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鹽堿地里討食吃,著實是苦差事。
這種地需要年年整,因為它地表年年結殼。
錢進撿起一塊鹽霜覆蓋的土塊子捏了捏,嗤啦一聲捏了粉碎。
王東扭頭說:“跟供銷社里的新桃酥似的。”
這東西跟桃酥完全兩碼事。
錢進搖頭。
粗糲的土渣刺進指甲縫里很不舒服。
挾帶了近海咸腥氣息的北風往人鼻子里鉆,像一把把銹蝕的刀片,割得人鼻腔粘膜發疼。
同來勞動的生產隊勞力已經習慣了,一邊說笑一邊干活,進度可比突擊隊的青年們快多了。
當然這很正常,好勞力比不上老勞力,生產隊一直有這樣的說法。
特別是生產隊里幾個老把式們叼著旱煙,鐵锨、鋤頭舞得像風車。
二十出頭的突擊隊員扶著腰直喘:“老叔,你們這是有竅門啊?把絕活教一教啊。”
“教不了!”老漢吐掉煙屁股,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
“這絕活是童子功,我像你這么大那會兒,天天拿這地當熱炕頭睡、當新媳婦伺候,主要是熟能生巧。”
說著他把锨頭往凍土上一磕,‘當啷’震下塊拳頭大的鹽疙瘩。
錢進在鹽堿地里忙活了一個多鐘頭,披上衣服去看收拾柴火的隊伍情況。
當地柴火主要靠兩部分,一是積攢的莊稼廢料,比如玉米秸稈、麥秸稈、花生皮、玉米芯之類。
二是在林子撿掉落的樹枝、砍柞木。
柞木這種樹木在海濱地區分布相當普遍,但凡有個小山丘,它們就會成群成簇。
劉旺財指著海面給錢進講解:“那里有個坐島,趕海可好了。”
“它之所以叫這么個名字,就是因為島上有很多柞木,所以它本來叫柞島,咱老百姓沒什么文化,叫著叫著就成了坐島,哈哈。”
勞動突擊隊里有各行各業的人才。
趙衛國是林場出身,下鄉時候去了興安嶺林場。
他教幾個青年辨認樹齡:“五年生的枝椏最旺火,留三指寬的樹樁來年還能發……”
斧頭咔咔的響,驚飛了林間寒鴉。
隊員們把棉襖袖子扎緊,拖著碗口粗的柞木往山下溜。
這樣不光累還危險。
趙衛國看到后擺手:“多動動腦子,領袖同志怎么說?勞動人民智慧多!”
他教導隊員們捆柞木的時候,把它們弄成一個近似圓柱的形狀,然后從山坡上往下滾。
一條條柞木滾下去,隊員們高興的歡呼。
趙衛國得意的甩手說:“這就叫鄧艾滾山坡!”
是個人物。
錢進豎起大拇指:“古為今用,今天咱滾社會主義的柴火垛。”
砍柞木是一個勞動量相當大的農活,并不比刨地輕快。
一方面是因為它們長在山坡上,需要邊爬邊砍。
另一方面是一捆柞木連樹干帶樹葉的,分量不輕快。
錢進來到后揮汗如雨。
他是總隊長,必須身先士卒。
這讓他有些后悔。
回頭給弄個油鋸出來,那家伙是砍樹好手。
不過他琢磨了一下油鋸的個頭,自己手里這個金箱子才40公分的尺寸,還裝不下呢!
趙衛國挑選柞木,選中適合砍的就做標記,社員們和隊員們跟著就一哄而上。
劉有余跟在一邊專門盯安全。
砍樹最容易出事故!
錢進看到趙衛國做標記的樹木挺多,問道:“是不是得可持續發展啊?”
趙衛國疑惑:“啊?總隊你啥意思?”
錢進解釋了一下,趙衛國擺手:“別看柞木長得大,其實像灌木,它不怕砍,甚至可以說它賤脾氣,越砍越旺。”
“只要樹根還在,來年春天它們就會長出新的樹條,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錢進聽后感嘆:“長見識了。”
他們正忙活,樹林搖晃的厲害,突然有黃毛野兔子竄出來。
“有兔砸!”隊員們興奮到破音。
說時遲那時快。
一條黃狗從某個社員身邊竄出來,耳朵歸攏瞪大眼睛,跟離弦之箭般撲向兔子。
社員笑道:“早就等這個時候了,每次來砍柞木都得帶上狗。”
尋常來說,中華田園犬逮野兔不是一把好手。
可這黃狗彪悍的很,連跑帶跳加打滾,幾次撞到樹上又改向,最后硬生生將野兔子撲倒在片草叢里!
