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東華見方言一臉震驚,笑著擺了擺手:
“我給你的書里面有記載的,不過不是古籍,是近代的一本中醫雜志,估計你八成是沒看。”
方言一怔,師父送的書里確實有好些中醫雜志。
好多還是外地的,方言以為那都是他出門找人切磋的時候無聊買的,所以壓根就沒去翻,當時師父送過來的時候,方言就沒打算翻。
古籍都還沒看完呢,哪里有空去看雜志。
方言點點頭說道:
“我確實是沒去看雜志。您給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陸東華說道:
“這事兒就說來話長了,這事兒最開始是在1889年的浙江象山,當地有一頭牛被瘋狗咬傷,然后這頭牛發病死后,牛主人剖開后發現牛肚子里有很多紫色的肉凍狀的東西,去攪動后還會越來越凝固,檢查后判斷這些紫色的東西應該都是內臟處的瘀血和某種東西結合后的產物。”
“當時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殺牛,但絕對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于是這件事兒就傳開了。”
“然后事情傳到了當地一個中醫的耳朵里,當時這個中醫就想到了仲景的方子里面有一個叫做《下瘀血湯》的經方,他就想那么牛肚子里的這個東西是不是也可以用這個方子來治療呢?”
“然后他就去試了,結果發現還真是有用,不管是被瘋狗咬傷的動物,或者是人,只要使用了這個下瘀血湯,都能夠治好。
方言有些驚訝,下瘀血湯出自漢張仲景所著的《金匱要略》。
其原文為:“師曰:產婦腹痛,法當以枳實芍藥散,假令不愈者,此為腹中有瘀血著臍下,宜下瘀血湯主之。亦主經水不利。”“下瘀血湯方:大黃二兩,桃仁二十枚,蟅蟲二十枚(去足,熬)。右三味,末之,煉蜜和為四丸,以酒一升,煎一丸,取八合,頓服之,新血下如豚肝。”
這個是用來治療產婦腹痛的,居然被用來治療狂犬病?
“雜志記錄的這件事兒?”方言問道。
陸東華擺擺手說道:
“別急,我還沒說完呢!”
方言點點頭,示意老爺子繼續。
陸東華繼續說道:
“然后這件事就被無錫的一個叫做周小農的人,刊登到了《山西醫學雜志》上,這個周小農說起來還和天津名醫張錫純是好友,張錫純當時寫的書里面也記載了殺牛的這個故事,就是那本1909年寫成的《醫學衷中參西錄》里面。”
“然后時間到了1924年的時候,浙江寧海的一位名醫嚴倉山,他在試驗了這個方子治療狂犬病后,把這個藥方的名字改成了《癲狗咬毒湯》,記載到了他寫的湯頭歌訣正續集里面,由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過。”
“然后時間到了1970年,GD省河源縣衛生局在一本發行的中醫雜志上,介紹了浙江寧波象山的“癲狗病驗方”,也就是仲景的下瘀血湯,就是引用了這個故事和這嚴倉山的醫案,并改名叫做狂犬靈,當時已經記錄了多例的治愈病例,并且還有跟蹤報道,時間最久的一個是十年時間,然后一個叫沈占堯的當地醫生,后續用這個方子在十年時間治療了一百多個病人,其中有記載的病人就有四十五個。”
方言聽到這露出驚訝的神色,好家伙這么多人?
不過仔細想,好像也有道理,中醫說了痰為癇,血為狂,熱為燥,張仲景也說過:“其人如狂者,血證諦也”“下血乃愈”。
難道是這個意思?
這個時候陸東華繼續說道:
“當時也有人懷疑這些人并不是真的狂犬病,于是就有人去調查走訪過原來的那些人,并且還找到了一些之前在其他地方就診的記錄,確認了確實是狂犬病。”
“所以,下瘀血湯確實是可以治療狂犬病的。”
方言點了點頭。
“不過……”陸東華又頓了頓,補了一句。
方言無語了,老爺子也學會說話大喘氣了。
陸東華繼續說道:
“不過這個病,必須是發作的時候才能用藥,如果不是發病的時候用,就只會拉肚子,而且用了藥過后,小便會有鮮血。”
方言問道:
“那他這個情況算不算是發病的狀態?”
