大衣如大氅般披在肩頭,露出的胸兜上別著兩支英雄鋼筆。

  錢進打眼一看,對方的名字出現在腦海中。

  張丹心。

  他和魏雄圖參加學習會的時候,雙方都曾經向宣傳科的彭主任遞交過發言稿,最終是錢進被選為上臺講話代表。

  當時單位還獎勵了他一張自行車兌換券,被他換給了張丹心。

  此次相見兩人就是以自行車兌換券切入的話題。

  張丹心上來跟他握手,笑道:“上次多虧你仗義援手,我昨天剛接到了弟弟的回信,他換到了自行車,有了自行車后去給牧民看病可方便多了。”

  錢進說道:“那就好,咱也算是為祖國邊疆發展做貢獻了。”

  “貢獻很大,我弟弟得知你的熱忱幫助后,特意給你郵寄了一點邊疆特產小禮物,可惜我沒料到你能來單位,所以我沒拿。”張丹心說道。

  錢進笑道:“這誰能料得到?你來單位辦公大樓干嘛?”

  他看到了張丹心手里的漿糊刷子,有些疑惑的問:“來貼什么東西?”

  張丹心說道:“是的,貼中央下發的新精神。”

  他有些得意的昂起頭繼續說:“我運氣好,宣傳科缺人,上次彭科和趙科看了我的文章覺得我筆桿子還行,就把我調來了。”

  錢進一愣。

  他下意識想說什么沒好意思說。

  張丹心觀察力很敏感,立馬發現了他的反常,問道:

  “怎么了?咱們的革命友誼是經得住物質考驗的,咱們是好同志,你有話說話呀。”

  錢進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那個,當時四份發言稿,好像魏雄圖那位同志的文采最好吧?”

  張丹心點頭:“對呀,可是宣傳科跟他聯系了,他不愿意來,他就要待在你們甲港大隊。”

  錢進愣住了:“有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張丹心笑道:“這種事肯定不能大張旗鼓的去宣傳吧?”

  錢進說道:“不是,我現在是甲港大隊的大隊長……”

  “哇塞。”張丹心下意識咋舌,“你可真厲害,你升的真快。”

  錢進擺擺手:

  “老張我沒別的意思,沒有炫耀的意思,我想說的是,如果宣傳科要調魏雄圖進去,我這個大隊長應該能得到通知吧?”

  張丹心說道:“這我不了解,可能是先私下里接觸魏雄圖詢問過?”

  “反正他是拒絕了,這個我能肯定,因為趙科對他很有好感,趙科親自去找過他,這是趙科跟我說的,我是撿了他的漏,嘿嘿。”

  錢進詢問了他入職時間,明白自己沒得到通知是正常的。

  學習會結束沒幾天,宣傳科就調人了。

  那時候他還是個搬運工呢,甚至還是被大隊長針對的搬運工。

  趙科長去找魏雄圖想將他調入更能發揮他筆桿子本事的宣傳科,魏雄圖堅定的拒絕了,表示要跟他一起奮斗在第一線。

  這是個很傻的決定。

  錢進恨不得現在就去揍大舅哥一窩窩。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了,錢進此時不能有太多表示,否則張丹心臉上不好看。

  他就恭喜張丹心被調入市總部,之前他們可都是一線工人。

  張丹心說道:“我也得恭喜你,你真厲害,已經成為大隊長了。”

  “我們大隊長不是一般的厲害,瞧,他還是機械專家,幫我們搬運工設計了四款新勞動工具。”李成功找到角度趕緊拍馬屁。

  張丹心震驚:“啊?你們這些車是你設計的?難怪我說我沒有見過呢。”

  “真是些寶貝。”他蹲下來敲打兩輪推車的支架,鐵管發出清越的回響。

  “原來你還有這一手,還會設計生產車子呀?厲害厲害,錢大隊我說實話,我對你還是缺乏足夠的了解,你是越了解越厲害。”

  錢進哈哈笑:“我也對你缺乏足夠的了解,你是越說話越動聽!”

  張丹心試了試四輛車的運輸能力,他隨口問道:

  “你能改造車子,我那里有一輛三輪車你要不要?或許可以用來改造成新的什么工具。”

  一聽這話,錢進的眼睛倏地亮了。

  三輪車?

  他現在可太缺這玩意兒了!

  或者說人民流動食堂太缺這玩意兒了!

  麻辣燙是冬季生意,他必須得抓緊時間擴展業務規模,現在最受限的就是運輸工具。

  他感興趣的問道:“那車什么情況?”

  “不是,老張我記得你很缺自行車呀,當時你想獲得上臺發言資格不就是獲得自行車獎勵送給你邊疆的弟弟?”

  張丹心解釋說:“說對了,這三輪車就是我早前為弟弟搜尋自行車時候找到的家伙。”

  “三輪車比自行車還適合給醫生當交通工具吧?”錢進疑惑。

  張丹心笑道:“可三輪車怎么送到邊疆去?你換給我的那張兌換票,我貼了一張加急郵票就給送去了。”

  “三輪車怎么送?還不止這個呢,我哪有能耐找到一臺好車?我找到的三輪車已經破破爛爛的了,三個輪子壞了仨,得需要給它動個大手術才行!”

