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咩——”
晨曦微露,天邊的第一縷陽光如同利刃般劃破了黑暗的長夜,照亮了焉支山及涼州草原。
番和城西,田間的糧食早已被收割殆盡,不算寬闊的官道更是擠滿了向西挺進的人群和牧群。
近兩萬人的隊伍浩蕩,如同一條蜿蜒的巨龍,沿著官道向西開拔。
馬背上的甘州精騎與坐在牛車、挽馬車上的步卒談笑風生,被強制遷徙的上萬番人和俘兵則是低聲嘆氣。
焉支山如神明般靜默地守望著這支隊伍,天穹之上掠食的飛禽仿佛在為士兵們壯行。
在大軍向西挺進時,番和城西門下的劉繼隆卻沒有著急離開,而是帶著馬成、斛斯光等人與酒居延做著最后的交代。
“番和的人力不足,耕種城外糧食就已經是極限。”
“攻城器械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會在山丹命人打造的。”
“你在番和只需要防備好尚摩陵,等待來年開春后春耕結束,便是我軍揮師東進之時!”
劉繼隆上手拍了拍酒居延的肩頭,而他身后的張昶、李驥卻沉默著沒有開口。
尚鐸羅、斛斯光與酒居延不算熟悉,加上官職比較低,所以也沒有上前打招呼。
這樣的情況下,除了劉繼隆開口說話,便只有馬成上前熱鬧笑道:“老酒,這番和你可得守好,明年春耕后我先一步來找你喝酒!”
“好!”酒居延情緒有些低落,勉強扯出個笑容朝馬成點了點頭。
見狀,劉繼隆也不再逗留,而是調轉馬頭跟上了西撤隊伍。
馬成和尚鐸羅、斛斯光先后跟隨他離去,剩下張昶、李驥二人時,二人則是以復雜的目光與酒居延對視,最后抖動韁繩離去。
望著他們的背影,酒居延只覺得心情沉重,握著韁繩的手也在發顫。
不多時,他朝劉繼隆他們行禮作揖,隨后調轉馬頭返回了城內。
“娘賊的!我們把他當兄弟,他把我們當什么?!”
回到隊伍不久,張昶便率先開口罵了出來,李驥則是陰沉著臉 相比較下,馬成雖然臉色不好看,可還在打著圓場:“老酒他也是身不由己,況且他既然主動告訴我們了,那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怪罪他嘛……”
“放屁!”張昶罵道:“我承認他酒居延有些子能力!”
“可若不是有折沖提攜他,以他的能力能坐上果毅的位置?”
“我們不過打趣他別翻臉不認人,以后見了折沖軍令可別擺譜……結果他說什么?”
“他說他現在直屬張掖,只能聽節度使和刺史的軍令,讓我們照顧好折沖……我呸!!”
張昶向來直爽,以往也和酒居延關系處的最好,認為兩人是一種人。
可昨日他們一群人去找酒居延慶祝酒居延執掌一城時,酒居延卻在眾人調侃聲中說出了剛才張昶所說的那番話。
酒居延在表明自己的立場,這讓張昶他們瞬間火大了。
張昶不僅掀翻了酒桌,還大罵酒居延翻臉不認人,弄得現場十分尷尬。
酒居延也自知理虧,所以交代了自己是張淮深放在劉繼隆身邊監督劉繼隆的人。
聞言張昶火氣更大了,叫囂著要和酒居延單挑,最后還是被馬成勸著尚鐸羅與斛斯光將他架住帶走了。
李驥雖然沒有當場發作,可他的臉色卻從昨日難看到現在。
張昶還在謾罵,李驥卻看向劉繼隆:“折沖,按照酒居延的說法,那陳靖崇他……”
他一開口,張昶都停下了謾罵,目光看著劉繼隆背影,想知道個答案。
面對他們的表現,劉繼隆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我不過一貧民出身,雖然得了高升,卻被委任駐守山丹如此重鎮,節度使不放心很正常。”
“酒居延和陳靖崇他們被節度使養大,所做之事也不過防備我投靠番人或李、索、吳等氏族豪強,你們沒有必要發那么大脾氣。”
“再說了,你們捫心自問,他們做過什么對不起我們的事情嗎?”
“可……”張昶氣不過,深吸氣道:“可他們是因為在您手下才得以步步高升,現在竟然翻臉不認人了!”
“什么叫做翻臉不認人?”劉繼隆反問張昶,不等他解釋就繼續道:
“他們被節度使養大,聽從節度使的才是他們應該做的,正如我救了你張昶,可你張昶歸到酒居延麾下,難不成你會因為酒居延而對我翻臉?”
