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僧人悟真,奉瓜沙留后張議潮之令,假道漠北歸大唐,經時九個月,終抵長安……”“今上表陛下千萬歲壽……河西瓜、沙、甘、肅、四州八城六關光復!”大中五年五月十二,長安城,宣政殿內。隨著殿內僧人悟真的話音落下,殿內群臣在聽到這則消息后,雖然已不似當初高進達來時激動落淚,但激動之心亦如往日。金臺之上,李忱也不免感嘆:“去歲歲末,押牙高進達向朕上表瓜沙收復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如今不過才過去六個月,卻又聽聞張議潮收復甘、肅二州,心中感慨,實難言表……”李忱還以為張議潮僅僅過了半年就收復了甘肅二州,卻不想悟真聽后稟告道:“押牙高進達出發已經是兩年半前的事情了,草民則是去歲七月出發。”“草民出發前,張留后剛剛凱旋而歸,準備修葺兵甲,收復伊州。”“若是事情進展順利,幾個月后,陛下應該就能聽到伊州收復的凱旋之聲了。”悟真這般說著,李忱也不曾想到張議潮收復失地竟然如此神速。“賞!張議潮如此忠義之士,需要重賞!”聞言,悟真下跪叩首道:“陛下,河西軍民不需要任何犒賞,只望天軍西征,將河隴失地收復!”“……”悟真的一席話,瞬間讓李忱的熱血冷了下來。收復河隴固然能讓他完成大唐幾代皇帝的夙愿,但河隴的情況,他早已從一些曾出使過吐蕃的官員口中了解。河隴之地,十番五漢,城外還有回鶻、嗢末等胡雜縱橫。這樣的局勢,收復很困難,想要守好更是難上加難。現在已經不是開元盛世,更不是元和中興。光從數字來說,眼下似乎比開元年間歲入更高,但物價也呈幾何式增長。為了威懾藩鎮,關中的十幾萬神策軍耗費更是不小,軍費是正常邊軍的三倍。這種情況下,能把當前的狀況維持下去,便是李忱最滿意的結果了。收復河隴確實很振奮人心,但由朝廷收復后只會增添負擔。若是效仿昔年設置河西、隴右節度使,李忱又擔心藩鎮坐大,威脅關中。思前想后,李忱也拿不定主意,最終化作笑容對悟真道:“此事,我會與百官商議。”“你舟車勞頓而來,想必困乏不堪,先下去休息去吧。”李忱這番話,若是糊弄高進達還可以,但悟真是沙州吳氏家主,洪辯僧人的弟子,自小便見識過洪辯與吐蕃貴族的周旋與斗爭,自然清楚李忱的意思。他的眼神不由暗淡,隨后起身對李忱恭敬行禮,最后在宦官的引路下離開了宣政殿。見他離去,李忱也將注意力放到了廟堂之上。今日的要事并不少,接見悟真只是其中一件,著實沒想到悟真會帶來張議潮收復河西四州之地的好消息。有了悟真的好消息,李忱也精神了一些。見他端坐,殿上兵部侍郎盧商上前持笏板作揖:“陛下,司空白敏中報捷,于四月初十遣派裨將史元擊破平夏黨項于三交谷。”盧商帶來了一則好消息,那就是禍害河南地(河套南)的黨項被白敏中擊破。這則消息讓李忱十分高興:“白司空已經上奏于朕,言平夏黨項已被他平定,自此邊事可安!”見皇帝高興,盧商繼續作揖道:“陛下,我朝兵馬,自元和以來軍備廢弛,還請陛下詔令諸道,整頓武備。”“嗯……”李忱頷首,他十分認可盧商所言,畢竟大唐的武備廢弛是他看在眼里的。他早就有意整頓武備,如今經盧商開口,事情也就好做了許多:“盧侍郎所言極是,自即日起,詔令各道慎擇通曉兵法及武藝超群的軍將二人為教練使,每年按時教閱武藝兵法。”