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初冬十月,關東的戰事愈演愈烈,李漼的身體卻每況愈下。
楊公慶在漢軍護送下返回了洛陽,并很快獲得右神策軍不少家族的支持。
在李漼的授意下,楊公慶很為成為新的四貴。
齊元簡等人為了保持對楊公慶的壓制,因此將此前屢戰屢敗的楊玄冀給扶持成了新的四貴。
若非楊復恭、楊復光資歷不足,齊元簡心里其實更愿意扶持他們,但如今局勢逼迫得緊,他只能選擇資歷老道,但手段不足的楊玄冀。
北司的動蕩,放在曾經,必然是頭等大事,但如今的天下太過動蕩,眾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河淮兩道。
十月中旬,秦宗權起兵自稱忠武軍節度使,派兵攻打陳州、許州。
本就空虛的兩州,面對秦宗權的突襲,根本沒有抵抗就被拿下。
朝廷急令康承訓、高駢分兵進擊秦宗權,生怕劉繼隆抓住這個機會東進。
彼時由于許州、陳州、汝州等處遭遇黃巢兵災,尚未恢復,故此百姓多乏糧食。
秦宗權拿下許州和陳州后,并未獲得太多糧食,軍中主要還是依靠朝廷調撥的五萬石糧食,于是秦宗權一邊出兵攻打汝州,威脅洛陽,一邊向洛陽請表為忠武軍節度使。
與此同時,康承訓攻下合肥,分兵收復廬州。
“加把勁……”
“砸!”
在關東熱鬧時,關西五道卻十分熱鬧,尤其是關中。
十月下旬的關中已經平添不少冷意,但在這農閑時刻,許多百姓都跑到了關中各處的工地上務工。
盡管每日僅十枚工錢,但這樣的收入已經不低,甚至有人專門把土地租給別人耕種,自己舉家前來務工。
關中的工地,多為龍首渠、鄭國渠等處水利修葺的工程。
大唐停罷關中水利維護上百年,如今想要恢復,卻也不是幾個月就能實現的事情。
哪怕距離劉繼隆收復關中已經過去兩年,但關中多項水利工程,如今也不過勉強修復了個六七成。
長安城西,此刻的劉繼隆正站在某處別墅中的閣樓上,遠眺城西。
在他身后,閣內分別站著張延暉、羅隱及高進達、崔恕等人。
長安城西多別墅,這些別墅多是王公貴族令人修建的,目的就是為了眺望城西原野。
盡管《唐律》中規定了官員們宅邸及閣樓、涼臺等等營造規格,但唐代后期,許多規矩都成了笑話。
正如劉繼隆腳下的這處閣樓,朝廷規定私人不得營造超過五丈的建筑,但這座閣樓卻足足高六丈。
十八米的建筑,聽上去沒有什么,但當真正站在這個高度的時候,其中感受只有自己知曉。
閣樓向西里許,便是主要供給城西耕地和城西百姓飲水的永安渠。
由于城西風景獨好,永安渠兩側多為王公貴族所圈買的土地與別墅、宅邸。
這其中許多別墅宅邸都被劉繼隆賞賜給了有功之臣,少量被他留在了手中,等待日后賞賜大臣所用。
“這永安渠今日確定能竣工嗎?”
劉繼隆背對眾人詢問,因治理京畿有功而被他拔擢為工部尚書的竇斌主動站了出來,恭敬作揖道:“回殿下,永安渠今日便可完工。”
“朝廷初修永安渠時,渠寬三丈四尺,深丈許;而今寬四丈,深一丈五尺。”
“以工部督造的水轉翻車和大水車,足夠將永安渠的水取到耕地土壑間,以此灌溉沿邊十余萬畝耕地。”
“除此之外,諸如龍首渠、鄭國渠、三白渠等河渠均修葺七八,所增灌溉田畝,不少三百萬畝……”
竇斌對關中太熟悉了,昔年在長安擔任進奏使時,他可沒少與長安那些王公貴族交好。
他自然是知道這些河渠為什么淤堵,耕地為什么拋荒,說白了就是王公貴族攔水作霸。
不給好處,普通百姓連水都得不到一滴,最后逼得百姓給錢的給錢,賣地的賣地。
在關中人口足夠的情況下,只要沒有這些“水霸”,修葺河渠并不困難,復墾荒地也不困難。
“三百萬畝……”
劉繼隆感嘆著兩年復墾的土地數量,他知道這是關中二百多萬百姓和衙門共同努力兩年的結果,所以由衷的感到了不容易。
長安缺糧的原因有許多,但為非作歹的王公貴族是其中關鍵問題。
想到這里,劉繼隆不免說道:“若是河渠盡數修浚,關中耕地能增多多少?”
