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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下鄉得好物,謀劃新企業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鄉下的土路著實難走。

  積雪被車輪碾壓牲口蹄子踩踏成了爛泥窩子,小貨車晃悠晃悠的往前開,時不時就有泥水濺出來,有時候還能濺到擋風玻璃上。

  司機偶爾得下車擦玻璃,然后路途顛簸容易出問題。

  期間車子還拋錨了一次,還好司機懂修車,搗鼓一陣后說道:“小問題,換個化油器行了。”

  錢進給司機遞了一支煙,服了:“這年頭開車真不容易。”

  司機摘下手套抽煙,說道:“對啊,老百姓是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我這么說可能不太準確,反正錢大隊你理解我意思就行了。”

  “當司機是好,待遇好,可夏天熱冬天冷,指不定啥時候車子把你撂下了。”

  “今天這還行,出了小問題,而且你帶了個兄弟在我身邊我心里有譜。”

  “像10月份車子半夜把我撂山路上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當時嚇死我了,要是有劫道的出來我這會墳頭草都得長出來了。”

  一路聊著天,車子到了紅星公社來到鐵匠鋪前。

  下雪不冷化雪冷。

  今天寒風呼呼的,錢進裹緊軍大衣,拎起兩桶高度酒下車。

  酒桶上掛著供銷社的標價簽,六毛五一斤,要副食品票。

  另外他大衣兜里還掖著兩罐子燙傷膏,全是鐵匠們需求的硬貨。

  燙傷膏罐子上也貼了標價簽,六塊錢。

  此時鐵匠鋪的煙囪在瘋狂冒煙,里面肯定在忙活。

  推開門一看,鐵匠鋪里頭人不少,二十多號人正蹲在里面熱烈的聊著天。

  其中黃老鐵佝僂著腰往爐膛里添焦炭,火星子濺在補丁摞補丁的棉褲上。

  啞巴突然抬頭看到了錢進,從風箱后站起來啊啊叫著指向窗外,手里鍛到一半的鐵鉗還冒著熱氣。

  鐵匠們全放下手頭的活計圍向屋門:

  “領導今天道路不好走,你怎么來了?”

  “快過來烤烤手、二蛋子你滾一邊去,讓領導烤烤火。”

  “哎啞巴,給領導倒杯水,別朝著那塊破銅爛鐵使勁了。”

  本來或蹲或坐的漢子們全站起來,略有拘謹的看向錢進這位領導。

  錢進友好的沖他們點頭,問道:“都在烤火呢?”

  黃老鐵笑道:“對,天一冷俺這個地方就熱鬧了,這幫人最精了,夏天不帶來的,冬天不帶走的,哈哈。”

  鐵匠鋪里頭確實暖和,屋檐下的冰棱已經融化的差不多,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著水。

  錢進放下烈酒又遞給黃老鐵燙傷膏:

  “上次看你們身上燙傷地方不少,我托朋友買了點燙傷膏,以后再燙著了趕緊用雪降溫,最后抹上這個藥膏有奇效。”

  黃老鐵撓撓下巴嘿嘿笑:“我們皮厚肉糙的不怕燙,領導你看看你,每次來都給我們帶著驚喜。”

  蔡老六看著色澤黃潤黏稠的燙傷膏,喉結忍不住滾動。

  這漢子去年秋天淬火時燎了半條胳膊,全靠用土方子采了草藥敷著才沒爛透。

  黃老鐵用指甲摳開錫封聞了聞:“這是什么材料的?聞著還有股子涼絲絲的味兒呢,領導,怕是又用了不少藥票吧?”

  錢進聽他聲音像是從爐膛里扒出來的炭,聲帶跟灼燒過一樣有些嘶啞:

  “嗓子怎么了?”

  蔡老六擦著手說:“上火了,他怕給你打的小車達不到你目標,上火的厲害。”

  錢進說道:“嗨喲,用不著這樣,這事慢慢來嘛。”

  黃老鐵沙啞著說:“那不行,必須得給領導正兒八經的打出好物件來。”

  “咱上趟去市里頭又吃又喝又買的,全仗著領導了,哪怕不考慮以前的感情,僅僅憑這一趟請客也得給領導打出好物件!”