“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張昶瞪大眼睛,拍著胸口以證清白。
“他們二人也不是!”劉繼隆沉聲打斷,隨后掃視他們:
“他們做的沒錯,而且我也早就知道他們的意圖,并且酒居延也告訴過我,所以不用再謾罵他們了。”
聞言,眾人紛紛閉上了嘴,可情緒卻依舊不好,誰都沒有開口打破僵局。
如此趕了一天的路,直到天黑前,大軍才抵達了四十里外的焉支山腳下。
由于焉支山東段的官道并未得到修葺,故此張淮深與劉繼隆商議過后,決定一邊帶人修葺官道,一邊返回甘州。
接近五十里東段官道雖然漫長,可在上萬民夫、俘虜的施工下,大軍挺進的速度并不慢,每日能修近十里。
修葺好的官道寬三丈,牧群啃食野草,連帶草根都咀嚼吞咽,而隊伍來回走動,更是將官道夯實不少。
雖然還達不到用碾子和磨盤夯實的強度,但也足夠供大軍折騰數年了。
在這樣的邊修邊走中,他們撤回甘州的日子被延后數日,可塘騎向敦煌報捷的日子卻不會延后。
自番和往敦煌而去一千三百里路程,一驛過一驛,塘騎如星流。
十余名輕騎自番和疾馳而來,從山丹到敦煌這一路上,每個人都換了上百匹驛馬,幾乎將自己綁在馬背上睡覺。
此刻他們的面容是堅毅而疲憊的,而胯下的驛馬肌肉緊繃,大口喘著粗氣,疾馳的四蹄將草原上的塵埃揚起,伴隨著馬蹄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回響。
“那是什么?”
“有輕騎往東邊來,是東邊出事了?”
官道兩側的田間,數以千計的百姓正在收割糧食,渾然不知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們只看到了疾馳而來的輕騎,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在他們的目光中,輕騎們手上的旌旗越來越醒目,直到輕騎從他們身旁不遠處官道疾馳而過,他們才看清了是哪一州的旌旗。
“是甘州的旌旗!”
“甘州出事了嗎?”
“應該不會的,前段日子不是還報捷嗎?”
在百姓們的議論中,甘州旌旗在輕騎手中被秋風吹動,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即將到來的喜訊。
隨著輕騎策馬越過了十余里的城外農田,那巍峨的敦煌城墻也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仿佛是天邊的一道堅固的剪影,逐漸變得高大。
“東邊來人了!”
“是輕騎!”
“是甘州的輕騎!”
城墻上,守軍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這群漸漸逼近的勇士,他們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釋然和喜悅。
“涼州大捷!”
即將沖抵護城河上石橋前,輕騎們的吶喊震撼著每個人的心,聲音在護城河兩岸回蕩,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他們的臉上,是歷經戰火洗禮后的堅定與自豪,手中的旌旗仿佛在這一刻變得更加鮮亮。
“大捷?!”
“是加急!把拒馬挪開!”
“都往兩邊站,別擋到他們!”
城門守軍急忙挪開了沉重的拒馬,目光死死盯著從他們面前沖入甬道、沖入城內的甘州輕騎。
他們的頭頂綁著紅色的抹額,這是他們身份的證明,也是他們口中消息的證明。
涼州……大捷!
“涼州大捷!!”
在這一刻,輕騎們的吶喊聲傳遍了敦煌干道兩旁,驚醒了所有沉浸自己世界的商戶、民戶。
百姓們錯愕看向他們,目光隨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
直到輕騎徹底走遠,一些人才后知后覺與身旁人確定道:“涼州……大捷?”
“對!涼州大捷!”
得到身邊人的確定,所有百姓的眼神都明亮起來了,他們開始爭相奔走,唱頌大捷!
“涼州大捷!”
“涼州大捷……”
一時間,大捷的喜訊傳遍敦煌城內大街小巷,就連這座古老的城池都仿佛感受到了喜悅的氣息。
城內的居民紛紛涌出家門,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期待與歡喜。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與一股不言而喻的喜悅,整座城池都在為這場勝利而歡騰。
輕騎們高舉旌旗,穿越長街,在抵達甘州衙門的那一刻紛紛勒馬并下馬唱聲……
“涼州……大捷!!”
汗水從額頭滑落,沿著皮膚流向下巴,最后滴落在了他們的胸膛。
所有的疲憊、艱辛,都在吶喊出大捷的這一刻煙消云散。
衙門門口的兵卒被突如其來的大捷所震驚,緊接著連忙上去扶住這些即將倒下的報捷輕騎。
一名隊正從輕騎伙長手中接過了報捷書信,鄭重呈在雙手上,肅穆著朝衙門內走去。
當他們抵達院中時,衙門內所有班值的官員都聚集到了院中,而張議潮也帶著李恩、索忠顗、高進達等人走出。
他們已經知道了大捷的消息,可臉上依舊寫滿了不可置信。
三人走到隊正身前,而隊正在此刻躬身,呈出手中報捷書信。
“啟稟節度使,涼州……大捷!”
“大捷……”張議潮不敢相信,顫抖著伸出手去,將書信接過后,小心翼翼揭開火漆與信封,抽出了信紙。
呼吸間,他將信紙展開,而一場令他不曾想到的東進之戰也就此在他眼前展開。
他看到了劉繼隆與張淮深的計謀,見到了劉繼隆所部精騎馳騁涼州,將尚摩陵玩弄股掌間,也看到了張淮深步步為營,亦步亦趨的向番和挺進。
最終,劉繼隆消滅了一場又一場的敵人,與張淮深合兵擊潰了折逋羅所率的援兵,拿下了番和城。
是役,我軍殺番賊近萬,獲甲三千九百二十六,俘番兵四千余人,牧群五萬余,刀柄不可計數,糧十二萬六千余石,錢八千貫……
望著這最后一段話,張議潮深吸了一口氣,而后竟然仰天長笑不絕。
“節度使?!”