“最少能再增一百五十萬畝。”竇斌不假思索的回答,劉繼隆聽后頷首。
他目光看向永安渠,看著上萬百姓勞作的景象,略微安定了幾分心神。
“待這些河渠修浚,關中百姓便不少二百一十萬口,耕地不少一千三百萬畝。”
“這些田地要盡數均分百姓,以此保障耕者有其田,市民有其業。”
劉繼隆話音落下,眾人紛紛稱是,而他也繼續對竇斌詢問道:“其余諸道河渠情況如何?”
“回殿下……”竇斌既然知道劉繼隆今日叫他跟隨,私下自然做足了準備。
面對劉繼隆的詢問,竇斌早有腹稿,不緊不慢回答道:“隴右道河渠俱完整,無需增設修葺。”
“劍南、山南西道淤堵河渠不過二三,眼下均已修葺,增田七十余萬畝。”
“眼下除京畿道外,問題最為嚴重的是關內道。”
“如今關內道河渠修葺已至八成,臣預計明年歲末便可修浚,屆時可增田二百萬畝,達六百萬畝之多。”
竇斌說罷,劉繼隆便接上話茬:“若是如此,當記工部大功。”
“臣愧不敢當,不過是受殿下指點罷了……”
竇斌倒是沒有居功自傲,畢竟工部一開始都是高進達兼任,他也是年初才得到拔擢的。
對此,劉繼隆沒有繼續夸贊他,而是對群臣說道:
“昔年吾提兵收復關內、京畿時,兩道人口不足三百萬,耕地不足一千三百萬,百姓乏食,皆需隴右轉運才得以安。”
“明歲關內、京畿兩道河渠竣修,吾民三百萬,而耕地近二千萬畝,民生便可粗安,然吏治為大,不可輕放……”
好不容易恢復生產,劉繼隆自然知道接下來要保障的就是百姓能夠穩定生產。
想讓百姓穩定生產,保障吏治清明是必須的。
只要沒有官吏折騰百姓,不搞什么苛捐雜稅,關內及京畿百姓便能在兩三年后豐衣足食,這便是最大的功德。
如今關西五道人口八百余萬,耕地六千余萬畝,錢糧不缺,倒也是時候謀求東進了。
想到這里,劉繼隆目光看向羅隱:“洛陽情況如何?”
“回殿下……”羅隱拱手,面色平靜道:
“據護送楊公慶返回洛陽的弟兄來報,楊公慶入宮面圣后,確實說過至尊身體不佳,如今已命太子監國。”
“南衙支持當今太子,而北司齊元簡、楊玄階卻并不認可這位太子。”
“至尊拔擢楊公慶,而齊元簡等人推舉楊玄冀,加之陜虢李昌言及河中李昌符皆與楊玄階交好,楊公慶為此憂慮不已。”
聞言,高進達等人盡皆眼神閃爍,畢竟大唐鮮少有天子讓太子監國的事情發生。
如果李漼讓太子監國,只能說明他的身體已經到了無法處理政務的情況。
這種情況下,北司的齊元簡等人又不太看好太子,那楊公慶為了獲得李漼支持,只能選擇扶持太子。
只是洛陽與長安之間隔著陜虢、河中,所以楊公慶擔心若是洛陽突發事情,自己無法應對,也等不及劉繼隆伸出援手。
面對楊公慶如此擔憂,劉繼隆自然要動手來安撫楊公慶。
“秦宗權在河南鬧得挺兇,朝廷雖然未曾詔令我軍出兵,但架不住有人投降。”
劉繼隆看向群臣,目光放在張延暉身上,張延暉則是轉身從起居郎桌案旁取來一份奏表,傳遞給了眾人。
在眾人翻閱時,劉繼隆開門見山道:“秦宗權麾下都將鹿晏弘、韓建均有意舉唐州投降我軍。”
“傳令斛斯光,出兵受降唐州,再奏表朝廷,擢授鹿晏弘、韓建從四品下明威將軍。”
劉繼隆話音落下,這奏表也差不多在樓內十余名官員手中走了一圈。
明威將軍不過是無權散官,對于劉繼隆來說,無非就是每年多出幾百貫俸祿罷了。
至于鹿晏弘與韓建是否會因此而翻臉,劉繼隆根本不在意。
只要斛斯光手里有二人的降表,這件事不論怎么說,都是自己占理。
更何況就李漼的情況來看,他恐怕也無心來管唐州的事情了。
“殿下,我軍出兵唐州,豈不是斷絕了高駢出兵進攻秦宗權之路?”