  老狗嘻嘻笑道:“上次我們去城里,回來以后成公社名人了。”

  “啞巴那個嫂子天天跟個喇叭似的,把去百貨大樓怎么買到便宜東西、去國營飯店怎么吃到葷菜來來回回得說了一百八十遍!”

  啞巴咧嘴笑,雙手放在嘴上展開作喇叭姿態。

  他哥哥也在取暖的人群里,見此急忙趕說:“老狗你別光說我媳婦,你媳婦說的就少了?”

  “咱當初坐車回來還沒下車,那可是你媳婦在車上就嚷嚷起來了呀!”

  有人好奇的問:“領導,你們在市里頭天天去國營飯店下館子嗎?”

  錢進啞然失笑:“那怎么可能?都是有朋友親戚去了才能吃的。”

  鐵匠們拖家帶口去市里的事情在公社歷史上絕無僅有。

  逛百貨大樓買到物美價廉的好東西。

  進電影院看今年剛出的電影。

  去國營飯店吃大肘子、炸肉、燒雞。

  住招待所還把啞巴給招待進去了。

  這些事在整個公社算得上新聞,黃老鐵給錢進介紹說,一直到現在他們都在鐵匠鋪里談論這話題:

  “準能談到正月呢!”

  錢進笑道:“好,到了正月再去城里一趟,回來談到八月十五。”

  鐵匠們紛紛搖頭卻沒有出聲拒絕的。

  無他。

  這次去城里一趟太舒服了。

  多年來他們生活在社會底層,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家里人沒跟著過上好日子,在城里時候跟上天了一樣。

  實在太有誘惑力。

  錢進以真心對他們,他們同樣以真心對錢進。

  小車已打好了。

  錢進準備去看看小車的情況。

  啞巴指向屋子里頭。

  黃老鐵立馬進去搬出個小鐵盒子。

  鐵匠鋪里的漢子們紛紛好奇的湊上來,有人解釋說:

  “前兩天就看見這個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這幫鐵匠碰都不讓我們碰。”

  “這珍貴東西能叫你們碰嗎?”老狗用袖口反復擦拭鐵盒蓋板,露出底下暗紅的五角星漆印。

  黃老鐵從貼胸口袋掏出鑰匙,銅匙在鎖眼里轉動的咔嗒聲格外清脆。

  “這是給弟妹的,上次弟妹沒少忙活,你倆是不是今年要結婚?我們窮漢子沒啥好東西,給弟妹打了套這個。”黃老鐵掀開箱蓋,錢進就看到了一抹銀光。

  里面鋪著塊棉布,上頭有銀色的首飾。

  手鐲,簪子,耳環,戒指,竟然是一套銀首飾。

  讓錢進感到驚奇的是,這套銀首飾做的相當精美,尤其是那個簪子,通體純銀,頂頭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錢進拿出來簪子看,入手冰涼溫潤,花朵立體、精巧別致,很有東方的優雅古韻。

  他愕然看向黃老鐵:“這太珍貴了吧?”

  即使國家不允許私下交易,可黃金白銀的珍貴屬性早就烙進了百姓的骨子里,大家都知道這兩樣東西值錢。

  蔡老六從旁邊蹦跶起來,表現的很積極:“領導,這銀飾你要是不收,我們哥幾個現在就把它熔了……”

  他抄起火鉗作勢要往爐膛送,被啞巴死死抱住后腰。

  爐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土墻上,晃得像皮影戲。

  錢進愕然:“不是,我沒說我不收啊,你們瞎著急什么?”

