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全名叫劉金山。
他很客氣,連受賄的客客氣氣的:
“我煙癮犯了抽支煙……”
雙手往褲兜一拍著急了:“嗨喲,把煙給扔辦公室忘帶出來了!”
魏雄圖趕緊說:“那劉師傅你等一下,我這就去給你拿。”
劉金山和錢進一起用震驚的眼神看他。
錢進反應快,又拿出一包紅梅塞給劉金山:“領導你抽我的、抽我的。”
準備了四包煙,本來打算跟同事搞關系用。
結果這還沒見到同事們,煙已經沒了!
劉金山胃口不比宋鴻兵小。
他叼著一根煙繼續拍兜子:“我找找火……”
“領導這還用你自己找?”錢進拿出一盒火柴。
得虧他怕惹眼所以沒帶打火機,要不然今天肯定得丟一個打火機。
劉金山是真不客氣。
火柴他也不嫌棄,點了煙后直接裝兜里。
魏雄圖看起來有話要說,錢進給他使眼色:
他以為白駒已經是夠書呆子的了,可魏雄圖跟他相比,簡直是書呆子界的新兵蛋子!
劉金山將兩人送去搬運一隊,臨走前拍了拍錢進肩膀特意對一隊長胡順子說:
“這小同志不錯,你多培養培養,以后能挑大梁。”
胡順子是個胸膛雙開門的壯漢,深秋時節港口海風呼呼吹,他愣是忙活的滿頭大汗。
接了兩個新人他伸出手:“來支煙解解乏。”
錢進一臉的生無可戀:“對不住,隊長哥,我下午請你吸煙行嗎?”
胡順子不太高興。
魏雄圖忍不住的說:“錢進同志拿了四盒煙,全被兩位領導要走了!”
胡順子:“媽的,這幫公狗養的,連口狗屎也不給底下人留啊!”
魏雄圖臉色很難看。
錢進給他使眼色:“有事憋心里,其實你接觸的人多了就知道,咱這些領導挺好的。”
不怕對方愿意要東西,就怕不知道對方要什么。
反正他不缺東西。
魏雄圖難過的說:“咱怎么跟這些人一起建設社會主義?就靠這些人,國家什么時候才能進入社會主義階段?”
錢進目瞪口呆。
他猜測自己給常勝利找到了個好朋友。
不管怎么說。
他如今是正式加入供銷系統了。
這是他的一小步,卻是他的一大步。
胡順子安排兩人去搬運古巴糖:
一種當下的奢侈品,全年需要憑票購買。
在尋常人家需要用小鐵盒仔細保管好的糖塊在港口卻是一大箱一大箱的儲存。
尋常人家看到古巴糖高興。
錢進和魏雄圖看到古巴糖頭疼!
糖塊的密度挺大的,一個箱子長度超過一米、寬度超過半米,需要兩人抬才能抬得動。
魏雄圖力氣小,錢進還得額外加把勁,這樣哪怕他提前做好了來吃苦的準備,還是吃不了這個苦。
所幸魏雄圖這人老實實在,感念了他的好:“錢同志,謝謝您,今天您幫我好幾個忙。”
“要不是您我可能都沒法入職,即使入了職,也干不了這些活。”
錢進擦把汗,無奈道:“不用謝,咱倆別同志、同志的了,多見外,直接叫名字吧。”
魏雄圖訕訕的說:“領袖同志說,兩人之間要互稱同志,這個稱呼能消除官架子,緊密關系。”
“三人以上可以稱呼職務,可咱倆的職務都是搬運工,我要是稱呼你為錢搬運工,這是不是更見外?我覺得也不好聽。”
錢進說道:“當然不好聽,你叫我錢哥不就行了?”
“當然你叫我同志也挺好,哎老魏我問問你,你從哪里搞來的兩盒老刀香煙?”
魏雄圖說:“是我大舅給我的。”
“今天我來報道,我妹妹讓我拿兩盒香煙,我本來準備去買,我大舅知道了就從家里拿了兩盒賣給我,他說這是名牌香煙,結果,唉!”
錢進無語。
這什么大舅?
坑外甥啊!
他又問:“那你大舅還有這樣的煙嗎?能不能賣給我?”
魏雄圖說:“有,還有五盒,我看到他拿的時候箱子里一共有七盒。”
“不過其他五盒多多少少都有點發霉,他說是保存不當,從中挑了兩盒好的給我。”
“發霉的煙沒有價值了,我看看能不能找他要給你吧?”