擔任禮部尚書的鄭畋心向大唐,雖然有心阻止劉繼隆占據唐州,卻不敢明目張膽的阻止。
他借高駢會進攻唐州為由,試圖讓劉繼隆重新決斷。
“此事不必在意,高千里若要進攻秦宗權,即便沒有唐州道,也能走大別山繞道光州北上,無非耽擱幾日罷了。”
劉繼隆看向高進達,不等眾人反應便道:“調王建、馬懿、高淮三人提領京畿三萬兵馬進駐鄧州。”
“敕令,陳靖崇率軍二萬進駐均州,耿明率軍二萬進駐夔州。”
“敕令,曹茂遣派王重榮率軍一萬南下同州駐扎,再調隴右二萬馬步兵東進,駐扎長安四周。”
“各鎮皆調遣大軍一載糧秣前往駐地,凡民夫不足者,以月錢六百征募民夫。”
“今歲隴右畢業及年滿十六者,均可至長安備考。”
三言兩語間,十萬兵馬便被調動,且錢糧也開始由西向東的轉運起來。
足夠十萬大軍征戰一年的糧草,這顯然是劉繼隆在為東出做準備。
鄭畋心里著急,隱晦看向王式,卻看到王式恭恭敬敬對劉繼隆作揖行禮:“臣領敕令……”
“都退下吧。”
劉繼隆宣布完敕令后,當即轉身繼續眺望起了永安渠勞作的百姓。
“臣等告退……”
群臣告退,只留下了三名起居郎和張延暉四人繼續伴隨劉繼隆。
眾人先后走下這座樓閣,隨后按照入班次序乘坐馬車,返回三省六部的衙門駐地。
鄭畋耐心等著王式的馬車來到,緊接著與王式共乘一車,等待馬車駕駛后,他便著急道:“小年兄,莫不是真的要讓殿下出兵河淮嗎?!”
“……”王式沉默,沒有立馬回答。
鄭畋見他如此,只覺得坐立難安:“某等世代簪纓,如何能屈居此處,損害朝廷呢?”
“若是小年兄不愿返回洛陽,那某便自行脫身,返回洛陽!”
“回到洛陽又能如何?”王式聽到鄭畋這話,終究忍不住開口了。
面對鄭畋呆愣的神態,王式嘆氣道:“這關西如何,汝也看見了。”
“某雖不愿朝廷傾覆,可朝廷治下百姓如何,汝比之吾更為清楚。”
“大唐傳國二百五十二年,自先秦以來,敢問又有哪個前朝能傳國如此之久?”
王式這話倒是把鄭畋給問住了,而這也屬于大唐自食惡果。
盡管前朝都以兩漢來稱呼,但東漢、西漢卻是從唐朝開始流傳的。
大唐的世家貴胄將東漢、西漢確立下來后,國祚最長的也不過就是二百一十一年的西漢,其它朝代連二百年都沒有超過。
大唐如今國祚已有二百五十二年,很快便邁入二百五十三年,這在王式看來,已經是很長的國祚了。
他也曾想過要挽救大唐,可廟堂上那群人的表現卻讓他無比難受。
導致隴西、隴東兩場戰役失利的楊玄冀竟然成了北司四貴,沒有任何懲罰。
想到這里,王式便不免氣得胡須發顫。
他確實想要挽救大唐,但廟堂上的那群蟲豸讓他失去了信心。
如今的他,只想在長安歸養,不想再做什么救國能臣了。
他已經六十歲了,又還能活幾年?
