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隊到了公社轉了個方向去鐵匠鋪。
白天時候黃老鐵得知他又下鄉了,特意托人去劉家給他送信,說是實心銅腰帶扣已經做好了,讓他來拿。
本來錢進沒有進鐵匠鋪的打算,所以沒給鐵匠們帶禮物。
鐵匠們是實在漢子,對此提也不提。
錢進進門的時候,黃老鐵正在捶打燒紅的鐵塊,火星子濺到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燙出個新窟窿眼。
看到正主進門,他立馬擦手去拿出用木盒子仔細裝好的家伙。
不止是兩個實心銅腰帶扣,還有一個煤油爐和一把精鋼小弩:
“看看,領導,這是不是好東西?”
銅腰帶扣是用老毛子的銅船釘打造出來的,形如虎頭,帶著虎牙,連同武裝帶在一起能當流星錘用。
這東西交給張愛軍,絕絕子的如虎添翼。
精鋼小弩是新貨。
“本來我們準備給你車個彈弓,但聽公社常所長說你遇到過殺人搶劫犯?這世道俺鄉下確實不太平,所以就給你做了這個。”
黃老鐵用破毛巾擦著手介紹:“時間來不及,做的挺倉促,否則還能給手柄打上五角星,絕對好看。”
“不過它現在不好看卻好用,這東西的發射弦用了老牛腿的生筋,是我找了個老師傅用古法做成的,你試試。”
錢進插上一支弩箭費力上膛。
扣動扳機‘嗖’的一聲,前面老楊樹的樹皮四濺,箭頭整個插了進去!
實話實說。
人家沒白喝他的酒。
錢進對這把精鋼小弩是愛不釋手!
徐衛東看了小弩的威力很吃驚:“這東西要是射人,那一下子上去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王東對這小弩更是喜歡,拿到手里支支吾吾那意思想讓錢進割愛。
錢進給他一窩窩:“你那性子能拿這個?鬧出人命不是開玩笑的!”
黃老鐵看到自家杰作得到眾人贊譽,深感臉上有光。
他得知王東是國棉六廠保衛科成員,這里又有一隊治安突擊隊成員,于是就說:“你們是錢領導的手下,那咱都是自己人。”
“你們稀罕的話,給點時間,我們加班加點再給你們車上它十把八把——多了不行,履帶鋼就這些了!”
隊員們聞言都高興。
錢進卻怕出事。
這是兇器!
王東說:“錢總隊以后這些東西你來保存,我們就是在你眼皮底下把玩把玩,行不行?”
其他人也紛紛開口:
“錢總隊咱現在是治安突擊隊,光靠棍子不像樣,有個這東西在手里,遇到事咱好歹不怕……”
“還有人找殺手要抹你脖子來著呢,這種事咱不能不防……”
“到時候你給存到居委會去,你不發話我們不動……”
錢進覺得有武器不用跟沒有武器確實不是一回事。
就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隊伍出發。
頂著寒風破開夜幕回城。
居委會有倉庫。
錢進現在在泰安路街道可以說是草頭王,他不是居委會的正式工,卻能來去自如。
蔬菜全部卸進倉庫,他把其中一個大袋子提出來說:
“明天一早記得去我家里,我給大家嘗點東西。”
“另外這是生產隊感謝同志們今天出的力,給你們一人準備了一份香腸。”
袋子打開,里面是一節一節的土香腸。
香腸已經風干曬過,硬邦邦、香噴噴。
盡管還是生肉,但因為曬的過程中陽光溫度頗高,所以里面香料味道被曬出來了,香味很足。
香腸里面肥肉很多,鼓鼓囊囊冒著油,隊員們看到后往前擠:“這么多啊?”
錢進說道:“不論大小,一人六根香腸,這是生產隊全體社員的心意。”
趙波震驚:“他們生產隊看著挺窮的啊,怎么還能拿出這么多好東西來?”
他拿起香腸看:“純肉的啊。”
“這東西副食店只有進了臘月才有賣,我最喜歡吃這個了,太香了,一根香腸夠我全家分著吃上十個大饅頭!”