  “算了,光說是說不清楚的,你要是需要待會下班你跟我回去,正好你可以順路拿我弟弟給你的謝禮。”

  錢進痛快答應。

  兩人分道揚鑣。

  一個繼續張貼通知,一個去送車送報告。

  楊勝仗現在對他很好,特意給他批了個條子,五百斤的領肉票、五百斤的領油票。

  錢進見此很震驚。

  看到條子上的內容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楊勝仗說道:“不是給你的,你可別學宋鴻兵私自截留單位給工人的福利。”

  “下午去甲港的時候,我聽說你安排工人比賽是有獎勵的?總不能讓你自己出獎勵吧?”

  “另外你要結婚了?政工科不說這件事我還不知道呢,你小子對我保密什么?”

  “你結婚需要什么列個清單,單位能幫忙的地方會給員工幫忙的,這不是我走后門,這是咱單位給干部們的福利。”

  錢進立正、雙手垂在雙腿外側低頭行禮:忠誠!

  他帶著條子開開心心的出來。

  現在供應科下班了,得明天才能領出直兌票來。

  這種票就跟自行車兌換券一樣,不用花錢,憑票領肉、領油。

  難怪供銷總社這種單位難進。

  待遇太好了!

  他匯合張丹心去看車。

  張丹心給他介紹這車子的來歷,原來這車還大有來頭呢。

  它原屬于一家國營面食店,車把上曾綁過紅綢花。

  它也去過甲港,七五年港口吞吐量破紀錄時,這車給甲港搬運工送過一千份白菜肉包。

  不過如今轉向軸磨損眼看不能用了。

  面食店所屬的商業局批了八塊錢殘值,要么被人買走要么進煉鋼爐脫胎換骨為人民的社會主義事業再接再厲。

  張丹心當時搞不到自行車,死馬當活馬醫,花八塊錢買回來尋思找個修理工好好捯飭捯飭給弟弟用。

  后來仔細一琢磨,貨運問題難住了他。

  誠然,火車貨運可以運送大件,可是從東部沿海到西北邊陲,光是貨運價格就夠買半輛新自行車了。

  “再一個我當時找修理工來研究過,人家師傅搖搖頭說,這輪胎跑馬路都費勁了,去了邊陲跑荒漠那三天兩頭等著爆胎吧。”

  “再后來你把你的自行車兌換票換給我了,哈哈,它就徹底沒用了,如今在院子角落里趴著吃雪。”

  張丹心不想坑錢進,所以把方方面面都給講清楚了,目的是讓錢進不要抱太大希望。

  來到他們筒子樓后院,掃開一堆雪才看到了這輛破三輪。

  邱大勇懂行,上去研究了一下。

  車斗的綠漆掉得斑駁,鏈條盒里卡著海邊特有的鹽堿銹。

  他說:“但三角車架是錳鋼的,前叉的減震彈簧還能用,輪胎主要是老化了,小破口挺多,咱們正好有好膠水,可以給它縫縫補補再三年!”

  錢進問道:“能用?”

  邱大勇點點頭:“太能用了,最不濟也可以拿回去讓給弟兄們練練手,為咱們以后的修車鋪子積攢經驗。”

  這車有個好處它是專用送餐車,車斗有一段做了保溫層處理:

  鋪了兩層石棉板,中間夾鋸末。然后爐灶可以直接坐上面,它有預留的位置。

  朱韜、趙波等人最近走街串巷做買賣,對這種三輪車的功效最了解。

  他們看到這臺車像得了寶貝似:“國營飯店的送餐車啊?”

  趙波仔細擦拭鏈條,這鏈條上銹歸上銹,可卻沒有斷裂處。

  這算是撿了個漏,估計車子報廢前被做過保養,換了一套新鏈條和腳蹬子。

  腳蹬子里的滾珠也生銹了,邱大勇卸下來從積攢的工具箱底層摸出個油紙包,說:“里面是去年幫鐵路維護道閘時攢的滾珠。”

  “車鈴是好物件,國營店里有好東西,它是銅的!”說著他卸下銹成青綠色的鈴鐺,砂紙打磨后露出‘1971’的凸紋。

  打磨加清洗再上油,最后邱大勇試了試,鈴舌撞擊的脆響很悅耳。

  錢進拿出了膠水和膠皮,又拎了一小桶油漆出來。

  當天晚上邱大勇忙活到了十點鐘,最后給錢進交出來一輛溜光水滑的三輪車。

  除了三個輪胎外胎很顯舊加上車斗鐵板有凹凸,其他地方粗看起來跟新車似的!

  錢進將車子給朱韜送過去:“人民流動食堂二號車歸隊了,明天兩輛車一起去服務人民群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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