它叼兔子回來。
劉旺財一招呼,它乖乖送到手上來:
“走,去蓄冬水那里看看,順便處理了兔子。”
蓄冬水就是給農田的蓄水池里挑水。
生產隊有扁擔水桶也有小推車改造的運水車,這個活計簡單。
卻是生產隊里最大的難題。
錢進去看了看。
劉家這個生產隊的自然條件實在不行。
村莊附近沒有河流。
要吃水要澆灌農田全靠水井。
可住海邊的人家知道,這種地方的地下水存在海水倒灌問題,所以水井打上來的水不好喝,發澀發苦,海濱農村人把它叫做‘發鹽’。
劉家農田是鹽堿地,不光是歷史遺留問題,還跟總是用這種發鹽的地下水澆灌有關。
所以對隊里來說,蓄冬水是個重要問題。
現在地里莊稼沒長成,吃水少,河里的水資源就豐沛,像劉家生產隊這樣的村莊,得趁著此時給莊稼蓄水。
錢進去查看情況,發現蓄水池多多少少有問題了。
蓄水不是在地里挖個坑就能解決的事,這樣水會滲入泥土跑光。
劉家生產隊的蓄水池是抹了一層水泥,這是五十年代國家大力發展水利建設工程時期,城里某單位的。
現在二十年過去,水泥面已經出現裂縫。
于是蒸發加上漏水,蓄水池成了雞肋。
錢進去看過情況后給劉旺財出主意:“其實可以挖新的蓄水池……”
“哪有那么多水泥?”旁邊干活的社員心直口快,“俺隊里現在水泥抹房子都不夠。”
錢進說:“不用非得靠水泥,可以用大塑料膜覆蓋住水池嘛。”
他在27年的農村見過很多這樣的蓄水池。
蹲在地上給兔子扒皮的劉旺財笑出聲來:“那么大的塑料膜去哪里找?比水泥還困難呢!”
“去年入冬公社獎勵張塑料布,我們裁成十幾塊給五保戶糊窗戶還不夠呢。”
錢進琢磨:“等我給你們隊里搗鼓著試試,我現在被供銷總社安排到甲港上班,那邊倉庫多、物資多、南來北往的船也多。”
劉旺財一聽騰的站起來,很激動:“要是你能搞到水泥或者大塑料膜,那真是給俺隊里幫大忙了!”
莊稼離不開水。
更離不開肥料。
一直以來農村有句話說的很好,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
突擊隊有幾個隊員就去協助運灰肥了。
這活計最腌臜。
還好勞動突擊隊在街道上得負責通廁所、挖糞池,隊員們還能接受這件事。
反而錢進受不了。
他站在齊腰深的糞坑旁邊直打怵。
這玩意兒要是掉下去,可真能吃個飽的。
糞坑旁邊是積好的肥。
錢進接過鐵锨來上手,發酵得有三個月的糞肥冒著白氣,混著海草灰的刺鼻味道熏得人睜不開眼。
他決定回頭得給隊員們準備好口罩。
熔噴布醫療口罩現在不能拿出來,但用防水無紡布加棉布制作成的傳統口罩可以露面。
他注意過,隨著天冷很多工人騎車的時候戴上口罩了,他們戴的就是棉布口罩。
一輛輛獨輪車滿載糞肥往麥田運,錢進帶頭走前面,唱著《打靶歸來》引領隊伍。
行至陡坡處,車輪突然打滑,錢進沒想到會遭遇地面的偷襲,差點掀了車子。
還好劉旺財在帶路,他一個箭步頂住車尾,棉褲被車前鐵鉤劃開個大口子。
現眼了!
錢進訕笑:“這地真的很滑啊。”
劉旺財領他回去讓他拖鞋,上手比劃了尺寸后去把老婆給自己剛做的新毛窩子鞋塞給他:
“穿這個,這鞋底納了八層布,防滑!”
他跟劉旺財關系近的像親戚,所以沒客氣,換上手縫的千層底布鞋感覺又舒服又暖和。
回到隊里,劉旺財就不去上工了:“上次想殺豬給你吃沒殺成,這次不能等了,人多咱們得殺它兩個三個的豬!”