錢進親熱的拍拍他肩膀說:“好同志,但你不用給我,我買你大舅的。”
這香煙是有價值的。
魏雄圖大舅把這煙賣給他是坑外甥,賣給錢進就是撿漏了。
這老刀牌香煙可不尋常,它的煙盒只有一面是強盜圖案,另一面是繁體字:本商標即將改‘勞動牌’。
這是一段歷史。
新中國成立以后,國營魔都煙草公司接管了老刀的生產公司。
然后老刀這個強盜牌子很受人民抵制,于是國營煙草公司就向社會公開征集這款香煙的新牌名和新圖案。
在征得“勞動”一名后,當時香煙就出了最后一版老刀牌香煙,就是錢進現在所遇到的兩盒煙。
這是一款絕版煙,在市場上發行量很小,又有獨特歷史背景,所以他估摸著能在商城賣出不錯的價格。
兩人沒聊幾句話,胡順子的喊叫聲像催命符似的往他們耳朵里鉆:
“哎哎哎,你倆干什么呢?剛上班就偷懶?”
“這才干了多長時間你倆就坐下了?腚沉嗎?”
“干的了就干,干不了滾蛋!”
魏雄圖趕緊起身。
錢進沖胡順子笑了笑也起身。
這孫子挺欠,他得接受社會主義接班人的鐵拳教導。
他們兩人專門負責搬運古巴糖,其他十幾個老工人搬運是棉花、布料或者其他進口商品,更輕不說,還有小推車當工具。
只有他們兩人全靠手工搬運。
錢進去要小推車,胡順子斜乜他說:“要不要火車?”
副工頭康信念假惺惺的做和事佬:“不好意思,小錢,你們剛來單位還沒給你倆配小推車呢。”
錢進問道:“這小推車還得專人專配?”
康信念眼一瞪說:“那可不咋地!”
錢進離開。
胡順子和康信念紛紛笑起來。
搬運完古巴糖,兩人手上全磨出了水泡。
這時候胡順子又招呼兩人:“東海來帶魚了,趕緊搬帶魚。”
見過海貨搬運工作的都知道,帶魚是最不好搬的品類之一。
第一是它又長又扁,這樣同樣一個箱子,裝帶魚裝的多,更沉重。
第二帶魚富含蛋白質腐壞很快,味道讓人受不了。
再就是帶魚沒有魚鱗,它外表是一層特殊脂肪形成的表皮,漁民叫它銀脂。
銀脂這東西會順著箱子、筐子縫隙滲出來,導致又軟又滑,增加搬運難度。
錢進彎腰扛起第五筐帶魚時,手就開始往外冒血水了。
魏雄圖在旁邊踉蹌著推木輪車,車軸上“大干快干一百天、熱情勞動為人民”的紅色塑料貼字被咸水泡得卷了邊,活像條脫皮的赤鏈蛇。
他之所以能推上車,是因為他確實干不動了。
胡順子也怕出事,就給他找了一輛估計是多年沒用的木輪子車。
老工人們歇息,紛紛上來看兩人笑話。
魏雄圖忍無可忍,伸手一抹汗,汗水混著血水流:“欺人太甚!”
“錢同志,我要去找胡隊長講道理!”
錢進拉住他,低聲笑道:“有用嗎?到時候他找個理由罰你更狠!”
魏雄圖憤懣的說:“都說對待同志要像春天一樣溫暖,他為什么這么對我們?”
“我們得罪過他嗎?”
有個略微瘸腿的老工人心善,上來幫忙的時候悄悄解釋:
“你倆忍一忍就過去了,這是所有倉庫的規矩。”
“古代衙門有殺威棒,咱這行業有殺威活。頭頭們怕新兵不好管教,來了就得上強度,好磨掉你們身上的邊邊角角。”
魏雄圖愣了愣,說:“斯巴細巴。”
老工人詫異的瞥了他一眼:“還懂老毛子話?”