錢進頗為沉重的說:“你們也看出來了,他們生產隊貧困。”
“但人家實誠,感謝咱們從城里路途迢迢去干活,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咱!”
“他們本來養了幾頭豬是年底賣給收購站讓社員們過個好年,如今提前灌了香腸分給咱們,還殺了豬給咱吃……”
隊員們全體沉默。
王東是個血性漢子,講究有恩必償有仇必報。
他一拳砸在墻上說:“我剛上班,科里先給我分了十斤油票。”
“我本來打算給我老岳父,這樣我明天去買上油,咱支援給劉家的鄉親了!”
周耀祖沉聲說道:“算我一個,我家里有富余的糧票,搞點細糧讓鄉親們冬天吃餃子。”
徐衛東說道:“我這邊更沒的說,看我的吧,回頭我能弄到好東西!”
其他人聞言更是七嘴八舌要回饋劉家鄉親,有身上帶著錢和票的,當場掏出來捐贈了。
王東一看吐了口唾沫,急頭白臉跑回家把存下的油票肉票布票全給拿來了。
錢進看后欣慰的笑。
下次他帶上大批物資下鄉,就說是突擊隊全隊支援農村建設的禮物。
那時即使有人有疑問也找不出問題。
從此之后突擊隊跟劉家生產隊之間全是爛賬了,他從中不管饋贈什么物資都有理由解釋。
一人六根香腸,隊員們歡天喜地的捧回家。
家里人看到他們這么晚回來難免有怨言,隊員們不作解釋,就把香腸往桌子上一放:
“哪里來的?我下鄉用力氣賺回來的!”
寒流一來,深秋的海濱市幾乎進入了冬季。
錢進凍得不行,半夜爬起來開燈掏出黃金箱子開始操作。
被吵醒的黃錘打了個哈欠爬起來看他。
然后看到他手里的小盒子里倒出個東西,這東西一倒騰成了個大盒子,大盒子里又倒出個大東西,大東西一倒騰變成了箱子……
還不止如此,大箱子里往外一掏又出來個被子!
它目瞪狗呆,懷疑狗生!
錢進本來想買羽絨被,這東西最暖和。
但羽絨被折疊起來也很大,金箱子還是不夠用,他只好折中選擇,買了羊毛毯。
羊毛毯看著不厚實,所以折疊起來后能用黃金箱運輸,卻也足夠暖和。
這么一條羊毛毯兩千塊,是純羊毛做成,透氣性很好。
人躺在上面,毛面下纖維之間的孔隙可以形成個空氣流動層,會給人體在睡眠時候提供相對恒定的溫度。
至于上面的圖案則很普通,它是蒙古進口貨,圖案也是蒙古傳統大花,沒有色彩,看起來并不豪奢。
毛毯的絨毛很密實,細膩不扎皮膚,手感柔軟順滑,躺在上面跟躺在個少女身上似的。
錢進買了一條試了試很暖和很舒服,就又買了一條。
這樣一條鋪著一條蓋著,睡得很好。
早上起床。
窗玻璃上竟然已經出現了冰花。
錢進不得不感慨,1977年真是冷,他估計2027年的整個11月都到不了零下。
海霧結成晨霜,把泰山路染成灰白色。
錢進在房間里擺弄鋁鍋,里面燒上水,他開始購買一包包的麻辣燙底料包和一些凍豆腐之類的豆制品。
家里有鐵制餅干盒。
這盒子平時沒什么用,如今可以用來裝麻辣燙的底料,裝上一盒能用好些時候。
燒掉包裝袋,鋁鍋里的水開始冒熱氣。
他把昨晚帶回來的蔬菜分份放好,鋁鍋開始冒氣泡,他就把一塊底料扔了進去。
門外傳來跺腳聲,一群隊員的聲音雜七雜八響起:“錢總隊起來沒有?”
“你們說錢總隊家里會不會有個姑娘?”
“姑娘沒啥,我怕待會看到個母羊,你們說待會看到母羊可怎么辦?算不算流氓罪?”
錢進趕緊開門。
后面指不定會傳出什么消息!