然后他沖外面喊:“桿子的殺豬刀磨好了沒有?”
有人吆喝一嗓子:“早就磨好了,隊長你發話,咱隨時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錢進預料到生產隊會殺豬。
可生產隊的豬是要賣給國家然后年底給社員補貼工分用的,現在多殺一頭,回頭生產隊就為難一分。
這樣他來的時候帶了肉。
隊員們自行車上停在曬場,綁在后座的尿素袋子已經放下來了。
錢進去找幾個肉袋子:“都打開。”
“這是……”劉旺財掀開袋子的手突然僵住。
一塊塊切割好的粉白豬肉泛著油光,都是肥瘦相間的好肉。
有的甚至肥膘足有兩指厚,板油被凍得結結實實,讓人看的眼饞。
曬場上竊竊私語突然變成哄響,干細碎活的婦女老人湊過來,喉結在干癟的脖頸上滾動。
有歪戴頭巾的婦女驚嘆:“娘嘞,這膘頭趕上俺家里炕頭厚實了!”
還有老太太感慨:“上回見這般好肉,還是公社表彰‘萬斤糧標兵’那年……”
老隊長糙手往油膘上戳了戳,指頭在上面使勁一抹,拿起來時油汪汪像蘸了蜜。
“城里同志們的心意。”錢進掏出手帕擦手上油脂,手表在腕間一閃,瀟灑的讓隊里大閨女們忍不住瞟他。
“我在單位上班時候,同事聽說我要支農,還聽說咱鄉下條件不好,硬是把牙縫里省出的肉票和糧票全貢獻給我,讓我支援鄉親們。”
“特別是有個女同志叫魏清歡,是女教師,現在恢復高考了,城里很多青年想參加高考,書本筆墨紙硯這些東西的價值是水漲船高。”
“她將自己多年積攢的書本拿去黑市換了一批糧票和肉票,特意委托我捐贈給咱隊里……”
話沒說完就被劉旺財攥住手腕:“使不得啊!”
“要殺也該殺我們的豬!”
老隊長的手掌像砂紙,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塵土:“桿子!跟養殖員說說,把西圈里的豬全拖出來!”
錢進說道:“隊長,你別客氣,也別浪費我那些同志們的一片好意。”
“另外有個事,這不是快冬天了嗎?城里菜少。”
“我尋思我同事給隊里送糧食送肉,咱隊里能不能給他們送點蔬菜呢?”
“這叫富余物資交換嘛,也是工農互幫互助的一種表達形式。”
劉旺財說:“這是理所應該的,他們不嫌棄就行,等走的時候我給你拾掇一些。”
錢進說:“我那邊人挺多啊。”
劉旺財看看這些肉又看看一袋袋的米面細糧笑了:“人再多也不怕,咱隊里現在蔬菜是有的!”
“沒什么好東西,可白菜土豆冬瓜菠菜蘿卜蓮藕,這些東西有的是!”
錢進合計了一下。
可以。
他說:“那把肉全剁了,中午好好的吃一頓!”
他招呼桿子將大鐵盆端來。
一盆盆的大肉塊搬出去。
對錢進來說,現在肉蛋奶都是小意思。
金箱子空間足夠大,米面肉乃至油都可以成規模的采購。
錢進還帶來了鄉下很缺的調味料,主要是干料。
半袋子八角、半袋子花椒,什么草果、小茴香、孜然粉、辣椒面、桂皮香葉等等應有盡有。
劉旺財看的一個勁拍手:
“全是緊俏貨,到時候給社員們發下去,看著吧,等年根燉肉那會,全隊的香味能把外隊的人引過來!”
“肉料都齊了,中午燉肉吃!”
中午吃燉肉的消息傳出去。
整個漁村沸騰了。
廢棄的生產隊食堂前還有吃大鍋飯時期壘的土灶。
有老太太正往灶膛塞曬干的海草。
火苗竄出來,煙霧縈繞之間,火燒火燎的人間煙火氣被海風卷著滿生產隊亂轉。
社員們聞著這股味道很快樂。
隔壁牲口棚傳來豬嚎。
它們看著繩子和刀子很不快樂。
好些孩子興奮的亂跑:“殺豬啦!吃肉啦!”