  蔡老六推開啞巴嘿嘿笑:“我故意開玩笑呢。”

  黃老鐵指向啞巴說:

  “你搞笑你自己搞,瞧你把啞巴搞的。”

  “領導你想不到吧?這是啞巴的手藝,所以啞巴剛才一聽老六要練了他才那么著急。”

  啞巴的哥哥傲然說:“我家里祖上三代是銀匠,我爺爺和我爹以前握的可不是這樣的鐵錘,握的都是精巧的小銅錘。”

  “啞巴干鐵匠,說句戲曲里的話,這叫辱沒門楣。”

  鐵匠里平時沒什么存在感的老程來了一句:

  “你可得了吧,金匠銀匠都是以前伺候官老爺地主太太的行當,現在我們鐵匠服務人民、建設社會主義,這才是人民的工作。”

  黃老鐵補充說:“早年公社鐵匠鋪剛成立的時候,還想著把玉樓叫來上班,結果玉樓寧愿去養牲口也不來,就把他弟弟啞巴叫來了。”

  玉樓便是啞巴的哥哥,大名陳玉樓,一個相當文雅的名字。

  錢進問道:“玉樓哥你現在還能打這個銀飾嗎?”

  陳玉樓想要逞強一把,結果黃老鐵作勢要遞給他錘頭。

  見此他便悻悻然的說:

  “我、我這手藝多少年沒撿起來了,肯定發揮的不行,要是擱我以前跟我爹走街串巷時候,我能給弟妹打造一套12花神銀步搖!”

  錢進感興趣的問:“12花神銀步搖是什么?”

  陳玉樓指著他手里的簪子說:“這就是個步搖,你媳婦戴正好看。”

  “這是牡丹花步搖,牡丹花是四月花神,還有一月花神蘭花二月花神梅花什么的……”

  錢進聽后大開眼界:“原來如此,但啞巴的手藝還是很好的,這個牡丹花步搖看起來真漂亮。”

  陳玉樓輕蔑一笑想說什么,撓撓頭不說了,只是最后嘀咕一句:

  “我弟的天賦真沒得說,他要是還能當銀匠肯定厲害,可惜了,最后只能當鐵匠伺候鋤頭鐵锨爬犁這些東西了。”

  人群里一個漢子說:“不是要去城里頭的招待所了嗎?到時候去了就能伺候城里人了。”

  “別守著領導瞎說,那叫為人民服務。”黃老鐵呵斥他。

  漢子縮了縮腦袋,藏進人群里嘿嘿不語。

  陳玉樓有些擔心:“領導,他一個啞巴真能進招待所?是不是進去幾天給人家幫幫忙,然后就得回來?”

  確實是這樣。

  但錢進含糊的表態:“我盡量找找人托托關系,看看能不能把他安排在里面。”

  陳玉樓聽了這話不再言語,蹲在地上用手指摳著棉鞋上的破口不知道思索些什么。

  蔡老六和老狗把小推車推了出來。

  錢進精神一振。

  平板拖車,防護欄拖車,折疊式推拉車,還有最難的八輪拉車也就是折疊輪拉車。

  四款車子都做出來了,而且鐵匠們估計加班加點了,這些日子來一共做出兩套十輛車子來,其中平板拖車工藝簡單做的多,做了四輛。

  這些車跟錢進印象里大差不差。

  差別主要在于輪子大小不一樣。

  他印象里的未來推車和拖車都是小輪胎,林海沒有給他找到小輪胎的供應處,便給鐵匠們供應了一些十寸和十二寸的充氣輪胎。

  但這樣更好。

  因為他看到的是老百姓用的生活小車,在港口要干活小輪胎沒有用,動不動會被卡住,還是得需要大一些的輪胎才行。

  平板拖車解構最簡單。

  就是用細長鐵板鑄造出個骨架來,鋪上實木木板,安裝上輪胎和橫豎把手即可。

  未來骨架都是焊接的,簡單快捷。

  鐵匠們卻是硬生生鑄造出來的一體生鐵骨架,更結實更耐用更抗造。

  錢進推著車子試了試,嗯,這比當下的小推車可好用多了。

  調頭方便并且更容易發力,如果車上東西多,可以用肚子頂著車把手往前推。

  鐵匠們等著他點評,跟小學生似的眼巴巴的看著他。

  錢進挨個車子試了試,心花怒放:“各位老哥,咱國營飯店的肘子沒白吃,這車子做的真好!”