一行人進門,看到黃錘正在前爪抓地、翹起屁股來伸展身體。
徐衛東擠到最前面看了看,嚴肅的說:“沒事,是條公狗!”
前頭的王東鼻頭凍得通紅,跟頂了個山楂似的。
他的軍挎包里探出半截油條,說:“錢總隊,錢總隊,嘗嘗國營飯店搶的油條。”
“哎,什么滋味?”
花椒混著牛油的香氣在十幾平米的房間里炸開。
正要去煤爐邊烤手的朱韜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錢進用長柄鐵勺攪動翻滾的紅湯,表面漂浮的一層紅油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好幾個人一起湊上來:“哎,這是什么?”
錢進不說話,只是忙活。
火候合適了,他掀開鍋蓋往里下蔬菜。
瞬間,已經到來的十幾個小伙子齊刷刷咽口水。
紅油在鋁鍋里咕嘟冒泡,浮沉的豆干吸飽了湯汁,鼓脹得像十月懷胎。
樓小光的眼鏡鏡片上蒙上了霧氣,他拿下來一邊擦一邊說:“這味兒比我爸廠里的焊錫還沖!”
“到底是什么?”徐衛東伸出胳膊搭著錢進肩膀好奇的看,“是火鍋嗎?我聞著味道挺像的。”
錢進舀起一勺湯汁淋在提前煮熟的黑木耳上,說:“看,徐科長到底是大單位的領導,這見識比你們可強太多了!”
“火鍋我也知道,我是在密云下鄉的,首都人民冬天最愛吃火鍋,可不是這味道呀。”米剛奇怪的說。
錢進說:“這是川蜀火鍋,麻辣鮮香,也可以說是叫麻辣燙吧。”
“具體我不是太清楚,這是我在國營飯店的老大哥給的調料——還記得我說要成立個小集體企業的事嗎?”
徐衛東立馬反應過來:“成立個飯店賣這個?那你讓我嘗嘗咸淡,我看看廣大人民群眾喜不喜歡。”
“街道還能辦下飯店來嗎?”周耀祖遲疑。
現在不光有國營飯店,也有部分街道開設了小型合營飯店。
不過一般是早餐店或者餛飩店、包子鋪之類,它們屬于小集體企業或者大集體企業。
但這種小型合營飯店很難批設,像錢進去吃過的陽春飯店就是這個性質。
而陽春飯店也是老字號,五十年代公私合營,老板把店鋪交給國家自己帶兒子管后廚,這才能把招牌和門頭保留至今。
現在各街道想平白無故申請成立一家飯店會比較困難,但也不是不可能:
政策不是問題,問題是生產資料。
也就是米面肉菜和廚師。
至于米面肉菜的來源更不好解決,這都是需要票證的!
相比之下反而農村更容易成立飯店,比如公社食堂、社辦小飯店等等。
他們用自己繳納公糧之外的糧食和生產隊所屬的蔬菜來開飯館,然后開一段時間倒閉:
一缺少客源,二沒有有本事的廚師!
這年代農村哪有什么廚師?
現在城市里都缺廚師。
多年以來廚師們不是去國營飯店就是進各工廠機關單位的食堂了,像農村的公社基本上就一兩個廚師,然后在公社食堂上班。
錢進笑著說:“先別問要不要、能不能成立飯店了,你們先嘗嘗滋味怎么樣。”
豆腐皮吸飽了辣油蜷成金黃的波浪。
白菜葉子在滾燙中縮水成小團。
還有切片的白蘿卜被煮到了透明。
鋁飯盒打開,紅湯和各種煮熟的蔬菜一起落入其中。
又有幾個人到來,進門就打噴嚏:“什么味兒啊?你們在吃花椒?”
徐衛東咬下半截藕片,咔嚓咔嚓的脆響聲中帶著麻辣和鮮香。
對于未曾遭受科技與狠活錘煉的七十年代舌頭來說,這味道太霸道,直接將他靈魂給升華了一通!
周耀祖吃不了辣,偏偏他先喝了一口紅湯,以至于辣得猛灌涼白開,喉結上下滾動:
“行啊,錢總隊,這可比我們食堂的老三樣厲害!”