“算,而且是還能用藥的階段。”陸東華點點頭說道,他對著方言和張福兄弟倆解釋:“你看他現在,雖然怕風怕水、低燒發麻,但意識清楚,能正常回答問題,還能自己坐得住,這說明瘀毒雖然深,但還沒完全攻進心脈,沒到抽搐、昏迷、狂躁亂咬的地步。剛才咱們看他舌苔,舌尖有瘀點,小腿疤痕處發涼發麻,這都是‘瘀血內阻’的明證,正好對上下瘀血湯‘破瘀解毒’的路子。”
“要是再晚些,比如他開始出現抽搐、說胡話,或者連水的名字都聽不得,那時候氣血已經亂了,正氣也耗竭了,再用下瘀血湯,不僅排不出瘀毒,反而會因為藥性猛,把僅存的正氣也耗沒了。”
陸東華語氣頓了頓,又看向張福,“你現在能撐著來這兒,還能跟我們說話,就是運氣,也是用藥的最好時機。”
張福哥哥聽得連忙點頭,又追問:
“陸大夫,那用藥后小便有鮮血,是正常的嗎?會不會傷著身子啊?”
“是正常的,那不是真的‘出血’,是瘀毒隨著尿液排出來的表現。”陸東華解釋得很通俗,“就像家里的水管堵了,里面積了臟東西,疏通的時候會流出渾水一樣。你弟弟身體里的瘀毒,得通過二便排出去,小便里的紅色,就是瘀毒化開后排出來的‘濁物’,等瘀毒排得差不多了,小便自然就清了。”
方言這會兒還在思考,腦子里還在反復琢磨“瘀血內阻”與狂犬病的關聯,張仲景說“其人如狂者,血證諦也”。
此為瘀熱毒邪在里,擾亂神明而致。
“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
瘀熱擾心,神無所主,則變證叢生。
張福的舌苔黃燥,脈數都是邪熱之象。
下瘀血湯里的大黃藥性苦寒,能破除瘀血、清除內熱,還能排出體內積滯的廢物、促進新的氣血生成;桃仁和土鱉蟲則能破解瘀血、疏通血脈。
大黃這味藥,既能作用于人體“氣分”(可理解為維持生命活動的能量、功能層面),也能作用于“血分”(可理解為血液運行、循環的層面)。
但當它和桃仁、土鱉蟲搭配使用時,就會更專注地作用于血分,把瘀血和內熱通過大便排出體外。
斑蝥則能起到三種作用:一是利用它本身較強的藥性,用具有強烈作用的藥對抗體內的毒邪“以毒攻毒”;二是它味道辛、有發散的特性,能破除瘀血、消散體內的結塊;三是它能專門作用于人體下半身的排泄通道,通利尿道,把體內像污垢、油膩一樣的毒邪和廢物全通過小便排出去。
用黃酒和蜂蜜送服這副藥,其中黃酒味道辛、有發散作用,能幫助藥物更好地在體內運行、發揮藥效;蜂蜜味道甘甜,能緩解藥物的峻猛毒性,保護“胃氣”,調和各種藥材的藥性,同時還能滋潤腸道、幫助排便。
整個方子用的都是活血作用很強的藥材,一次性服用能讓藥效更強勁,通過大便和小便兩條通道分別排出瘀毒。
所以服藥后,小便變成血色,這是瘀血排出、毒邪消散的表現。
嗯,應該是這樣沒錯了!
方言從頭到尾捋了捋,邏輯上來說應該是可行的,而且老頭子也沒必要騙自己。
現在張福已經是這個樣子了,真讓他用別的方法來治療,他依舊還是沒把握。
張福已經被兩家醫院判了“沒法治”,回家等著的不是好轉,是瘀毒一點點攻進心脈,從現在的怕風怕水,到后來的抽搐、說胡話,最后連人都認不清。
他要是這會兒說“我沒把握,你們另找辦法”,跟把人往絕路上推有什么區別?
更何況,他剛才把“瘀血內阻”“瘀熱擾心”的邏輯捋了一遍,又對照了張福的舌苔、脈象和癥狀,每一條都能和下瘀血湯的組方思路對上。
師父陸東華沒必要騙他,那些雜志記載的醫案、十年隨訪的例子,也不是空口白話。
就算真有風險,比如服藥后可能拉肚子、小便帶紅,那也是“排瘀毒的反應”,總比坐等著瘀毒堵死氣血強吧?