“凡支郡有兵處,亦由本道點檢訓練。”話音落下,不等群臣開口,他便主動說道:“如今國庫雖然尚可維持,但若要整頓武備,錢糧度支必不可少,諸位有何良策?”李忱掃視群臣,其中一名正四品老臣走出持笏板作揖。李忱回憶了一下,這才開口道:“裴侍郎有何良策?”見皇帝同意他上奏,戶部侍郎裴休這才開口道:“陛下,錢糧之事,臣以為重在漕糧與稅錢。”“關中糧價高懸不下,主要是因為漕運不振。”“自文宗以來,朝廷每年從江淮起運漕糧為四十萬石,然沿途吏卒侵盜、沉沒嚴重,以至運達渭倉時,還不到二十萬石,昔年劉司徒(劉晏)所立的“漕運法”已經被毀殆盡。”“臣以為,若想解決漕運吏卒問題,必須施以良策!”裴休說罷,李忱頷首道:“裴侍郎可否說說應該如何施策?”“臣以為……”裴休整理了腦中思緒,隨后才道:“當對漕運僚佐與州縣官吏的責任進行明確劃分,通過不同的獎懲來激勵吏卒。”“例如將漕運每年的傭金全部劃歸吏卒,如此便能解決吏卒最為關注的“利”的問題。”“若是以法制措施固定漕運法中的獎懲內容,則大事可定!”裴休簡單說了說自己的想法,李忱聽后覺得事有可為,當下便追問道:“漕糧雖定,稅錢何解?”對此,裴休也不假思索道:“自天寶年間以來,各藩鎮設置邸閣(官府所設儲存糧食等物資的倉庫),常常儲存茶葉待價出售,以此獲利。”“對于商人的其他貨物,則額外強征賦稅,盤剝過往客商、行人。”“臣以為,藩鎮儲茶賣茶已經成為事實,朝廷不如準許各鎮儲茶,但需要定下規矩,令各藩鎮不可擅自對商人、行人收稅。”“若是私下對商人、行人收稅,則革除其儲茶資格。”“此外,朝廷可將“山澤寶冶”之權收歸鹽鐵使所有,如此應該能增加稅錢……”三言兩語間,裴休就定下了一個大方向,而李忱雖然不知道是否可行,但見裴休信誓旦旦,因此便舒緩了語氣。“裴侍郎所獻之策實乃良策,朕愿任裴侍郎為鹽鐵轉運使,為朝廷解決錢糧之難。”“臣裴休謝上恩,上千萬歲壽!”裴休聞言緩緩作揖,而李忱也算是將武備松弛、錢糧難以為繼的兩件難事解決了。見李忱掃視群臣,一名正五品官員走出隊伍朝李忱作揖。“陛下,吐蕃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請入長安來朝。”“論恐熱?”李忱略皺眉頭:“他為何來朝?”“聽聞河隴糧乏無雨,論恐熱欲歸順我大唐,只為求河渭節度使。”禮部官員這般說著,可李忱卻十分敏感,他冷哼道:“此僚殘暴,所謂歸順,無非是借我朝天威,欲重振旗鼓罷了。”“他若來朝,且晾他些日子再驅逐關中!”“臣領上諭……”禮部官員恭敬應下,而李忱眼見諸臣無事,眼神示意了身旁一名宦官后,便起身向偏殿走去。“退朝——”宦官高聲唱禮退朝,盧商、裴休及諸位正四品以上官員在宦官的指引下前往偏殿。不過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卻是一名在剛才廟堂上未曾發言的老臣。若是沒了身上那身紫袍,他恐怕在隊伍之中并不起眼。隊伍走入偏殿,官員們以老臣為首,在他的帶動下向高位的李忱行禮唱聲。“上千萬歲壽……”“平身吧。”李忱頷首應下,隨后開門見山道:“先前沙州僧人悟真所言,朕思緒良久,卻遲遲拿不定主意。”