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依爾部落過冬地,西側丘陵地帶。
阿滿脫掉了累贅的毛皮大衣,跟老獵人札平儂爬到了一座小丘上,遠遠就看到一條小河。
此時蝦夷島還處在冬末,河道尚未解凍,有些凍得哆哆嗦嗦的“和人”庶民正拖著木爬犁,沿著冰面往河邊運東西。
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大多是些芋頭蘿卜、伐木掘土工具等粗笨貨。
河邊營地里還有些背著長弓,披著胴甲的武士郎黨,不過保暖條件要比那些拖爬犁的庶民要好不少,用各色毛皮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
阿滿謹慎觀察了片刻,向老獵人札平儂問道:“這是……‘和人’要在這里拓荒?”
之前她帶來了珍貴的貨物,山谷中卻沒多少人迎接她,一問才知道是附近突然發現了“和人”的蹤跡,山谷里的老人和青壯年正在開會商量應對辦法,而老獵人札平儂臉色也瞬間難看起來,立刻跑來探查,她也就跟來了。
現在看看,應該是蠣崎家在借助冬末的河道快速運送拓荒物資,等蝦夷島進入春天之后,土地一化凍就要大興土木,就地伐木取 土,開始建設工作。
按武士的習俗,大概會先建起一座堅固的家宅,擁有基本的存身之處和防御能力,然后再在周邊建起寨墻,沿河進行燒荒,清理野獸,開辟農田。
一兩年下來,這里就是個新村落了,可以回過頭來再給蠣崎家供血交年貢。
“是啊,這些‘和人’又來了……”
老獵人札平儂臉色越發難看,他也很熟悉武士擴張領地的套路,他甚至知道遠處那些“和人”是怎么來的。
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本州島東北地區很貧瘠,這時代開發程度很差,但南部家、安東家、戶澤家、斯波家、和萁家、葛西家等大小名主卻依舊連年混戰不休,造就了一大批破家浪人。
蠣崎家就借此良機,開出條件,只要有浪人能聚起一群庶民并建起一處村落,蠣崎家就承認其土地所有權,并承認他是蠣崎家的家臣。
托這種政策的福,這些年確實很多在本州島混不下去的中下級武士,因種種原因跑到了蝦夷島上想東山再起,也想方設法從本州島上忽悠庶民過來拓荒,給出的條件同樣是土地只要愿意來拓荒的庶民,這些在地武士也會分給他們一點土地。
這年頭,一點土地就夠讓人拼命了,而且曰本東北地區連年混戰,苛捐雜稅極多,很多交不起年貢的逃荒農民也愿意拼死一搏,看看能不能逆天改命。
也因此,蠣崎家在每年冬末春初之時,領地都會往東往北推進一大截,本身損耗卻不大,畢竟就算失敗了,死的也是外來浪人以及他們忽悠來的逃貢農夫,蠣崎家傷不了筋動不了骨,有時甚至能小賺一筆,白撿些人口和財物。
現在,“和人”新的移民村落已經推進到離札依爾部落過冬地不遠的地方了,雙方勉強都能算鄰居,哪怕現在仍然有些距離,但最多再過個兩三年,想來新的移民村落就要越過札依爾人的過冬山谷,札依爾人想秋天再回來儲藏食物,躲避風雪,安穩過冬,想都別想。
甚至大面積燒荒之后,河流周邊開出了農田之后,札依爾人還能不能再在這一帶采到足夠多的漿果野菜,捕到足夠多的野獸和魚,都是個問題了。
老獵人札平儂是和“和人”打交道比較多的土著民,畢竟經常要去“和人村落”用毛皮、獸肉換鹽鐵,能算是札依爾部落里的“智者”,只是略想一下將來,握著樺木弓的粗糙大手,青筋都一條條崩了起來。
阿滿事不關己,倒沒那么生氣,她從小就看武士們互相搶來搶去,都習慣了,甚至覺得理所當然。
這種思維方式,這種歷史刻痕,甚至影響到了后世現代曰本人看起來都很有禮貌,個體與個體之間都很客氣,但這只是表象,為了他們所在的“小集體”能活下去,他們什么都能干得出來,是一種“小集體性質的利己主義”。
像是為了公司多賺錢給食品里“下毒”,為了公司利潤生產起來偷工減料,為了公司少花點錢,把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大海,哪怕就是去犯罪也無所謂……
太多太多這樣的事了,但具體經手的人卻不會有什么負罪感,更不認為是在犯罪,因為那是為了“集體”才做的,和個人無關,“集體”里面挑個代表出來,隨便鞠個躬就算完了。
阿滿很習慣這一套,不在乎這些,只是好奇詢問道:“你們準備怎么辦,要離開這里嗎?”