王東喜歡這種充滿刺激感的味道。
他端著滾燙的鋁盒一個勁扒拉里面的菜肴,身上制服的紐扣崩開線腳都渾然不覺。
“都別愣著!”錢進把切薄的土豆片往鍋里趕,“來,都嘗嘗怎么樣!”
麻辣香味頭一次出現在老筒子樓里。
這股味道在房間里橫沖直撞,將所有人的味蕾打了個人仰馬翻!
“好吃,真好吃!”
“這大冷天,兩口湯下去暖和了!”
“這就是火鍋?難怪首都人民都愛吃,涮菜已經天下無敵了,要是涮羊肉這還了得?”
一行人贊不絕口,愣是沒人提出異議。
哪怕不能吃辣的人,也深深地迷戀這股讓人渾身滾燙的感覺。
特別是剛進門的隊員。
大冷的天呵一口氣就是白霧,他們趕早出門凍的鼻子耳朵生疼,渾身冷的都能做冰棍。
可是進屋以后一口紅湯下去。
又熱又麻!
渾身一下子活了!
錢進笑瞇瞇的說:“昨天去支農,生產隊給了咱足夠多的蔬菜。”
“如果咱們就用這個涮了蔬菜去港口去汽車站火車站賣給勞動人民,你們說生意能怎么樣?”
徐衛東一抹嘴唇堅定的說:“這還用問?肯定會火爆!”
周耀祖總是謹慎:“咱們要做生意?這不行吧?這不符合政策啊!”
錢進正要解釋。
朱韜說道:“咱不是一般的做生意,我在這個辣湯里嘗到了春天的希望,咱們是在深秋里幫人民群眾回憶和憧憬春天的美好!”
趙波也點頭:“這是革命餐,它跟一般的飯菜不一樣,你看它火紅火紅的,吃這個不是吃飯,吃的是咱們工人階級的熱火朝天!”
又有人說:“尤其要給備考的學生們吃,這玩意兒夠辣夠熱乎,能融化他們思想上的凍土,讓他們更好的學習,以后更好的為人民服務!”
周耀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到時候被老徐帶人抓的時候,希望這么說能打動他們吧。”
打投所是他們的天敵。
所有人一起看向徐衛東。
徐衛東腮幫子鼓鼓的,充耳不聞,低頭炫飯!
裝聾作啞。
這麻辣燙底料銷量極高,主打一個醇香濃郁。
它煮出來的蔬菜是辣而不燥、麻而不澀,香氣撲鼻,吃了一口讓人還想下一口。
米剛沉吟幾聲,說道:“成立個小集體企業,然后不搞飯店,咱們搞為人民服務,咱們推著小車出去賣!”
什么是小集體企業?
這是當下計劃經濟時代的一種經濟組織形式,由街道、社區或公社乃至生產隊這種基層單位組織創辦的集體所有制企業。
錢進點頭說道:“對了,米隊說對了,所以你們放心的吃吧。”
“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們,咱們不做飯店,就是搞個賣麻辣燙的小集體企業,這是可以的。”
“我之前已經跟魏主任聊過了,魏主任答應由居委會出面幫我們申請成立這么一家小集體企業!”