先開方子,辦入院,然后回去把那本雜志找出來,方言看看里面的醫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言定了定神,抬手拿起處方箋,筆尖在紙上頓了兩秒,又回頭看了眼張福,他正望著診臺角落的溫水杯,眼神里仍有怯意,但更多了幾分對“可能好轉”的期待。
陸東華的話給了他很大的希望。
這一眼,讓方言徹底壓下了最后一絲猶豫,手腕一落,穩穩寫下調整后的“下瘀血湯”方:大黃一錢(后下)、桃仁七粒(去皮尖)、地鱉蟲七只(去足炒)、麥冬十克、玉竹十克、防風十克,末尾特意標注“黃酒一兩、蜂蜜三錢送服,外敷地龍冰片散”。
寫完方子,他沒直接遞出去,而是轉頭對安東說:“你去帶他們辦下入院手續,安排個靠窗的單間,窗戶別開太大,風別直吹進來。”
張福哥哥愣了愣,連忙擺手:“不用麻煩了方大夫,您能幫我們看病就很好了,我們抓了藥回家煎就行,哪好意思再占床位……”
“得住院觀察兩天。”方言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這藥藥性猛,第一次喝怕有反應,住院能及時調方子,也能盯著他的二便和精神頭。你放心,床位不緊張,費用也按普通病房算,別擔心。”
雖然人家說是砸鍋賣鐵也得救,但是方言總不能讓人家真砸鍋賣鐵。
接著他們就被人帶去辦住院了,方言拿著藥方,打算自己去中藥房親自去弄。
這會兒看到師父,才想起他還在隔壁看診呢,這會兒丟下人過來給他說狂犬病的事兒,外邊的病人怕是已經等著罵娘了。
結果出去后,才發現那些患者已經被分診的護士請到其他幾個診室去了。
陸東華對著方言說道:
“我跟你一塊兒去拿藥。”
方言點了點頭,接著兩人下樓去中藥房拿藥。
中藥房的人也是很久沒看到方言親自來了,有些驚訝的問道:
“方主任,您怎么親自過來了?有新病人到醫院了?”
“嗯,狂犬病。”方言點頭。
“啊???”中藥房值班的藥師幾個人一臉懵逼,那玩意兒不是發病必死?怎么方言接診了?
中藥房里瞬間靜了兩秒,幾個藥師手里的戥子、藥勺都停在半空,眼神里滿是難以置信。
負責抓藥的祝鑫最先反應過來,放下手里的藥包湊上前,聲音都壓得低了些:“方主任,您沒開玩笑吧?狂犬病……這病不是說發作了就沒治嗎?咱們醫院還能治這個?”
旁邊整理藥柜的小藥師也探過頭,眼里又驚又好奇,他剛到中藥房沒兩年,只在課本里見過“狂犬病”的記載,從來沒聽說過中醫能治。
方言沒多解釋,把處方箋遞過去,指了指上面的藥味:“按這個方子抓,大黃單獨包,標注‘后下’,斑蝥要去足炒透,別弄錯了劑量。”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桃仁去皮尖,地鱉蟲得用陳貨,別拿新曬的,新貨藥性太烈。”
陸東華在一旁笑著幫腔:“你們方主任心里有數,這方子是仲景的經方改的,以前治過不少例,放心抓。”
“經方?”祝鑫愣了愣,接過處方箋仔細看,大黃、桃仁、地鱉蟲……這不是下瘀血湯嗎?他以前給婦科病人抓過這方子,治產后瘀血腹痛的,怎么跟狂犬病扯上關系了?
但看方言和陸老的神色都篤定,他也沒再多問,趕緊招呼同事按方抓藥:“小吳,你去把陳地鱉蟲找出來,我來稱大黃,記得單獨包!”
小藥師應了聲,快步走到藥柜最里面,翻出一個貼著“陳地鱉蟲”標簽的陶罐,倒出幾只通體黑褐、質地干爽的地鱉蟲,又拿放大鏡仔細看了看,確認沒有雜質才敢稱重。祝鑫則拿著戥子,小心翼翼地稱大黃,一錢的量不多,他反復稱了三遍,才把藥粉倒進專用的牛皮紙包里,用紅筆醒目地寫了“后下”兩個字。
方言站在一旁,目光沒離開過藥柜:“斑蝥呢?拿出來我看看。”
負責管毒性藥材的王藥師連忙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密封的瓷瓶,倒出三只用白紙包好的斑蝥,遞給方言:“方主任,這是上個月剛炮制好的,去足炒透了,您瞧瞧。”
方言捏起一只,放在鼻尖聞了聞,又對著光看了看蟲體的顏色——棕褐色的蟲體干爽無油,沒有焦糊味,才點點頭:“行,就用這個,跟其他藥分開包,標注‘有毒,遵醫囑服用’。”
陸東華在一旁看著,偶爾提點一句:“蜂蜜用棗花蜜,性溫,能更好地護胃氣;黃酒要三年陳的,別用新釀的,新酒太沖,怕傷了病人的脾胃。”
藥師們這才敢放心動手,一邊抓藥一邊忍不住小聲問:“這方子真能治狂犬病啊?我以前聽我爺爺說,以前鄉下有人被瘋狗咬了,都是用艾灸傷口,也沒聽說過用下瘀血湯的。”
“艾灸是早期預防,阻毒擴散的,發病了就不管用了。”陸東華解釋道,“這病關鍵是瘀毒入里,堵了血脈,下瘀血湯能把瘀毒從二便排出去,跟疏通水管一個道理。以前浙江象山那邊,用這方子治好了不少人,還有十年隨訪的記錄呢。”
說話間,藥已經抓好了,分裝在五個牛皮紙包里,大黃、斑蝥各占一個,其余藥味混合裝了三個,外面還套了個印著醫院標識的布袋。祝鑫把藥袋遞過來,又特意把寫著“用法用量”的紙條塞進去:“方主任,都按您說的弄好了,用法也寫清楚了,您再核對下?”