王秀蘭帶著婦女們刷洗那口八印大鐵鍋,鍋底積著經年的鹽垢。
“這鍋是搞衛星集體農莊吃大鍋飯的時候,公社發給隊里的,上次用這鍋燉肉是哪年了?是不是六幾年?”她邊笑邊用海蠣殼刮著鍋灰。
幫忙的寡婦搖搖頭說:“你記錯了,七四年用它燉過肉。那年公社書記領著外社的干部、標兵來視察,吃了咱兩個豬。”
說著她悄悄抹了把眼淚。
劉旺財低聲給錢進解釋:“她男人就是那年出海遇難的!”
錢進嘆氣。
沒有現代化天氣預警之前,漁家這口飯不好吃的。
為什么漁家人的信仰風比內地人還要濃厚?
因為沒辦法,面對恐怖的自然之威,他們只能求神求媽祖求個心理安慰。
殺豬匠桿子試了試刀鋒露出滿意笑容,他啐了口唾沫說:“開動吧?”
餓到塌腰的黒豬是個豬才,一看刀子出現有所感知,猛然掙脫繩索,撞翻了晾蝦皮的葦席。
勞力們都在地里。
錢進一看現場就自己一個青壯年男人,趕緊緊了緊腰帶準備跟豬開干。
結果用不著他動手。
隊里的孩子們能耐的很。
他們發現豬跑了,趕緊握著棍子、拎著繩子展開圍追堵截。
見此錢進也得露一手,他抄起挑水的扁擔去別豬腿,準備給它一個滑鏟。
結果黑豬靈活的跳過去,給他漏了一手豬屎。
錢進正要尬笑。
劉旺財吆喝,一條黃狗聞聲而來,嗖的下子撲到豬脖子上展開撕咬。
黑豬疼痛慘叫,下意識在地上翻滾要甩開黃狗。
黃狗伶俐的跳脫。
等黑豬爬起來它又撲上去咬。
逼的黑豬不斷爬起躺下、躺下爬起。
這么幾次之后,黑豬累的哼哧哼哧不愿意動彈了:
愛咋咋地。
你們來盡情的蹂躪我吧!
劉旺財和桿子拿繩子趁機上去將黑豬重新綁住:“你他娘凈干些撒尿尿鞋子的事,這次綁緊了!”
桿子哼哧哼哧的說:“你說這同志,這往外逃跑是蠢豬!主動往灶臺跑的才是好同志!”
錢進去逗黃狗。
黃狗斜乜他一眼,理都不理跑去曬太陽了。
錢進問道:“隊長,前頭在山坡上逮兔子的是不是這條狗?”
劉旺財說:“是它,黃錘。”
“這是條好狗,它娘一窩下了7個崽,就它活到這么大。”
他對大黃狗招招手。
大黃狗搖頭擺尾過來讓他擼。
錢進問道:“這是誰家的?”
劉旺財笑道:“現在這些狗哪有誰家的?”
“反正誰家有飯就給它們喂兩口,沒有它們就自己出去找,吃老鼠吃螞蚱吃魚蝦蟹的。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交配,反正開春隊里就時不時多幾個狗崽子。”
錢進頓時來了興趣:“我看它挺厲害,正好我們治安突擊隊需要一條狗,把它給我吧。”
劉旺財毫不猶豫:“行,待會領走。”
“不過這狗咬人啊,你在城里可小心點,城里人精貴,咬傷了怕是麻煩。”
錢進說道:“我會看緊它的。”
“行了,黃錘,今天隊里給你辦個農轉非,以后你也吃上商品糧嘍。”劉旺財把黃錘拴起來將繩子遞給錢進。
錢進從挎包摸出塊路上填肚子的饅頭喂給它。
它咔咔兩口吞下肚子。
然后繼續斜乜錢進。
給吃的我就吃。
想擼我那白想。
黃錘很警惕。
見此錢進帶它去看殺豬。
黑豬被殺。
豬血噴進搪瓷盆時,豬嚎聲全生產隊都能聽見。
社員們懸著的心落下了。
確定中午能吃上肉,他們干的更起勁。
桿子殺豬有一手,豬脖子大動脈開口大小合適,暗紅的血汩汩涌出沒亂濺。
頂多有血沫子濺到劉旺財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但他渾然不覺,只顧著把接血的木勺往盆里探。
黃錘趁機上去舔了舔,把血沫子舔的干干凈凈。
“要趁熱攪!”劉旺財自言自語的說,“這血豆腐要嫩,全看手上功夫。”
桿子帶著婦女開始處理豬毛。
騰起的熱氣里,豬毛在松香鍋里翻涌,腥臊味混著松脂香,熏得黃錘一個勁打噴嚏。
錢進拿刀子在它面前比劃了幾下子,就此成功獲得了擼狗頭權。
他又喂了黃錘一塊玉米餅子,黃錘都要主動用腦袋蹭他胯下了。
這就是恩威并重!