現在私人不能做買賣。
集體可以。
有些公社成立了磚窯廠、有些生產隊成立了豆腐坊或者榨油鋪子,包括錢進所熟悉的鐵匠鋪,其實都是小集體企業。
小集體企業三個特點。
第一是生產資料歸勞動群眾集體所有,不涉及國家直接控制。
第二是成員實行共同勞動,以按勞分配為主,體現社會主義經濟屬性。
第三是規模層級較小,所以管理權可以下放到街道或居委會層級。
錢進向他們介紹,這個小集體企業已經在申辦了。
申辦簡單,就是核心審批程序太多。
第一步最好辦,由居委會提交擬辦企業的申請材料,包括經營范圍、人員組成、資金來源等說明文件。
這些魏香米不需要錢進費心,她投桃報李也為了自己工作能出成績,就私下找人來提供文件。
另外居委會還需要提供生產場地證明,這個直接用了204房間。
就此,一旦小集體企業辦起來,那么204就可以被錢進光明正大占用了。
第二步是區里主管部門審批。
工商局、手工業管理局,餐飲類企業還需要經過衛生部門同意。
第三步是由計劃委員會備案,確保納入地方經濟計劃指標管理。
最后一步就是工商登記,辦法一個經營許可證。
這年代還沒有營業執照,任何小集體企業要想做生意,都得需要許可證。
錢進給隊員們一一講解,得知有望將麻辣燙送到市場上去賣錢,隊員們大喜過望:
“到時候咱這就是社會主義的新型大鍋飯,工農兵吃了肯定都得叫好。”
他們已經吃過了,很清楚這麻辣燙的滋味。
如果可以賣錢,那肯定可以賣很多錢。
因為以己度人,他們這些沒什么錢的勞動突擊隊隊員都愿意掏錢買麻辣燙吃。
大冷天來這么一碗又有菜又有油又有湯湯水水的滾燙美食,真是對靈魂的無限慰問!
徐衛東等人去上班,錢進給趙波進行安排。
他把一鐵盒的麻辣燙油料遞上去,說:
“今天去甲港試試工人們的口味,別舍不得用油料,沒事,我管大哥在后廚關系硬的很,能給咱源源不斷的供貨。”
“但是你們記住了,要是有人問起絕對不能暴露我管大哥的存在——就說在鄉下支農學到了這么個美食秘方!”
趙波點頭:“明白,我肯定不能把管大組長暴露出來!”
錢進說道:“對,不能暴露他,不過他也不會承認。”
隊員們點頭。
確實。
這種薅公家羊毛的事誰會承認?
這可是會被開除的行為!
錢進乘著北風一路往南撲向海濱甲港。
鐵皮吊機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張牙舞爪,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寒風中失去了活力。
偶爾有汽笛聲響起,被風聲切割后都顯得有氣無力。
錢進哈著白氣趕到單位,正好趕上點卯。
搬運隊又來了一個新人,名字叫做李成功。
他是個剛返城的知青,據他說很多知青在知道了恢復高考消息后,都在鬧著要返城。
錢進知道自己的小集體企業會成功獲批。
為了安置返城知青,各大城市將會突擊成立大量的小集體企業。
這些企業日后變成了民營企業的主體。
今天供銷總社來了一批自行車。
老拐給錢進使眼色:“這批車子有加快軸!”
加快軸是個時代說法,實際上就是未來的變速檔,現在鳳凰和永久已經開始出變速自行車了。
這種自行車是當下的尖端產品,尋常工人可買不著這車子。
等于說上次錢進和魏雄圖立功,他們得到了一輛只有干部子弟能擁有的時髦自行車。
運輸自行車不是容易事,因為新車上架要保持嶄新狀況,所以不能推更不能騎,搬運工們需要一輛一輛的往汽車上搬!
搬運工們干的有氣無力。
但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一箱箱的回力鞋登陸了甲港。
胡順子來勁了,他顧不上下班,直接找了個已經壓破的箱子從里面往外抽鞋子:
“看看鞋號,一人一雙,快點快點!”
魏雄圖有心要說這樣不對。
錢進摁住了自家這位正直但缺少情商的大舅哥。
早在剛來第一天他就看到老工人偷白糖的事了!
在供銷系統各崗位,此類事宜應有盡有。
否則為什么大家都想往這個系統里鉆?
無非有利可圖罷了!
這次送來的回力鞋是小白鞋,70年代青年最時髦的鞋款,它的鞋底波紋很適合港口防滑,是搬運工們的心頭好。
錢進和魏雄圖分到了合適自己腳碼的鞋子,連臨時工李成功也分到了。
然后胡順子把所有鞋子要回去塞進一個箱子里,將箱子一腳踢到了海里,問道:“這次是輪到二彪了對吧?”
名叫尹二彪的漢子嘻嘻笑:“完了,這個月沒有獎金了。”
其他人沖他嘻嘻笑:“你在上頭有關系,幫你一筆勾銷了處分不就又有獎金了?”