  “沒話說了,我回去跟領導請示,爭取跟你們單位聯動起來,后頭咱就造這個給我們搬運隊使用,到時候我們單位補貼你們工資。”

  “等到了正月里,我一定叫你們有錢再去百貨大樓逛一圈,這次咱不買瑕疵布、餅干渣,咱買好布好餅干。”

  聽到這話鐵匠們轟然起了興致:“好啊!”

  “領導你滿意就行,不枉我們老哥幾個天天干到半夜一兩點。”

  “正月還能進城最好不過,但咱不買好布什么的,瑕疵布最好不過,不用票還便宜,回來真好,人人都羨慕!”

  錢進今天是來工作的,既然小車已經造好了,他招呼鐵匠們幫忙,大家三下五除二就把車子給搬到了車斗里。

  汽車發動準備回程。

  黃老鐵推了啞巴一把說:“你的任務完成了,跟著領導去城里吧。”

  “最好別回來了,我們這里以后不歡迎你啦。”老狗上去使勁對啞巴喊。

  啞巴搓搓手沖他們比劃,幾個鐵匠紛紛往外推他:“領導都說了,能把你留在城里。”

  “你待城里行了,你待城里正月里哥們去城里還有地方落個腳。”

  “去吧、去吧,去了好好干,不會說話帶個本子,寫下來跟人家看,怎么也得想辦法留下。”

  聽著哥哥們滿懷期待的叮囑,啞巴眼圈有些泛紅。

  陳玉樓領著啞巴回家收拾順便拿換洗衣服,他給錢進使了個眼色:“領導一起來家里坐坐。”

  錢進跟上去說道:“怎么了?你怕你弟弟不會說話在城里被人欺負了?”

  陳玉樓撓撓脖子說:“不是,領導,你跟我弟弟挺熟悉的了,是吧?”

  “你知道他是個啥人,長的不丑、身板不賴,家里什么壞了都能修,自己還會縫縫補補,他是個多面手,學什么會什么。”

  “可就因為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結果他現在三十二了,在鄉下都找不到個媳婦。”

  錢進嘆氣。

  啞巴確實是個利索人。

  陳玉樓說道:“他要是能在城里上班、要是吃上商品糧,領導你說,我在公社哪個生產隊給他尋摸個媳婦是不是就沒問題了?”

  “我不瞞著你,我爹娘臨走之前最掛念的就是啞巴的婚姻大事,他們怕啞巴孤寡一輩子,到老了病了躺在床上連口熱水喝不上,到時候餓死都有可能啊!”

  錢進遲疑的說:“這應該沒問題吧?能嫁進城里去吃商品糧,這是不少姑娘家夢寐以求的事。”

  這年頭確實如此。

  為了能嫁到城里去,很多鄉下姑娘根本不在乎貧賤殘疾。

  其實錢進身邊要是有合適的姑娘他愿意介紹給啞巴,啞巴除了不會說話其他方面沒得說。

  在他看來兩人結婚后是過日子的,最重要的就是能家庭和睦、夫妻和諧。

  陳玉樓一跺腳,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領導,多少年了,我這個當哥哥的沒怎么照顧過弟弟,這次無論如何要幫襯弟弟一把。”

  “我剛才跟你說的十二花神銀步搖,其實我家里就有,是我爺爺和我爹解放前用攢的碎銀打造出來的,我拿給你看看怎么樣。”

  回到家里他鎖了門,從屋里磚地上撬起一塊磚來,從里面搬出來個小盒子。

  盒子打開,里面是幾乎褪色的紅絨布,然后上面整整齊齊插了兩層十二支銀步搖。

  陳玉樓介紹:“我爺爺最拿手的就是打造銀步搖,剛才黃老鐵他們沒說錯,他那時候專門給當官的、有錢的打造這東西,價值可不便宜。”

  “我聽我爹說,那會我家里日子過的可好了。”

  “他打造的銀步搖里,最有名的就是十二花神一整套!”