“收復隴右、河西之地,乃是我大唐先帝的夙愿,況且河隴之地離關中較近,若不收復,便有受吐蕃侵擾之憂。”“只是那河隴之地十番五漢,城外還有回鶻、嗢末等胡雜縱橫。”“此等局勢,收復不易,想要守好更是難上加難。”“朕召諸位前來,便是為了此事……”李忱將收復河隴的利弊和他的擔憂都說了出來,諸臣面面相覷,最后是盧商率先開口作揖道:“臣……并不建議出兵河隴。”為了避免眾人說他膽怯,盧商解釋道:“河隴諸州雖然看似分裂,可一旦朝廷動兵,他們便會聚攏一處反抗朝廷。”“河隴之番兵,少說也有十萬之數,而神策……”盧商說著說著卻支支吾吾起來,李忱皺眉:“神策軍如何?”“神策軍……”盧商遲疑片刻,剛想說出來,卻見李忱身旁的幾名宦官死死盯著他。這四名宦官年紀不一,看向他的眼神卻充滿了警告意味。“神策軍需要防備的藩鎮太多,即便出兵也只能派出兩三萬人。”“即便拿下河隴,可還需要駐守河隴,派遣足夠多的將士。”“眼下國庫錢糧不足,出兵收復河隴,著實有些……”盧商一改話鋒,幾名宦官眼神瞬間變得柔和,而盧商身旁的幾名官員略微皺眉,卻無一人反對他所說。“盧侍郎,我記得河隴屯田較多,昔年河隴地區的屯田收入占當時朝廷屯田的三分之一,是否?”裴休突然開口詢問盧商,盧商頷首道:“昔年確實如此,可如今經過吐蕃百年禍害,早已不如當年。”盧商這話倒是不假,開元之前的河隴地區農業發達,大唐在此采購的糧食數量位居全國第一。史載“桑麻翳野、閭閻相望,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河隴淪陷后,大唐喪失了這片面積很大的屯田區域,糧食儲備銳減。為了防御吐蕃,不得不在關中屯扎十余萬大軍,而關中自戰亂后經濟難以復振,完全依靠從河南和江淮等地的轉運,使得朝廷財政負擔極為沉重。如果現在的河隴還和百余年前一樣,那不管是誰都會積極收復當地。可問題在于,現在的河隴連自給自足都困難,就連名義上可以調動河隴諸州的論恐熱都因為缺乏糧食,不得不來大唐求援。這樣的河隴地區,即便收復了,也需要花很大的心力與錢糧去重建。大唐君臣沒那么多心力,國庫里更沒有那么多錢糧。因此在盧商等人看來,收復河隴之地只會打亂眼前的局勢。到時候河隴沒辦法自給自足,還需要關中供糧,那朝廷的負擔就更重了。“唉……”李忱長嘆一聲:“既然如此,那河隴之地便暫時擱置吧。”“待漕運與鹽鐵茶稅厘清,再商議也不遲……”“對了,派去盧龍的官員是否回來了,那張允伸如何?”李忱將更多精力放到了幽州盧龍鎮上,對此一直沒有開口的那名紫袍官員作揖道:“官員回稟說張允伸勤于軍政、處事恭謹。”“既然如宰相所言,那便派人正式授予張允伸為盧龍節度使,加檢校工部尚書。”李忱稱呼老臣為宰相,而白敏中又在外督軍,因此朝中能被如此稱呼的,也就只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令狐綯了。“無事便都散去吧。”見眾人作揖應下,李忱便示意眾人退下了。在眾人離去的同時,被安排離開廟堂的悟真卻在前往驛站的路上見到了許多事情。“吃了兩個餅子還敢和阿爺我要錢,你活膩歪了啊!!”“軍爺饒命……草民嘴拙,草民嘴拙!”窗外,一隊身披扎甲的兵卒將攤子包圍,領頭之人揪著攤主的領子,而攤子則是瘋狂的打臉自己。“停車……”悟真的聲音從馬車內傳來,為他駕車的馬夫是與他同行長安的沙州義士,自然停下了馬車。