而胡順子醞釀了一下情緒,對他橫眉怒目、大發雷霆:
“二彪你個狗操的,過了禮拜天,你力氣都使在媳婦身上了?”
“快把箱子撈上來!你這個事我必須要通告上級單位,必須對你的情況進行嚴厲批評!”
不遠處船上有人皺眉看過來。
尹二彪哭喪著臉說:“工頭我不是故意的,這地方不知道誰他嗎撒了一泡尿,太滑溜了。”
“我犯的錯我自己負責,我去撈它……”
說著他脫掉衣服跳入海里去撈箱子。
很快人濕漉漉的上來了,寒風一吹嘴唇發青直哆嗦:“可算是撈上來了!”
這次可不是演戲了。
盡管已經是中午時分,可天依然有夠冷的!
胡順子檢查箱子,嘆氣說:“可惜了可惜了,全泡水了,本來嶄新的商品成了次品。”
“算了,報損吧,咱們用折扣價買下來,也算是給國家減少了損失!”
“咦,怎么還丟了一些呢?真他娘扯蛋!”
尹二彪慌慌張張跑去辦公室換衣服。
一輛小推車到來。
錢進看到了趙波、朱韜等人的身影。
見此他招呼說:“哎同志們,上個禮拜你們不是想知道我和老魏轉正后怎么慶祝嗎?”
“今天哥們伙吃個稀罕東西!”
好幾個搬運工感興趣的問:“吃什么?”
錢進指向小推車:“吃那個,跟我走!”
趙波找了個避風的倉庫門口停車。
他將凍得通紅的指節抵在鋁鍋邊沿取暖,煤油爐幽藍的火苗正舔舐著鍋底凝結的冰碴。
“小錢,你這唱的是哪出?”搬運隊老鄭掀開栽絨帽耳罩,露出被海風蝕出裂痕的黝黑面龐。
錢進笑道:“今天中午我和老魏請客,讓同志們發發汗。”
朱韜挽起袖子開始從紙殼箱里往外搬處理干凈的蔬菜。
他解釋了一下:“來的有點晚了,隊里臨時去清了個花壇。”
只聽這句話,心眼比屁眼大的搬運工們就猜出了幾個人的身份:
街道勞動突擊隊!
這樣朱韜又是一樣一樣的往外搬蔬菜,有幾個人不太樂意了。
好不容易請吃一頓飯,結果你全請蔬菜?
這可真夠大方的!
康信念笑嘻嘻的說:“你們勞動突擊隊改行當炊事班了?這清湯寡水的……”
他故意用鋼筋敲打鍋沿,震得開始冒熱氣的鍋蓋一個勁打顫。
胡順子永遠不知道客氣為何物。
他直接掀開其他紙殼箱看。
結果一看還真是全蔬菜頂多有點掛面,便不滿的嗤笑說:
“小錢你這個少爺羔子不實誠啊,當咱們碼頭是兔子窩啦?”
幾個工人哄笑著學兔子跳,棉襖后背上‘大干快上’和‘為人民服務’一個勁蹦跶,諷刺意味十足:
“就是嘛,大冷天讓爺們吃草?有這閑工夫不如多燒兩壺熱水去去寒實在!”
趙波、朱韜等人最近又是進治安突擊隊又是連續立功已經心高氣傲。
何況昨天下鄉,劉家的社員可是給足了他們臉。
于是聽到這話他們不高興了,冷笑道:“老少爺們,要不然咱們先嘗嘗再說話?”
他掀開冒白氣的鋁鍋鍋蓋。
牛油混著花椒的濃香轟然炸開!
老拐見此和稀泥:“是好東西,你們看看里面的油水。好家伙,我家一年也舍不得吃這么些油啊!”
胡順子抽著鼻子湊上去:“這是什么東西?像是辣椒水啊?”
錢進拿自己的鋁飯盒遞給趙波。
趙波舀了木耳、藕片、土豆片連同紅湯一起遞給胡順子。
飯盒搖晃,里面紅油席卷著幾截干辣椒漂浮不定。
胡順子不怕燙。
大大咧咧仰脖灌下紅湯。
兩口下去,喉結突然劇烈滾動。
在眾人注視下,這個身高足有一米九的漢子臉色漲了個通紅。
他有心想咳嗽,卻看到趙波、朱韜等人抱著雙臂在看著自己笑。
顯然,這是存心看熱鬧了。
他硬生生將咳嗽給咽下去,憋得眼睛通紅。
這嚇得李成功問:“工頭你是中毒了嗎?”