  這套銀步搖是有文化背景的:

  中國素來有百花傳說,民間有花神節這個節日,然后皇家給農歷十二個月份各封了一個花神,一年四季,百花枯榮,生生不息。

  陳玉樓小心的拿出銀步搖給錢進看:“這是桃花,桃花醉酒。”

  “這是杏花,杏花閉月。”

  “還有荷花,浣紗沉魚。”

  “你看看這個,這花你不認識了吧?是山茶花,山茶花落雁!”

  保存完好沒有被氧化的銀步搖躺在絨布上,每一朵都仿造花枝而鍛造,頂頭開花,花瓣層層疊疊,花蕊里有紅珠子、黃珠子泛著柔和的光。

  “它們用的是俺家祖傳的累絲手藝,銀料全是苗家爛銀,你摸摸這手感,你看看這工藝,跟啞巴做的能一樣?”他把盒子遞給錢進。

  錢進感覺喉頭堵了團熱炭。

  這一套銀步搖即使并非古董文物,應當也價值不菲。

  他撫摸牡丹花銀步搖,跟他已經收起來的那一支簡直天壤之別!

  這支牡丹花銀步搖是有金黃花蕊的,陳玉樓指著說:

  “花蕊是用田黃石雕琢的,它最昂貴了,你聽沒聽說過黃金易得,田黃難求這句話?它說的就是田黃石。”

  “我爺爺用田黃石雕琢花蕊,然后用銀片咬住固定,我爹跟我說,這本來是個大軍閥訂做了要討好姨太太的東西呢。”

  他又拿起一支梅花指著紅色花蕊說:“這用的是深海里頭的紅珊瑚,你看看這個紅色,是不是很漂亮?”

  錢進點頭。

  溫潤有光澤,美不勝收。

  他感嘆道:“真沒想到,原來你家里藏著這樣一套寶貝。”

  陳玉樓說道:“我爺爺傳給我爹,我爹傳給我,這是我家傳家寶。”

  “本來按我爺爺的意思,只有家里頭碰上大難了才能賣掉換錢解決大難,結果你也知道,咱的新中國成立了,這東西不能拿出去亂買賣。”

  “可我覺得送禮肯定沒問題,領導你知道它們的價值,我送給你!”

  “這使不得。”錢進往后連退兩步,軍大衣都掃落了掛在墻上的鐵鉗,“這可是你們家里壓箱底的寶貝了。”

  陳玉樓有些感傷的說:“我也有點舍不得,我還想著傳給我家大年繼續當傳家寶,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可還是回到剛才那句話,我這當哥哥的得幫弟弟做點事,現在他好命讓招待所給看中了,領導你想想辦法,無論如何讓他留在那單位里呀!”

  “只要他能在招待所上班,以后找媳婦不成問題,傳宗接代也沒有問題。”

  錢進接過銀步搖看,說道:“實話實說,我本來也打算想辦法將他留在招待所里的。”

  “不過你這套東西確實應該蠻有價值,或者可以這樣,你私下里賣給我吧,你要是相信我讓我先帶回去,具體價值回頭我會跟你說的。”

  陳玉樓搖搖頭說:“我肯定信你呀,領導,你這個人絕對是叫人信得過的好領導。”

  “但我不用賣給你,你就是幫我把這個啞巴弟弟弄進城里吃上商品糧。”

  “唉,這些年里他住我家里怪委屈他的,我媳婦總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他對我這當哥哥的一直很好。”

  他打開個上鎖的抽屜,又拿出個紅布袋子給錢進看。

  里面是被錘扁的銀板,往外一倒叮叮當當發出脆響。

  錢進收了很多銀元,他一眼認出來這全是銀元。

  不過已經沒法以銀元身份被商城收購了,因為它們被反復捶打過,全是錘印。

  他介紹說:“我老家的傳統,每年臘月往銀元上敲兩錘,這是給孩子攢的長命錢,全是啞巴給我家里四個娃攢的。”

  “他平時靠加班給人家里打鐵鍋換來的銀元,這次給你對象打的首飾也是用他換來的銀元做材料打的。”

  錢進很受感動。

  啞巴是個好人。

  他拍拍陳玉樓的肩膀說:“啞巴大名叫什么?他去城里上班總不能還叫啞巴吧?”