她記得原野以前說過,這些人上千年以來,就是一步一步被人從九州島趕到蝦夷島西南角的,那現在西南角他們也站不住腳了,她估計這些人可能要繼續往東往北跑,跑進蝦夷島內陸。
嗯,當時她和原野從海上路過富士山一帶時,原野還頗有興致的顯擺過歷史知識,說“富士”這名字就是阿伊努人起的,還說如果沒有意外,阿伊努人應該再也無法看到這座對他們有特殊意義的神山。
當時阿滿還習慣性質疑過,認為原野又在隨口胡扯,但現在她學會了阿伊努語,發現“富士山”好像確實是阿伊努人命名的———“富士”是音 譯,放在阿伊努語中,意思是“火爐”,大概以前的阿伊努人看那座活火山一直噴煙,才給它起了這怪名字。
老獵人札平農臉上的肌肉跳了跳,年輕時被黑熊撓出來的傷痕血紅了片刻,顏色慢慢又淡了下去,頹然道:“是的,我們只能離開,我們……不是‘和人’的對手。”
“不是對手?”阿滿又望了望那處臨時營地,判斷也就一兩個武士,七八個郎黨,幾十個庶民,以札依爾部落的實力上千人的部落,湊個三四百男女青壯出來不是難事,殺光這點人用不了五分鐘。
老獵人札平農知道她在想什么,搖了搖頭:“趕走這幾十個人容易,但他們很快就會來更多的人,還是那種有鐵甲的人,我們很難殺死他們,只能把地方讓給他們。”
阿滿挑了一豆豆眉,表示理解。
有甲殺無甲,確實不比殺雞難多少,歷史上幾十名甲士追著上萬布衣農夫亂砍的事比比皆是,毫不稀奇,和現代是兩碼事。
沒火器或說火器性能不行的時代,人類拿一個套著幾十斤重鐵殼子的家伙真沒多少好辦法,真只能被追著跑。
至于那些說我只要拿著錘子上去就是一錘,保證立馬讓甲士吐血而死的家伙……那些人還是去滑鏟老虎吧,那樣死得還好看一些。
阿滿能理解,畢竟差不多百年前,很多阿 伊努人部落也聯合起來驅逐過蠣崎家,只是被幾十名重甲武士和幾百名有甲郎黨一沖,幾千土著圍攻都沒打過,失敗了而已。
但她馬上又好奇問道:“你們就沒有甲嗎?這么多年了,就沒想辦法弄點大鎧什么的?”