哪怕他愿意幫忙,但朝廷能相信自己嗎?
“呵呵……”
王式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中摻雜些許苦澀。
鄭畋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表情復雜。
王式見他不死心,又看馬車已經走入金光門,干脆將車窗打開,對其示意道:“臺文,看看吧……”
鄭畋看向窗外,只見長安大街上行走著不少百姓,他們雖然穿著粗布麻衣,可臉上卻朝氣蓬勃。
哪怕是販賣木柴、蔬菜的樵夫與老農,走起路來也是雀躍著的。
“這等景象,汝在昔日的長安看過嗎?”
王式質問鄭畋,痛心疾首道:“某也曾想過拯救天下,以為自己是治世能臣。”
“然隴西、隴東兩場失利,已然挫敗了某,讓某看清了現實。”
“而今長安及關中,乃至整個關西的景象,更是讓某清楚了自己的追求。”
“某想要的,無非就是天下太平,將自己姓名留在史書上罷了。”
“如今后者已經達到,不論是臭名還是青名,你我皆已記錄史書之中。”
“這前者,吾觀望天下,也只有劉牧之才能做到。”
“想想在隴西、隴東因你我而死的將士與百姓吧,大唐積重難返,你我都沒有能力將其扶立。”
幾句話說罷,王式瞬間佝僂了起來,仿佛將胸中憋著的氣都釋放出來了。
鄭畋被他說的沉默,也不反駁,只是低頭閉嘴,眉頭緊皺。
馬車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街道上百姓的談笑聲,以及馬車行走的馬蹄聲和轱轆聲。
兩刻鐘緩緩過去,當馬車停在南衙時,王式深吸口氣:“某言盡于此,該如何辦,便看你的了。”
他起身走下馬車,而鄭畋則是多坐了半盞茶,末了才看向車夫:“送老夫回府吧……”
他這話略帶嘆氣,不知道是認命還是嘆息王式的決定。
不過不管他們怎么選擇,都阻擋不了劉繼隆想要東進的心。
隨著無數快馬疾馳沖出長安城,整個關西都開始了兵馬調動。
在這其中,最先行動的自然是駐扎長安的王建三人。
他們三人率三萬步卒開始趕赴均州,三日后快馬又將消息帶到了南陽。
彼時鄧州有兵三萬,分駐各縣,而南陽便領有馬步兵一萬。
因此當快馬抵達南陽后,斛斯光立馬下令征募民夫兩萬,準備出兵拿下唐州。
“都督,聽聞你征募民夫,調遣兵馬,是否是長安傳來消息了!”
在外治理的李陽春得知消息,當即便趕回了南陽衙門,而此時的斛斯光剛剛與軍中都尉、別將們開完軍議。
眼見李陽春來了,斛斯光對李陽春示意道:
“殿下敕令,我軍即日東進受降,必須占據唐州諸縣,尤其是方城縣!”
斛斯光話音落下,李陽春便知道自家殿下的意思和態度了。
從地圖上看,鄧州距離洛陽很近,但實際上兩者中間隔著無數大山。
反倒是唐州的方城雖然只是比南陽偏北幾十里,但實際上由于方城位于南陽盆地東北門戶,所以從方城前往洛陽,沿途可謂平坦,只有洛陽南部三關能阻擋大軍。
“汝調遣挽馬車萬輛,載糧二萬石,豆五千石,軍帳營柵必不可缺,火藥五千斤。”
“朝廷的快馬不慢,高駢幾日前必然得到了朝廷的消息,如今說不定正往唐州趕去。”
“兩日拿下唐州全境,這是殿下給某的軍令。”
斛斯光開口與李陽春交代,李陽春也立馬知道了此事的嚴重性,連忙作揖:“某這就去操辦!”