方言接過藥袋,翻開來掃了一眼,確認每味藥的量都對,才點頭:“不用核對了,你們抓藥我放心,按照我寫的煎藥,待會兒送住院部。”
“好!”負責煎藥的藥師答應下來。
方言剛要走又想起什么,補充道,“一會兒我讓人來取外敷的地龍和冰片,地龍要酒炙的,冰片用天然的,別用合成的。”
“好嘞,我這就準備!”祝鑫連忙應下。
接下來方言對著陸東華說道:
“師父,您說的是哪本雜志?趁著這會兒有空,我回去找出來瞧瞧里面的醫案。”
陸東華說道:
“深藍色封面的,1972年的《浙江中醫雜志》,合訂本,封皮都有點卷那本。”
看樣子老頭子對這個印象很深刻。
方言當即答應:
“行!我這就回去找,看完正好去病房看看張福的情況,您和我一起還是在這里?”
“一起回去吧!”陸東華回應到。
路上的時候,陸東華還對著方言說道:
“那本合訂本里,沈占堯還寫了個細節,有個病人跟張福情況差不多,也是怕風怕水、舌尖瘀點,服藥頭兩天拉肚子,家屬慌得不行,后來才知道是瘀毒在排,你到時候要是碰到這情況,可得提前跟張福他哥說清楚,省得他們亂了陣腳。”
方言把這話記在心里,點頭應道:“我知道了,一會兒去病房就跟他們講明白,把可能出現的反應都列出來,讓他們有個準備。”
回到了家里,方言就直奔家里的書房,雜志都是堆放在一起的,深藍色的也就那么幾本還是很好找的,很快方言就找到了那本深藍色封面的合訂本,封皮邊緣卷得厲害,還沾著點舊書特有的味道。
他把書抽出來,拍了拍封面上的薄灰,剛要翻開,陸東華湊過來看了眼:“就是這本,你翻到一百二十六頁,那篇醫案就在那兒,我當年還在旁邊畫了橫線。”
方言依言翻開,泛黃的紙頁上,果然在一百二十六頁找到了“狂犬靈治療狂犬病四十五例報告”,標題旁用鉛筆劃著一道淺淺的橫線,字跡還帶著點蒼老的力道,顯然是陸老當年留下的。他逐字逐句地讀,目光停在“患者李某,男,三十八歲,被瘋狗咬傷半月后出現怕風怕水、下肢發麻,舌尖瘀點,脈數……予狂犬靈(下瘀血湯加麥冬、玉竹),服藥三日后小便淡紅,七日后瘀毒排凈,隨訪十年未復發”的段落上,心里瞬間亮堂——這不就是張福現在的癥狀?連年齡、脈象都差不離。
“您當年還特意劃了重點啊?”方言抬頭看向陸東華,語氣里帶著點恍然大悟。
陸東華笑了笑,伸手點了點書頁:“那時候我剛接觸這方子,覺得這思路難得,就標了出來,想著以后萬一碰到類似病例,能有個參考。沒想到今天還真用上了。”他頓了頓,又指著“加減思路”那部分,“你看這兒,他說‘氣虛者加麥冬、玉竹,風邪重者加防風’,你給張福加的藥正好對上,說明你這辨證沒差。”
方言心里的底氣更足了,然后發現上面居然還有人寫了幾條“服藥后注意事項”:1.可能出現輕微腹瀉(每日34次屬正常,超過5次需調方);2.小便呈淡紅色為瘀毒排出,勿慌;3.口干時用溫水潤口,勿過量飲水;4.外敷地龍冰片散每日兩次,避開疤痕破損處。
字跡明顯不是師父陸東華的。
這雜志還有其他人看過?
“那個是浙江的一個朋友,也是練武學中醫的。”陸東華對著方言說道。
方言明白過來,這應該是師父朋友之類的人。
怪不得他印象深刻呢。
方言接下來又看了好幾個醫案。
所有的都沒脫離那個經方,并且里面還有回訪記錄。
這下他心里最后一點不確定也徹底消散了,醫案里寫著“隨訪五年,患者無怕風怕水復發,可正常勞作”“隨訪十年,飲食睡眠如常,未見后遺癥”,每一條都白紙黑字,比任何解釋都有說服力。
不過問題來了,這么厲害的方子,怎么就沒傳下來呢?
總不可能是狂犬疫苗和免疫球蛋白太賺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