錢進如今深諳領導藝術。
太陽越來越高。
土灶火焰燒的越來越旺。
兩口大鐵鍋都用上了,一口鍋煉豬油,雪白的板油在鍋里滋滋作響。
一口鍋熬豬骨湯,雪白的湯汁上下翻騰。
熬出豬油還得燉大塊肉。
錢進帶來的肉多,一鍋燉不下還得再來一鍋。
海濱市沒有吃酸菜的習慣,當地燉肉習慣性多用鹽多用醬油直接燉成醬肉。
這樣一來好吃二來能下酒下飯。
醬肉在黑色醬油沸水里翻滾。
王秀蘭用一根筷子試了試:“行,爛糊了!”
她用筷子挑起這一大塊顫顫巍巍的五花肉放入碗里,先遞給錢進:“過過癮!”
隊里的孩童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在一起,圍著灶臺邊咽口水。
有削瘦少年饞的受不了,看到王秀蘭給錢進五花肉他也去伸手,被人用鍋鏟敲了手背:
“臟爪子不嫌害臊!”
錢進笑著用筷子分開肉:“來,一人一塊,你們先嘗嘗味道。”
稀爛的醬肉進嘴里便化開。
孩童們吃的眉開眼笑:“真香!”
“下工啦!開飯嘍!”劉有余敲響掛在老槐樹下的犁鏵,叮叮當當的脆響驚飛了覓食的麻雀。
從社員家里搬來的桌子在曬場上擺開,每張桌上都擺著粗陶海碗,碗底沉著曬干的海帶絲、紫菜片。
社員們以沖鋒姿態狂奔而至。
霎時間曬場擠成蛤蟆坑,鋁飯盒、搪瓷碗的磕碰聲比過年放炮還熱鬧。
上午冒出來一會的太陽此時又沒了。
天氣還挺冷的。
但豬骨湯撒進海碗里頭,熱氣騰騰驅趕走了寒意。
往這么一碗湯里撒上點蔥末再舀上錢進帶來的胡椒粉,不管是隊員們還是社員們喝一口,額頭上頓時冒汗珠:
“好!”
錢進被讓到主桌時,發現面前的海碗里多了根油亮的豬尾巴。
劉旺財用豁口的搪瓷缸跟他碰杯,地瓜燒的烈勁順著喉嚨燒到胃里:“俺隊里窮是窮,待客的規矩不能破!”
“來,正式吃飯了,領導你說一句。”
錢進站起來,頓時鴉雀無聲。
不管是在這生產隊還是在突擊隊,他如今威信無雙。
在生產隊看來,領導一聲令下能拉出五六十號壯勞力下鄉支農,這能力、這領導力太強了。
在突擊隊看來,錢總隊支農后在生產隊地位太高了,帶他們來到生產隊,連帶整個生產隊把他們都當貴賓招待,這手腕太強了,本事太大了。
錢進起身就兩句話:“同志們,咱們工農團結一心,試問天下誰敵手?”
“今天放開的吃,以后都是一家人,一個大家庭的人!”
掌聲很熱烈,氛圍很歡快。
徐衛東攛掇樓小光去拉二胡。
樓小光不上當,端著海碗使勁的吹熱氣,大口的喝熱湯。
周耀祖拿出《下鄉同志紀律與注意》冊子要遞給錢進,被王東搶去塞給幾個半大小子墊在了晃動的桌腳下。
先是一碗油渣送上來。
這是好東西,城里鄉下都不容易吃到。
隊員們搶了起來,滾燙的油渣在嘴里倒騰幾下就囫圇吞了,嘴巴一吧唧,油花從嘴唇里往外冒。
王東抹著嘴巴喊:“難怪二隊來支農能呆的住,原來吃的都是這!”
“我們去支農的地方給弄了一鍋疙瘩湯,清湯寡水跟這比不了!”
“你們是城里的貴客,肯定得伺候好。”劉有余笑著來分酒。
錢進幾乎次次下鄉都帶酒。
上次有了大金箱開始送大塑料桶白酒,一桶10斤裝。
但他不買便宜酒,都是能當口糧酒用的純糧酒。
酒水倒入搪瓷缸里,常喝酒的隊員就能看出好賴:“這酒花真綿密,是好酒啊!”