看熱鬧的幾個工人聽到了這話發出嗤笑聲,他們躲到成捆的海帶垛后頭去抽煙。
錢進看他們,他們伸出手指比劃著下流手勢。
老工人也讓兩人去偷會懶:“108倉庫沒人過去,你們歇歇。”
108倉庫專門儲存腥貨。
咸魚發酵的腥氣混著潮濕的海風在門前打著旋,確實沒人愿意來這里。
錢進擦擦汗,嶄新的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顏色被汗水泡深了,風吹陽光曬,領口干結以后出來一層鹽霜。
他們歇息不到兩分鐘,端著搪瓷缸的胡順子找來了:“一看你倆不見了,就知道躲起來了。”
“行啊,還挺會藏,但你倆不知道我胡老六是出了名的狗鼻子……”
他意識到這不是好話,不說了。
老工人追來遞給他一件灰多到發亮的大衣:“胡隊長,你身上有汗小心著涼。”
“他倆小年輕沒干過這苦力活,你讓他倆歇歇吧。”
胡順子不高興的說:“不到歇息時間歇什么?小年輕更要接受接受勞動磨練!”
“去,有船在等著,把412號倉里的啤酒都給搬運上船,船是12點走,走之前要是搬不完貨得扣你倆工分!”
老工人只好把兩人拉走,路上他拿出個貨輪調度表看,然后好心提醒說:
“這船要北上,根據今天的海流來推算,貨要優先往左舷上碼,別亂放,否則回頭還得重新搬……”
“領導!”一聲高呼打斷了老工人的聲音,有人哼哧哼哧跑過來。
三人下意識看去,錢進眼睛一亮:
曾經被自己救過命的運輸公司司機喬進步!
喬進步穿著挺時髦。
格子滌綸布外套、喇叭褲,嘴上兩撇胡子,要是再戴上一副墨鏡,活脫脫是錢進印象里的八十年代盲流子。
當下這幅打扮非常罕見,以至于老工人忍不住問:“喬司機你找哪個領導?你穿這樣的奇裝異服去見領導?”
喬進步先畢恭畢敬的跟錢進握手問好,又對老工人說:“老拐,你這就不懂了,這是潮流、這是時髦!”
“知道什么叫潮流、什么叫時髦嗎?你們都沒聽過這倆詞!”
錢進驚奇的問:“你從哪里搗鼓來的喇叭褲?現在有這個了?”
喬進步理所當然的說:“有啊,我同事跑廣粵,那邊時髦的年輕人都穿這個。”
“怎么樣?多個性!”
他跺了跺腳,臉上露出不可一世的得意。
錢進跟他握手,笑道:“你怎么來甲港跑車了?”
喬進步擠眉弄眼說:“你忘了?當時在車上我不是說過了嗎?”
“以后誰愛跑鄉下誰跑,我不跑了,我跑港口碼頭這些人多車多的地方,安全!”
錢進回憶了一下,似乎確實有這么回事。
這時候喬進步又問:“哎,領導你怎么也在甲港?你現在除了支農還支工?支援倉庫運輸工作?”
不等錢進說好,老拐吃驚的問:“領導?你怎么叫他領導?”
喬進步說:“他就是治安口上的領導啊,你們聽說我被綁架的事了吧?兩個殺人犯……”
老拐急忙說:“聽說了,他們當時攔停了你的車想殺人越貨,結果你巧妙與他們周旋。”
“后來來了一名治安員,趁著治安員吸引了殺人犯的注意力,你下車用……”
“用個屁!”喬進步趕緊打斷他的話。
錢進:“等等,讓他說。”
老拐看著喬進步聽話的閉嘴,下意識看向遠處的胡順子。
他感覺胡順子要倒霉。
錢進催他繼續說,老拐就含糊的說:“后面的我不清楚,我都是聽別人說的。”
這樣錢進斜睨喬進步。
幾個意思?
在領導面前:我差點死了、我一腳踏進鬼門關!
在朋友面前:衣角微臟、心冷如霜!
喬進步縮了縮頭,拉起錢進的手問:“不是,領導,先別管其他的,你怎么回事?”
魏雄圖老老實實的說:“我倆今天頭一次上班,老員工給我們下殺威棒呢!”
錢進擺手,示意他別多說話。
喬進步跑運輸多年,跟供銷系統和商業系統打交道也有多年,哪能不知道里面的貓膩?
一聽這話他勃然大怒,沖后頭的大卡車喊:“哥幾個,我恩人被人練了!跟我上啊!”
幾輛卡車上紛紛跳下人來,都是青壯年,手里攥著的不是扳手就是撬棍,殺氣騰騰!
喬進步一馬當前。
今天老子要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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