“大德為何停下?”負責接待悟真的舍人試圖攔下悟真,悟真卻對舍人行了一禮,隨后伸手將他的手扒開。舍人阻攔不及,便只能跟著悟真走下馬車。悟真走向那群兵卒,兵卒們也發現了他和身后的宮中舍人。只是他們并未收斂,而是對悟真他們投來挑釁的目光。“你這沙門,來這找死呢?!”軍頭瞧著悟真那模樣,張口便罵了出來。悟真卻不惱怒,只是對軍頭行禮道:“諸位都是大唐的兵卒,為何要對百姓下手呢?”“娘賊的,今日出門不趕巧,遇到你這個豬犬般的東西!”軍頭將攤主推倒在地,走上前靠近悟真。他生得不算高大,不過五尺五六寸,但依舊比悟真高出大半個頭。眼見事情要鬧起來,舍人立馬呵斥道:“你這廝,可知這是沙州義旅所派來的使者!”舍人本以為憑借此話,能讓軍頭收斂,卻見軍頭對地吐了一口痰。“呸!”軍頭不屑看向悟真與舍人:“一群依附番狗混雜,臨陣倒戈朝廷的雜種罷了!”“你!!”舍人瞪大眼睛,卻是沒想到軍頭竟然如此粗鄙,要知道朝野上下都對收復河西四州的沙州義旅十分敬佩。盡管他們不會幫忙,可最基本的尊敬還是有的。現在這樣的義旅卻被罵作“雜種”,便是連他這舍人都不由得氣血上頭。只是面對辱罵,悟真卻并不生氣,只是平淡的討論道:“你們吃著百姓的稅糧,就是這樣欺負百姓嗎?”“呵呵……你們聽聽他說什么!”軍頭笑著與四周兵卒打趣,而兵卒們也笑個不停。笑了半晌,軍頭這才鄙夷道:“神策軍吃的是朝廷的糧食,穿的是朝廷發的衣服,這群草民……”軍頭閑著不夠,一邊說一邊揪起那攤主的衣領。“阿爺們穿著甲胄保護他們不受番賊劫掠,吃他幾個餅還敢向阿爺們要錢,反了天了還!”軍頭瞪著眼睛,那攤主也連忙打自己嘴巴:“是草民嘴拙眼瞎,請軍爺……”攤主之后的話,悟真已經聽不下去了,他未曾想到長安竟然是這樣的地方。他們在這里鬧了起碼一盞茶時間,按理來說,衙門理應發現了這里的事情,可直到現在都沒有衙門的人出現。“賊禿!”軍頭朝悟真啐了一口,隨后肩膀用力撞在他身上,懶洋洋道:“走了,去喝酒去!”“誒!”眾多兵卒說說笑笑的跟隨軍頭離去,而悟真則是躬下身子,將那攤主扶起,同時從懷中取出一小吊舊錢。“且收下去看看醫匠吧……”悟真心如死灰,卻安撫著面前的攤主。那攤主見了錢沒有收,只是哀怨道:“這種事情時常有,大德不用為我擔心。”他轉身開始收拾起了被砸亂的桌椅板凳,悟真與他一同收拾,最后離去時,卻還是把錢放在了攤桌上。他與舍人返回了馬車,舍人見他一言不發,只能嘆氣道:“自文宗以來,宦官把持神策軍,又因軍中軍餉高出邊軍三倍,因此不少宦官都在其中安插了不少紈绔和無賴。”“不過大德放心,當今至尊有整頓軍務之心,相信日后會變好的。”聞言,悟真頷首沒有說什么一時間車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直到馬車抵達驛館,悟真才在下車前對舍人問道:“如此兵馬,真能收復河隴嗎?”“這……”舍人被問住了,最后只能支支吾吾說道:“朝廷肯定會收復河隴的,請大德放心。”見他都如此支吾,悟真心頭黯然,在驛館門口與沙州的幾位義士碰面后,便嘆長氣道:“三日后便返程吧,這長安……沒有必要繼續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