老獵人札平儂搖頭:“他們不肯賣給我們,就連賣給我們刀,也只肯賣短刀小箭頭……按他們的說法,就是刀身不能長過一尺半,箭頭不能超過半兩,越過了賣刀的鍛造屋要被處罰。”
頓了頓,他又嘆著氣補充道,“其實就算他們肯賣,我們也沒有多余的東西來交換那么重的鐵甲。”
“不能自己造嗎?”原野一窮二白時,為了省錢就開始自己造甲胄武裝部隊了,阿滿感覺這件事也沒多難。
“我們不會。”老獵人札平農再次搖頭。
阿伊努人自古以來以采集為生,輔以漁獵,平時根本用不上甲胄,就連皮甲都用不上一一野獸很怕受傷,就算是猛獸一般也不會和人類死拼到底,而真遇到野豬、熊之類困獸尤斗,被拱一下拍一巴掌,巨力之下,人類穿甲和不穿甲差不多,那反而不如不穿,好更靈活一些。
阿伊努人之間的部落戰爭也很少有,大部分阿伊努部落都相隔甚遠,為搶獵場偶爾會有些小摩擦,但大規模交戰非常少見,同樣對甲胄沒需求。
所以,阿伊努人壓根兒就沒點過制甲科技,也不會煉鐵,就連硝皮制皮,還是近百年前向“和人”學習的,但也只是為了能把毛皮賣的價格稍高一點,也根本沒往制備皮甲方向走。
阿伊努人做為一個民族來說,真的好弱啊!人數不少,但散得七零八落,全是千把人一股一股的,不然采集不到那么東西養活部族,而且要刀沒刀,要槍沒槍,要甲沒甲,用來保命的學問一概不會,難怪被人一路揍進了冰天雪地里。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多少都有些活該了。
阿滿搞清楚了狀況,看著札平農真的一臉嫌棄,但她和阿伊努人接觸了半年時間,也清楚這些人也是有優點的。
像是眼前這位老獵人,雖然看起來脾氣性格都不錯,但他真的能遇林鉆林,遇山翻山,天嶄地險,如履平地,野外生存能力超級優秀,一手箭術更是強得可怕,是敢獨自去獵熊殺野豬的強者一一一般不會那么冒險,但他真發了狠,是有那個能力的。
甚至只要不是列陣而戰,大家都穿布衣在山林里互相獵殺,彎津有一個算一個,1V1的情況下,大概都不是這老家伙的對手,對上別的阿伊努獵人也沒多少勝算。
這是從小爬冰臥雪,一邊追獵野獸一邊長大的人群,是大自然用惡劣環境篩選出來的強者。
換句話說,這些阿伊努獵手,只要給他們補足裝備劣勢,再培養一下紀律性,他們都是極優秀的戰士,不輸給從小習武、以戰爭為生的武士多少。
阿滿在心里盤算了一會兒,感覺是個機會,直接向老獵人札平儂問道:“那你們要是有甲是不是就不用跑了?或者需要些別的?足夠的刀、槍、箭矢、鐵炮、火藥和糧食?”
老獵人札平儂吃了一驚,驚訝道:“你愿意賣給我們鐵甲?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阿滿先吹了一句牛皮,但這種耗時耗工的軍國重器就算彎津生產制度先進也沒多少存貨,趕緊又補了一句,“先賣給你們幾十……呃,百多套,該沒什么問題正經的鐵甲,近距離強弓都射不透,十五間外,一般鐵炮也能擋得住,大概率能活。”
“這么多?”老獵人札平儂再吃一驚,忍不住開始重新評估彎津的實力,畢竟這年頭也就武士能有套正經的鐵甲,百多名重甲武士足夠稱霸一地,人人見了都要客氣三分。
但他很快又遲疑起來,“我們可能沒有那么多皮子……不,我們根本換不起那么多鐵甲。”
他們現在的主要物產是毛皮,但蝦夷島上毛皮賣不上價,一張水獺皮才值三十文左右,一張鹿皮五六十文,一張狼皮八十文上下,熊皮、狐皮能稍好一些,大概能賣三五百文,但數量稀少,能不能弄到很看運氣。