  “陳井底。”陳玉樓說道。

  錢進凝視著他:“我說的是正兒八經的大名。”

  陳玉樓說道:“他就叫陳井底,不信我給你拿戶口本,反正你得去城里……”

  看著戶口本那一頁陳井底的名字,錢進問道:“啞巴不是后來聲帶出問題才啞的嗎?你爸媽不至于這么不疼他吧?”

  “給你起名叫文鄒鄒的陳玉樓,給他起名叫陳井底?啥意思,你是在樓上生的,他是在井底生的嗎?”

  陳玉樓哈哈笑:“領導你真會開玩笑,這名字是俺爺爺給起的。”

  “玉樓銀海、井底銀瓶、鐵畫銀鉤,我們兄妹名字是來自這么三個詞兒,實際上我還有個妹妹叫陳鐵畫呢!”

  錢進服了。

  好家伙,原來人家家里這么有文化呢。

  啞巴陳井底收拾好了東西,兩人上車。

  陳玉樓沖弟弟一個勁擺手:

  “家里頭你別擔心,進了城里好好干,給人招待所使勁干,到時候領導再使使勁,你一定要留在城里啊……”

  陳井底趴在車窗探出頭使勁點頭。

  黃老鐵等候在路邊,司機停下,然后黃老鐵趁機將個油紙包塞進駕駛室:“給領導捎回去,同志,快走吧。”

  里面是十二條豬肉臘腸。

  司機對錢進感嘆說:“錢大隊你在鄉下人緣可真好。”

  “我也是農村進城的人,這臘腸我知道,以紅星公社社員的情況,恐怕得那鐵匠家里攢一年肉票和錢,才能曬出這么些來!”

  錢進說道:“是他們實在。”

  “待會你拿六根,你經常跑這線路,以后我少不得麻煩你捎帶點東西。”

  司機笑道:“這是他們攢起來給你的禮物,我絕對不能碰,要不然我可太不是東西了。”

  “錢大隊以后要捎什么跟我說一聲,運輸五隊有我不少哥們,他們早就把你口碑名聲說給我啦。”

  “你需要我幫忙盡管提,我要是不幫忙,嘿,五隊那幫老伙計得用白酒灌死我!”

  錢進便說:“下次我家里喝酒,讓喬進步無論如何喊上你。”

  司機痛快的說:“行。”

  陳井底一個勁探頭往后看。

  后面的雪地里,鐵匠們的身影依然在。

  他們使勁揮手,黃老鐵那件露出棉絮的黑襖子在灰白天地間格外扎眼。

  回到甲港已經下班了,錢進在陳井底和司機協助下卸了車,直接坐車回了家。

  邱大勇在樓道門口等著,軍大衣領子豎得老高,還是擋不住北風往脖子里灌。

  他盯著愛車的輪胎,裂紋像蜈蚣似的從內胎爬到外胎,手指頭按上去還能摸到冰碴子一樣扎手的豁口。

  錢進招呼他:“怎么不進屋里去呢?”

  “錢大隊,我這車真是遭了瘟啊。”邱大勇連連嘆氣。

  只要車子在眼前,他哪里都不想去。

  糟心!

  有青年推著輛鳳凰車經過,車轱轆在雪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印子。

  他看到了邱大勇蹲在一輛自行車前就問道:“嘿,哥們,跟我一樣車胎里扎釘子了吧?”

  邱大勇生無可戀的說:“要是扎釘子還好了呢。”

  青年過來一看當場搖頭:“沒救了,放棄吧,只能賣到收購站去。”

  邱大勇這么魁梧強悍的猛猛青年,聽到這話險些哭出聲來。

  他太珍惜這輛自行車了!