“節度使,涼州大捷究竟是何意思?!”
一時間,四下官員紛紛露出驚詫與好奇的目光,而素來沉穩的張議潮卻不停點頭:“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足以說明他此刻心情。
他將書信拍向了高進達,高進達接過后一目十行,隨后交給了李恩。
李恩接過后,大聲將捷報書信的內容公之于眾。
在他的誦讀聲中,院內官員們的表情漸漸失控,胸中的那口氣也越提越高。
“收復涼州指日可待!”
“節度使,我軍理應調集五州兵馬,于明年開春后東征涼州,打通與靈州的聯系!”
“節度使,我等附議!”
“我等附議……”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開口支持東征,然而這萬眾一心的場景卻并未沖暈張議潮的頭腦。
他的目光掃視所有人,在許多人眼中除了看到激動外,還看到了野心。
是啊,涼州十余萬口百姓,是如今河西五州之地的近兩倍。
即便番和已經被自家侄兒牢牢掌控,可嘉麟、姑臧、昌松才是重中之重。
但凡能占據其中一座城,都足夠一個氏族興盛百年,誰又能不瘋狂呢?
想到這里,張議潮便知曉了眾人的心思。
集結大軍東征收復涼州是真,為謀利益也是真。
信上內容他們都看了,也應該了解了局勢。
眼下張淮深收復番和,可以說甲胄糧草十分充足,只待來年開春就能拉起九千甲兵東征涼州。
九千甲兵對付如今的涼州,自然是能將其拿下的。
可這群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分析局勢,而是選擇趁熱打鐵,添兵添卒。
他們并非是擔心張淮深無法收復涼州,而是怕張淮深獨自收復涼州,導致他們沒辦法借此機會累積軍功,擢升官職來把持涼州事務。
張議潮將他們看得清楚,卻又無可奈何。
在知識被壟斷的這個時代,他必須依靠這群人,才能將河西治理好。
不過他也并不想和這群人妥協,而是沉著開口道:
“理應支援,不過不是支援兵卒,而是要支援甲胄和錢糧!”
張議潮說罷,不等眾人反駁,便主動看向高進達:
“進達,看樣子你就任山丹的事情得推遲了。”
“我需要你自即日起擔任河西轉運使,負責調度五州錢糧、甲胄。”
“今年是個豐年,而明年淮深東征,必然需要大量甲胄錢糧。”
“因此,自即日起,伊、肅、瓜、沙等四州新制甲胄、陳糧,皆由你調度往甘州。”
“借助此事,你也可以在淮深收復涼州后前往涼州任職,不必前往山丹了!”
計劃不如變化快,原本高進達準備前往山丹擔任縣令,可如今他卻成了河西五州的轉運使。
高進達并不愚笨,他很快知曉了張議潮讓自己擔任轉運使的用途。
說白了就是涼州即將收復,而涼州收復之功只能是張氏一派的。
高家門戶不大,人丁不多,所以向來依附張氏。
自己擔任轉運使便可在涼州收復后累功在涼州任職,如此便提升了張氏在涼州的話語權。
屆時張淮深、劉繼隆、自己加上酒居延、張淮溶等人,張氏即便不能牢牢掌控涼州,也不至于被瓜沙的這群家伙裹挾。
想到這里,高進達果斷作揖:“下官領命!”
“節度使不可!”李恩厲聲開口道:
“涼州雖遭受重創,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張刺史還要派兵留守甘州,如此一來能帶去涼州的將士就更少了。”
“下官建議發各州縣三成兵馬前往甘州,等待開春之后揮師東進!”
“下官附議”索忠顗也不想看到張氏一家獨大的場面,所以主動站出來支持李恩,哪怕他兒子索勛已經在明年的出征名單里了。
“我等附議……”
一時間,許多河西大小豪強紛紛附議,誰都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望著他們,張議潮半晌沒有說話,直到許久之后才猛然抬頭掃視眾人,語氣不容置疑。
“我意已決,東征之事交由甘州便可,擢升甘州兵額為四十五團,番和五團。”
“即日起,其余四周新制甲胄及錢糧,盡數發往甘州!”
話音落下,張議潮起身便往內堂走去,眾人見狀面面相覷,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隨著張淮深在東邊屢建軍功,張氏的話語權是越來越大了。
盡管如今的河西還達不到張氏一言堂的地步,可已經隱隱有這個趨勢了。
一時間,如李恩、索忠顗等人眼底閃過寒芒,哪怕他們都支持收復涼州,可收復涼州的功勞一定不能以張氏一家獨大的局面收尾。
他們必須得想一些辦法,讓張議潮同意他們的建議才行。
要不然,等大軍進一步收復河隴之地后,他們恐怕真要被張氏壓得死死的了。
這般想著,官員們紛紛以地位、家族身份聚集起來,而高進達則是借機與張淮溶他們前往了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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