他轉身便走,而斛斯光也開始準備起了明日出征的各種事宜。
在他謀劃出征的同時,提前三日便得到消息的高駢,已經派出王重任及其麾下兩萬兵馬,繞過大別山往河南進攻而去。
“阿耶,我們就這樣丟棄唐州了?”
舒州衙門內,高欽看著眼前的沙盤,臉上隱隱流露出幾分不甘。
站在他身旁,雙手撐在沙盤上的高駢卻臉色平靜,但那不斷看向唐州的眼神,卻還是說明了他并不愿意放棄唐州。
“唐鄧二州為南陽盆地,是劉繼隆東進最佳糧倉。”
“雖說被兵災禍害不淺,但劉繼隆手中有糧食,只需要一兩年就能讓百姓重新安定耕種,為其產出糧食。”
“故此,唐州為劉繼隆所必得之所,而長安距離洛陽與你我距離洛陽相當。”
“若是劉繼隆得知秦宗權叛亂,他必定會出兵唐州,你我距離唐州八百余里,根本來不及收復唐州。”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將唐州讓給他,趁康敬辭反應過來前,先行收復忠武三州,絕不可讓秦宗權此僚威脅洛陽。”
高駢說著自己的謀劃,高欽卻皺眉道:“阿耶您不是想讓朝廷南遷嗎?”
“如今秦宗權北上,若是能攻破汝州,效仿黃巢進攻伊闕,那朝廷或許會考慮南遷……”
“南遷?”聽著高欽這幼稚的話,高駢忍不住搖頭:
“如今朝廷又有幾人信任吾,若是秦宗權真的攻入洛陽,朝廷只有可能北遷太原,而非南下。”
“正因如此,吾需要出兵擊敗秦宗權,收復三州之后,將忠武三州交給朝廷,以此讓朝廷對吾生出信任。”
“只要能讓朝廷信任吾,屆時便能出兵討平黃賊,依托淮南與江南和劉繼隆對峙,等待劉繼隆深陷河北泥潭時,伺機奪回山南、劍南等道了。”
高駢已經領教過劉繼隆麾下馬軍的厲害,他想的只有依托秦嶺淮河防線來限制劉繼隆麾下馬軍,再依托城池堅固,以及效仿劉繼隆手中煙火制成的煙火來南北對峙。
以高駢對史書的研究,他有自信在堅守淮河的同時收復劍南道和山南道,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可是阿耶,若是王郎君無法擊敗秦宗權,那……”
高欽說出了他的擔憂,對此高駢則是反問道:“湖南與嶺南的兩萬援兵到哪了?”
“一萬湖南軍已經進駐黃州,一萬嶺南軍也北上抵達了衡州,最遲還有半個月就能抵達黃州。”
高駢聞言頷首,接著手動將兩面旌旗插在黃州,沉著道:
“三日后,吾動身往黃州而去,汝率軍三千坐鎮舒州,絕不可讓黃賊從此突圍。”
“是!”高欽不假思索應下,而高駢的目光也越過黃州,往西北的長安看了過去:“劉牧之……”
“殺!!”
幾乎是在劉繼隆與高駢先后調兵遣將,著手關東的同時,秦宗權的兵馬已經打到了汝州治所的梁縣。
這些吃人上癮的忠武軍牙兵,根本不顧百姓死活,強行驅趕著百姓攻城。
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幾乎是哭喊著被驅趕到梁縣城下,隨后被梁縣馬道上的唐軍用弓箭瞄準。
“放!!”
“嗚嗚嗚……”
“阿娘、我怕……”
“阿耶!阿耶!!”
號角混著箭矢的破空聲在戰場上響起,無數百姓被箭矢射殺當場,引得后面的百姓驚恐向后逃去。
“狗鼠的,某看誰敢退!!”
上百名督戰牙兵手持陌刀,排成一排,頓時震懾住了這數千試圖逃亡的百姓。
“直娘賊的,都給阿耶滾回去,給阿耶往云梯上爬!!”
“額啊!!”
絡腮胡牙兵突然發作,上前抓住少年人的發髻,將那張涕淚橫流的臉按進血泥。
少年抽搐的指節陷在泥里,摳出五道蜿蜒血痕,看得四周百姓驚恐后退。
“嗶嗶——”
哨聲作響,三千忠武軍將士舉起弓箭,瞄準了這數千百姓。
“號角三聲,敢不上前者,殺!”