  錢進招呼他:“走,跟我上來,別聽他瞎說,這車子還能搶救一下。”

  上樓的時候他介紹了陳井底,今晚陳井底先去搬運工宿舍暫住,在此之前他要領著陳井底去好好洗個澡再剃個頭。

  樓道里停著錢進的自行車。

  邱大勇上去一看,說:“錢大隊你已經換好輪胎啦?這需要橡膠票還是工業券啊?”

  錢進說道:“我自己補上的。”

  邱大勇搖頭:“這不可能,咱輪胎都這樣了,就跟一個人被豁開了肚子一樣,還怎么搶救?”

  錢進說道:“你別不服,去問問婦產科的大夫吧,有些女同志生孩子需要剖腹產,就是從肚子這里豁開個口子把孩子取出來。”

  啞巴聽的一愣一愣。

  生孩子這么恐怖的嗎?

  隨后他又松了口氣,沒事,咱是男人,男人不用生孩子。

  可他接著想到以后媳婦生孩子——嗯,自己沒媳婦,不用操這門子心事。

  錢進掏出手電筒,黃澄澄的光圈掃過自己自行車的輪胎。

  仔細看還能找到黏合起來的傷口。

  他哈了口熱氣搓搓手,說:“得虧是用刀子豁開的,要是鋸子鋸開的可就真沒辦法了。”

  邱大勇看呆了:“這么大口子還能黏起來呢?黏起來還能用嗎?”

  錢進讓他上車去試試。

  邱大勇在走廊里騎車兜了一下,吃驚的說:“這是什么膠水啊?太厲害了!”

  什么膠水?

  703硅橡膠唄!

  這種膠水專門用來粘橡膠制品,強度高、耐老化,硫化以后依然可以保持彈性,很適合輪胎傷口長期粘接。

  不用說,商城出品。

  錢進帶他推自行車進屋。

  小煤爐燒得正旺,燒水壺正蹲在爐圈上咕嘟。

  錢進從五斗櫥最底下掏出個瓶子,里面是乳白色的粘稠膠水。

  “別往外說啊,這是海關領導送的,他說這玩意兒是艦隊修潛艇時專用的膠水。”錢進打開瓶子封口,刺鼻的化學味立刻竄滿屋子。

  他又拿出砂紙遞給邱大勇:“打磨一下裂口,用這個膠水給你開開眼。”

  “別不信,人家海軍裝備處的領導說,這玩意兒能粘住太平洋的海浪!”

  邱大勇跟鄉下土狗第一次看到雪納瑞被二哈背打一樣震驚,舌頭都伸出來了。

  他會補車胎,恰好陳井底也會。

  兩人拿了螺絲刀,輕輕松松先把內胎給扒拉出來。

  陳井底摸著嶄新的內胎豎大拇指,看到傷口后又一臉惋惜的搖頭。

  邱大勇看著長長的傷口滿臉傷心:“奶奶的,我媳婦剖腹產以后醫生沒給縫針。”

  “咱自己縫。”錢進無語。

  這活不難。

  用砂紙反復打磨劃口內壁,去除毛刺徹底平滑,然后用水清潔劃口,再將膠水均勻涂抹在劃口內壁給黏合起來就行。

  好像裁縫對付破衣裳似的,兩片橡膠漸漸咬合成一道凸起的疤痕。

  “成了!”錢進放到爐子旁邊烤了一會。

  703很厲害,干得快。

  他把內胎交給邱大勇,邱大勇摸著光滑的破口處滿臉欣喜:“嘿,真的好了。”

  內胎打氣后浸到水盆里,一點氣泡也沒有。

  “牛逼牛逼!”邱大勇贊不絕口。

  后面繼續粘外胎。

  703也能解決問題。

  但錢進又加上了硫化膠水與膠條配合使用。

  這樣703粘住破損傷口,再從里面給傷口處抹上硫化膠水貼上膠條,隨著兩種膠水快速凝固并形成高強度粘合,外胎也被補好了。

  相比703膠水,硫化膠水有耐磨損、抗老化的好處,而且它很能適應動態受力環境。

  這樣等于給輪胎外胎上了雙保險。

  錢進擦著手說:“小心點,今天先別騎車,放我這里吧,明天晚上你再回來騎走就準沒問題了。”

  邱大勇點頭如搗蒜。

  雖然把媳婦放在別人家里不太放心,可要是這個別人是錢進那就沒問題了。

  錢進摸出包大前門給兩人和張愛軍各遞了一根,煙頭在屋子里明明滅滅。

  他說:“大勇,這個膠水怎么樣?”