孩子還不能上桌。
不過王秀蘭用圍裙兜著一些烤土豆分給他們。
錢進端起油渣碗想遞給孩子們,劉旺財摁下他搖搖頭:“吃你的,餓不著他們!”
有人從灶膛里扒拉出塊烤到焦香的地瓜,掰開遞給眼巴巴的孩子。
金黃的瓤冒著熱氣,燙得孩子左手倒右手,就是舍不得撒嘴。
重頭戲的醬肉上桌。
香味讓每個人忍不住咽口水。
錢進示意:“都別看了,趕緊下筷子,天冷趕緊吃,否則涼了不好吃。”
他多慮了。
一盆子肉上去,筷子跟狼嘴似的撕咬,幾下子便空了。
隊員們不光吃。
樓小光找油紙包了塊醬肉塞進二胡的琴筒里。
被人發現了,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家里人口子多,什么也得緊著老人孩子先吃,我一直沒有單位沒臉吃好的,媳婦跟著我倒霉,今年過了年就沒見葷腥了。”
錢進拍拍他肩膀說:“你信我行了,下個月你開了工資,絕對舍得領你媳婦去國營飯店下館子!”
樓小光搖搖頭:“能去咱街道的陽春飯店吃一碗燴餅就行了。”
趙波也捎了塊醬肉回家,他舉起酒杯敬錢進:“今天下鄉吃了頓好的,跟你沾光了,還是得讓你這樣有能耐的當隊長。”
隊員們以為來支農吃得上白面饅頭或者面條就已經夠好了。
沒想到人家生產隊殺豬款待自己。
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
下午他們干的更舍得使勁!
一直干到晚上太陽下山了,他們才收拾東西在曬場上列隊。
來的時候車后座滿滿當當。
回去的時候連車把上也掛滿東西!
干海帶、咸魚干、小海鮮……
劉旺財安排了婦女挨個往他們軍挎包里塞烤土豆,燙得隊員們直縮手:“路上填肚子!”
自行車后座上是生產隊的冬儲菜。
大白菜200棵、小白菜十大袋子,蘿卜、土豆各五大袋子,還有嫩青的菠菜、茼蒿、秋芹菜。
至于山藥、冬瓜、胡蘿卜、白蘿卜、帶著泥的蓮藕等等也裝了不少。
最讓錢進驚喜的是好些干菜,干豆角、干蕨菜、蘿卜干、苦瓜干,甚至還有茄子干!
其他還有諸如干蘿卜纓子、地瓜葉,反正老百姓的飲食智慧讓錢進大開眼界!
反正每輛自行車后的大袋子都鼓鼓囊囊的。
等他們上車要走的時候,劉旺財一聲令下又有人上來挨個塞了兩個煮雞蛋:
“同志們,下次來別拿什么東西了,過來吃魚肉餃子就行!”
隊員們沒理解他的意思。
他們一行人可沒有帶禮物來生產隊。
他們只以為鄉下人熱情慷慨,弄的他們怪感動又怪慚愧。
徐衛東用殷勤的語氣叮囑王東:
“你回去要多抓你們國棉六廠的違法犯罪分子,到時候使勁罰他們款,把錢送給老鄉支援他們搞建設。”
王東問道:
“老徐,那你怎么不多打擊違法犯罪行為、多抓投機倒把分子,然后到時候沒收了東西咱給老鄉們帶來,不一樣能支援他們搞建設?”
徐衛東:“我們單位有紀律!”
王東:“那我們單位就無組織無紀律?滾坑里去!”
張愛軍在旁邊說:“你倆給我個面子,回去都要好好干,好好支援咱老鄉搞生活。”
兩人連連點頭連連稱是。
他們此次下鄉聽說了一個傳聞。
張愛軍能干羊!
聯想錢進現在在社區冬青帶里養了個母羊,他們對此傳聞深信不疑。
如此一來他們更不敢招惹張愛軍。
軍哥不是這正常人啊,聽說這種人殺人不犯法,因為國家保護瘋子。
錢進打起手電筒、牽上狗,騎車出發。
村莊的輪廓在黑暗中漸漸模糊。
只有村口一面紅旗在咸濕的晚風里招展,依然鮮艷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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