孫儒坐在馬背上,臉上露出桀笑,露出萎縮發紅的牙齦,十分丑惡,看得人毛骨悚然。
“嗚嗚嗚……”
“啊!!”
“救命啊……”
“我們都是大唐的百姓,為何如此對待我等!!”
前進是死,回頭也是死,數千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求得活路,只能憤恨的喊叫來發泄。
“放!!”
孫儒看不下去,驟然下令。
霎時間,無數箭矢射向百姓,血肉之軀在此時是如此嬌弱,離弦的箭穿透嬰孩襁褓,釘進婦女的胸前。
孫儒看到這一幕,連忙罵道:“直娘賊!誰讓汝等將女子與孩童放入其中?”
左右都將紛紛錯愕看向他,卻見孫儒痛心疾首道:“女子與孩童最為鮮嫩,軍中剛得了數千石鹽,剛好將其肉剮下腌制,日后也不愁糧草了!”
孫儒的話,讓左右習慣吃肉的都將都忍不住感到恐怖,更不要說遠處的百姓了。
“先把女子與孩童抓起來!”
孫儒大手一揮,頓時便有忠武軍的將士開始上前抓人,同時被殺怕了的男人們只敢坐在原地,根本不敢反抗。
數百女子與孩童被強行擄走,隨后便見無數箭矢將他們射殺當場。
沒了沖城的百姓,孫儒也不慌亂,而是派人將剛才被射殺的一名女子尸首綁在鼓車上。
他親自站在鼓車上,用短刀開始割肉,時不時發出刺耳的笑聲。
梁縣城頭的唐軍見到如此一幕,忍不住胃里翻涌,不少新卒更是扶墻嘔吐了起來。
“哈哈哈!直娘賊的,若是再不開城投降,城中不論男女,盡數宰食了!!”
孫儒在城下大叫,身后更是掛著被剮干凈的尸骨,看得人手腳發冷。
做完這一切,孫儒滿意的率軍撤回營盤,而梁縣被包圍,以及孫儒的惡行則是被外圍探哨的唐軍塘騎向洛陽稟告而去。
當秦宗權、孫儒等人放縱麾下將士食人的消息傳到洛陽,頓時便在洛陽城內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李漼病重,只能將國事托付給李佾,李佾雖說是太子,但當他聽到奏表中秦宗權、孫儒等人惡行的時候,他卻還是止不住的被嚇得臉色慘白。
“叛軍乏食,啖人為儲,軍士四出,則鹽尸而從……”
乾元殿內,當奏報上秦宗權的暴行被讀出,包括李佾在內的殿上群臣都忍不住臉色煞白。
“竟食人,真禽獸也……”
劉瞻黑著臉開口,而金臺上的李佾也忍不住道:“康使君、高渤海的兵馬到了何處?”
李佾是真的害怕,害怕秦宗權會打進洛陽,畢竟梁縣距離洛陽也不過百余里,雖說有伊闕三關庇護,但這三關在年初才被攻破,當初逃亡的日子,李佾回想起來都害怕。
沿途他可是看到了不少百姓易子而食的場景,那場景嚇得他幾日不曾好好休息。
不曾想如今好不容易成為了太子,甚至成為了監國,結果卻要面對秦宗權此等禽獸。
“回殿下,高渤海已經派兵二萬先行,最遲十日后便能攻入蔡州境內。”
路巖為高駢說這話,李佾聞言頷首,接著又不安道:“兩萬兵馬,能夠討平秦宗權嗎?”
“這……”路巖不知道該怎么說,劉瞻則是信誓旦旦。
“殿下放心,秦宗權麾下雖然號稱大軍五萬,然其軍中披甲者不會超過一萬。”
“以高渤海麾下兵馬,即便無法將其討平,也能遏制其北上態勢。”
劉瞻的話讓李佾終于松了口氣,而此時身為四貴之一的楊玄階則開口道:
“殿下,臣以為東都空虛,不如調陜虢兵馬進駐三關。”
“不可!”楊公慶眼見楊玄階如此,便知道了他是想要增加在洛陽周邊的籌碼,所以上前否決道:“殿下,陜虢兵馬不過萬五,絕不可能輕易調遣!”