  邱大勇肅然起敬:“都能粘住太平洋的浪花了,這還用說?”

  錢進說道:“你手下人多,有一部分應該能進入咱單位,還有一部分肯定安排不進去。”

  邱大勇知道他要說正事了,閉上嘴老老實實的傾聽。

  錢進繼續說:“我尋思讓給老少爺們合計合計,咱們能不能再成立個小集體企業,從支個修車攤開始干起,以后專門修各種家具家電?”

  爐火嗶剝炸開一粒火星。

  邱大勇的心猛然一跳。

  他吞了口口水說:“這一塊咱不專業,不過我手下有兩個弟兄確實會修點東西,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他們倆都能夠搗鼓。”

  “可是,咱要是弄起修車攤來這膠水不夠使啊。”

  錢進說:“這個我來解決,找領導幫幫忙,咱定期做個采購。”

  “然后也不用非得這種膠水,我還可以找化工廠的朋友弄點氯丁膠,那家伙一樣厲害。”

  氯丁膠粘性也很強,對付一般的輪胎破損絕無問題,只需要打磨接觸面并加壓固定就能補好傷口。

  此外他還可以從商城采購其他膠水。

  什么冷補強力膠、應急快干膠、SBS木工黃膠、彈性萬能膠,反正給自行車補輪胎輕輕松松。

  而當下自行車數量龐大,一旦攤子支起來,肯定財源滾滾。

  并且修自行車這種攤子常見,只是粘個輪胎而已,沒人會較真的去查看用了什么膠水。

  難免有人會問,到時候隨便說個當下用的好膠水的名字就行了。

  邱大勇合計起來:“二餅他表舅在橡膠二廠看倉庫,他們單位生產內胎,有些廢內胎可以論斤稱。”

  “技術方面多找老師傅取取經,幾包煙的問題……”

  “工具……”

  “工具我解決,場地我解決。”錢進篤定的說。

  邱大勇沖他使勁點頭:“錢哥,您又得費心了。”

  “我們這幫盲流子能遇上你真是好命,以前我們跟一堆流浪狗似的,最喜歡罵老天爺不公平,原來老天爺早把一切安排好了,把你安排給我們了!”

  錢進說道:“當初你來問我出路,我說過要幫你們想辦法,那肯定就得想辦法嘛。”

  邱大勇咬住嘴唇。

  差點就走上犯罪的道路。

  差點就要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就在差點的時候,錢進伸手把他給拉了上來,他看錢進一眼。

  眼眶有些發熱。

  錢進還要做飯:“你去居委會要兩張澡票,就說我讓你要的,然后領著陳井底兄弟去好好洗個澡,你也得好好洗洗了。”

  “洗完澡回來,今晚咱沒肉票大吃大喝了,我給你們弄個簡簡單單的刀削面吃。”

  邱大勇笑:“錢哥你給我準備屎也是香的。”

  正在舔蛋蛋的黃錘聽到這話狗眼一亮。

  張愛軍呵呵笑:“娘的,還有比我惡心的。”

  錢進沖他甩手:“你不說話我都忘記你了,你也去要一張澡票,你們仨使勁搓搓。”

  三人說笑著出門,邱大勇將車子推到樓道盡頭去,他使勁撥弄了一下車鈴鐺。

  鈴聲在走廊里響得清亮。

  防波堤外的輪船正在起錨,有悠揚的汽笛聲輕緩的傳過來,正好跟鈴鐺聲搭配在了一起。

  一脆一綿軟的兩個聲音如同高低音合唱,一下子壓住了十二月寒風的呼嘯。

  一時之間邱大勇感覺冬天似乎過去了,春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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