胡順子又往嘴里倒了一口湯,半晌爆出句:“你奶奶的饅頭批,沒中毒,是舌頭著火了!”
說完他三下兩下把菜肴扒拉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遞上去飯盒:“再來一碗!真是好東西啊!”
其他人將信將疑的去拿自己的飯盒。
他們回來的時候,胡順子正用袖子擦頭上的汗珠子:“好批!這辣勁比燒刀子還沖!”
“讓我試試。”二彪遞上個帶坑坑洼洼的鋁飯盒。
滾燙的湯汁滑進胃袋的瞬間,他因挨凍而發白的面皮也開始重新發紅:
“香啊,我說小錢實在人,不可能用一堆草來打發咱同志,都嘗嘗,這個帶勁的香!”
“剛才我下水感覺要被凍死了,媽的,這玩意兒下肚子,一下子活過來了!”
“好東西,這大冷天的是能活命的好東西!”
其他人開始哄搶。
麻辣鮮香的滋味開始暴擊他們的味蕾。
汗水隨著熱辣滾燙的美食下肚而冒出。
這會到了吃飯時候,其他搬運工和裝卸工隊伍都在開飯。
工人們蹲在倉庫或者箱柜背風處啃窩頭、吃冷飯,蒸騰的白氣剛離了嘴邊,就被北風撕成碎片。
由這一幕對比,搬運工們更是吃的起勁:
“給我來一碗!”
“同志我愛吃土豆,再給我撈幾塊土豆吧。”
“我不挑,給我先撈……”
搬運工們大肚皮。
麻辣燙又開胃,再一個蔬菜確實不填肚子。
趙波等人帶來的蔬菜全被搶吃一空!
老拐對胡順子說:“二號碼頭有條貨船的船老大是愣子,停靠時候撞船了,剛清出二十筐碎海帶!”
“海帶能弄嗎?”胡順子眼睛滾圓的問錢進。
錢進說:“沒問題,洗干凈了更好吃,很對味!”
胡順子親自跑去搶海帶。
老拐在后頭喊:“帶上個網兜什么的家伙什!”
胡順子跑的屁股一顛顛的。
后面不多會他回來,弄了個破碎的漁網。
里頭除了海帶,還混著拇指大的蛤蜊、斷腿的梭子蟹、碎了的文蛤,甚至有條大黃花魚。
后面跟著個大胡子,見此他嘿嘿笑:“好你個胡老六,在這里開小灶?”
“這又不違反紀律,”胡順子渾不在乎,“都是船上不要的損耗品,喂鍋爐、填海底的貨。”
清洗干凈的海帶和海鮮下鍋。
麻辣燙翻涌,大胡子聞見了香味:“給我弄一碗。”
沒人搭理他。
他掏出錢來說:“我買還不行?”
趙波趕緊擺手:“對不住同志,我們可不做生意。”
不是熟人甚至不是認識的人,對方要是在這里吃飽喝足轉頭舉報他們做買賣,那他們的偉大事業可要夭折在襁褓里了。
但大胡子腦子很活,掏出一包大前門說:“同志們換點東西行吧?”
趙波看錢進。
錢進點點頭。
大胡子見此也看錢進,心里詫異,主事的這么年輕?
半盒紅湯里配上了海帶。
大胡子吃到嘴里后頓時倒吸涼氣,然后加快了吃喝速度。
不遠處海面上傳來汽笛的長鳴。
或許中午天氣暖和一些,也或許是出太陽了讓人心里亮堂。
此時的汽笛聲讓人聽了感覺更嘹亮更熱烈。
錢進調大了煤油爐的火力。
火苗猛地竄起,將一行人的臉膛照耀的紅彤彤。
麻辣燙填進肚子,更叫人渾身暖洋洋。
今天似乎也沒那么冷!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