“殿下,既然如此,不如從河陽、河中抽調兵馬。”
楊玄階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但眾人都知道他的心思。
“殿下,可調河陽兵馬進駐三關……”
蕭溝主動開口,選擇了關系和北司不太親近的河陽節度使劉潼。
“河陽鎮可出多少兵馬?”
李佾擔心詢問,劉瞻則是回應道:“回殿下,河陽尚可出兵五千,雖不多,但三關原有五千兵馬,如今增調五千,卻也足夠堅守了。”
“好……”李佾頷首應下,接著看向眾人:“可還有事啟奏?”
面對李佾這般主動詢問的做法,不少臣子暗自搖頭,心道太子不夠穩重。
只是他們也清楚,如今除了選李佾作為太子,他們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想到這里,群臣紛紛沉默,而李佾見狀也站了起來。
“退朝……”
“殿下千歲!”
群臣唱聲中,李佾離開了乾元殿,而群臣也依照入班次序,先后離開了此地。
在他們離開過后,李佾便乘坐步輿前往了貞觀殿,而此時貞觀殿內的藥味,比起此前,似乎要更為濃重了。
“陛下……阿姐?”
李佾走到屏風前行禮,結果卻看到從屏風背后走出的李梅靈,連忙稱呼起了李梅靈。
“阿耶剛剛睡下,朝政有何事,可曾有人為難你?”
李梅靈母親郭淑妃只生下她一人,因此她并沒有同母兄弟,對待所有弟弟妹妹也都一視同仁。
李佾性子平庸,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如今畢竟是太子,所以該給的面子和關愛還是得給的。
“阿姐,吾還是稍后與阿耶說吧……”
李佾壓低聲音開口,但這時屏風背后卻傳來了李漼的聲音:“何事是你阿姐聽不得的?”
“陛下萬歲……”
李佾被自家父親突然發聲的行為嚇了一跳,連忙作揖行禮。
李梅靈見狀則是快步走向屏風背后,瞧著身子浮腫,滿面油光的李漼道:“阿耶何不多睡會?”
“朕頭痛欲裂,本就睡不著,無非是為了讓囡囡安心休息,這才佯裝睡著的……”
李漼心疼的看向李梅靈,只覺得自己欠缺女兒太多,不僅沒能讓她享受富貴,也沒能讓她風光出嫁。
如今耽擱了她幾年,卻見她已經二十二歲了。
“阿耶不必如此。”
李梅靈看著滿臉病態的自家父親,心底也是止不住的心疼。
李佾低著頭,但目光卻羨慕的看著眼前父女和睦的畫面。
自他記事以來,他從未見過自己父親如此溫柔的對待過自己,甚至很多時候,自己都見不到自家父親一眼。
他知道自己雖然成了太子,但這并不代表自家父親喜歡自己,而是自家父親沒有選擇罷了。
想到這里,李佾不免黯然神傷,而李漼與李梅靈相互寬慰對方幾句后,這才將目光看向了始終保持躬身作揖的李佾。
李漼不滿的皺眉,他覺得李佾也太唯唯諾諾了。
不知道是本就不喜歡李佾,亦或者是通過李佾看到了昔年的自己,總之李漼很討厭李佾唯唯諾諾的樣子。
“汝如今也是太子監國了,總是唯唯諾諾,毫無一點帝王氣勢,成何體統?!”
“兒臣……兒臣治罪,請陛下責罰。”
面對李漼的呵斥,李佾只能委曲求全的回應,但他這樣的姿態,反而讓李漼對他更不滿意了起來。
“汝……”
“阿耶,大郎如今也不過十四歲,何必苛責他呢?”