而一套正經的鐵甲,各部位都齊全的,東北地區要賣一百多貫,也就是九萬文左右,大約要三千張水獺皮才能換到,就是熊皮狐皮,也要一兩百張。
這還是一具,要是換一百具鐵甲,把札依爾部落周圍所有野生動物全宰了剝皮也不夠數。
當然,這是按蝦夷島上的價格計價,在尾張的話,一張殘破狼皮就能賣到一百多文了,品相好的狼皮能賣三四百文,熊皮狐皮之類,只要沒問題賣個三五貫也正常,只能說古代物價都有區域性,這里賣一文的東西,那里可能會賣一貫。
其實現代也一樣,美國往別的國家賣飛機導彈,不也是動不動就幾千萬美元起嘛,這時代正經的鐵甲,和現代的戰機導彈性質差不多,都是立國之本,自己造不出,本就要高價買。
哪怕就是中國,也干過幾億件襯衫換一架飛機的事兒,只能說類似的事很難避免。
阿滿當然知道阿伊努人都是些窮鬼,根本沒有積蓄的習慣,都是今天使勁吃,把東西都吃完,明天再接著出去四處找,找不到就餓著,多少有些離譜。
當然,現在阿伊努人跑到了蝦夷島上,生活習慣多少有了些變化,秋天能稍好一點了,知道往山洞里藏些食物防變質,留著冬天慢慢吃,八成是以前凍死餓死過一批人有了教訓,
但本質沒多大改變,還是沒有積蓄習慣,真有急事,他們什么也掏不出來,根本不是好客戶。
不過她也不擔心這一點,直接道:“沒有錢沒有毛皮不要緊,你們還有人啊!你們可以用人換武器甲胄嘛!”
老獵人札平儂臉色微微一變:“人?你要我們販賣族人?”
阿滿隨意一擺手:“當然不是,我們是朋友,怎么可能把你的族人變成家子奴仆?我阿滿可是講究人,不可能干這種不講義氣、生兒子沒屁眼的事!
我的意思是,你們有多余的青壯可以送去彎津打工賺錢嘛,反正你們這爛地方也不怎么樣,好多人飽一頓餓一頓的,不如去我們那里干活……或者幫我們打仗。
我們包接包送,你們一個人干個三五七八年的,大概就能換一套甲了。或者你們也可以弄點胴丸湊合一下,那東西便宜,一個人一年賺一套出來不是問題,順便還能頓頓吃飽飯我們首領是個大方人,揮金如土,拿錢不當錢,和二傻子差不多,現在我們彎津已經基本能保證天天吃兩頓了,一年多都沒聽說過餓死人,你們的人去了肯定不吃虧。”
“替你們干活打仗……換鐵甲?”老獵人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怪事,一時不敢相信,更不答應,本能找理由道,“但要是有了鐵甲、武器,我們的青壯也要守衛領地,
也沒法去你們那里……”
“都說了我們首領是個大方人,百多套鐵甲罷了,我做主先給你們了,你們真要愿意打,打完再派人去彎津就行了。或者,你們也可以先少派點人過去干著活兒當訂金,三五十個、二三十個人都行,有我的面子在,沒人會計較。”
阿滿只要把阿伊努人能騙到彎津去,不管多少就算完成一部分任務了,而且還能挑動阿伊努人和蠣崎家打起來,也符合原野在關東、東北一帶執行的“攪屎棍”戰略方針,所以她很好說話,誠意很足。
當然,要是這些朋友不拿她當朋友,敢坑她的貨,還是總價值上萬貫的高價貨,那也別怪她回去找原野,叫上千把人過來把他們全抓回去服苦役彎津的礦坑礦洞也很缺人,犯法的人卻越來越少,只能被迫開出超高薪雇人去賣苦力冒風險,不愁沒地方安置犯罪分子。
老獵人札平儂心動了,“和人”步步緊逼,大大小小的村子一步一步往內陸延伸,他的部族就算愿意躲避,又能躲多久?
難道去其他部族的領地上生活,和他們搶吃的?
以前是打起來太吃虧,根本打不過,不得不步步后退,但現在蝦夷島上突然冒出一個來自彎津的阿滿,愿意賒賬提供精良的甲胄武器,那札依爾人也不是沒有保護自己土地和食物的勇氣。
也許,真的可以試試!