李漼還想繼續呵斥,但被李梅靈制止了,因為她心里清楚,自家父親并不是不喜歡自家弟弟,而是因為他總是將自家弟弟看成昔日的他。
當初自家阿耶在面對自家耶耶時,也是這種唯唯諾諾的樣子。
她不明白自家阿耶為什么不能體諒李佾,所以只能開口打斷,同時對李佾安撫道:
“這里沒有外人,無需那么死板,走近些來,讓阿耶看看你。”
“是……”
李佾躊躇上前,李梅靈看他比前幾日變得浮腫了些,也不免心疼道:“國事繁忙,汝受累了。”
“他有何可累?”李漼冷哼,在他看來,掌握權柄便是最舒服的事情。
只是他也不想想,他身體健康時,整日不是沉迷伶人戲曲,便是沉迷話本,而李佾可以說兢兢業業。
盡管事情做得不太行,但有臣子輔佐,也很難出現什么大錯,至少態度沒有問題。
“說說今日的朝會吧。”
李漼催促著他,李佾聞言便把秦宗權攻入汝州,眼下正在包圍梁縣,并將其暴行都給說了出來。
李梅靈聞言用手遮住下半張臉,顯然有些犯惡心,而李漼則是在聽到秦宗權攻入汝州后,隱隱頭痛了起來。
好在他早就知道秦宗權會攻入汝州,所以他深吸口氣詢問道:“高駢與康承訓,二人可曾出兵?”
“回陛……阿耶,高駢先派兵二萬北上,他則在舒州等待援兵。”
李佾解釋著,同時補充道:“兒臣已經調河陽五千兵馬南下,而三關亦有五千兵馬,加上洛陽還有五千神策軍和三千神武軍,想來應該能守住三關。”
“最好如此……”李漼嘆了口氣,隨后又感嘆道:
“患難見忠臣,高千里雖幾次拖延兵馬,但心中畢竟有朝廷,希望他能討平秦宗權與黃賊,不讓朝廷陷入危難。”
“阿耶洪福齊天,必然能心想事成。”李梅靈恭賀起來。
李漼聽著這恭賀,臉上的氣色都不由好了些。
不過他還沒好好說些什么,便見田允拿著一份奏表,急匆匆走入殿內。
“陛下……”
“何事?”李漼皺眉詢問,田允不敢直接回答,而是上前呈出奏表。
李佾接過翻看了眼,臉上浮現錯愕,隨后看向李漼:“阿耶,劉繼隆奏表朝廷,稱忠武軍唐州都將鹿晏弘、韓建二人獻州乞降。”
“劉繼隆已經派兵占據唐州,并奏表朝廷,請擢封二人為從四品下明威將……”
李佾話音還未落下,便見李漼呼吸變得粗重:“這劉繼隆……”
“阿耶消消氣,莫要氣壞了身子。”李梅靈擔心他出事,連忙安撫他。
李漼聞言,果然努力安撫下了脾氣,接著呼出口濁氣,看向李佾道:
“這劉繼隆雖然表面恭順,但私下依舊野心勃勃,汝需小心提防。”
“兒臣知曉,謝阿耶操勞。”李佾點頭應下,心底卻暗嘆若非自家阿耶,劉繼隆也不會強大到能占據五道之地。
如今山南東道大半又屬他,恐怕很快就要占據六道了。
面對占據六道的劉繼隆,外加上還未討平的秦宗權和黃巢,李佾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付他們。
他能感覺到北司的齊元簡和楊玄階并不支持自己,而楊公慶也只是被逼無奈的支持自己。
如果有好的人選,他們恐怕不會在自己身上停留。
這監國太子的位置雖然好,卻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的。
想到這里,李佾便不免焦慮,而此時李漼卻將心思放到了李梅靈身上。
“明年若是能討平黃賊與秦宗權,朕必定為你尋一良婿。”
“多謝阿耶……”
李梅靈心不在焉,只是看向窗外,片刻后皺眉道:“還有兩日便要步入冬月,卻始終不見下雪。”
李漼聞言并不在意,只是輕微咳嗽道:“興許是來的晚了些,不必擔心,咳咳……”
他的咳嗽聲傳出了貞觀殿,也傳出了紫薇城和洛陽城。
此刻在洛陽城北部的黃河邊上,一艘打魚船被拖拽走上灘涂,在灘涂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壑。
溝壑中,依稀能見到米粒大小的黃褐色蟲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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